打有記憶起，老家的堂屋東牆上就掛著一座石英鐘。

鍾是長方形的，四個邊框闆闆正正，像極了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學究，每時每刻審視著自己的舉止，要坐就有坐相，規規矩矩的。在一個又一個太陽的朝生夕落裡，那一襲深橘色的衣袍，於細密的紋理中，散發出古色古香的味道，平添了幾分慈愛。

說起來，這座鐘表的年齡，比我還大兩歲呢。那是1985年的冬天，媽媽就要結婚了。女大當嫁，二姥爺雖不是媽媽的生父，卻做了任何一位生父所能為女兒做的一切：把閨女好好養大了，待尋著了好婆家，再讓閨女風風光光地嫁過去。可，置辦嫁妝的錢哪裡來呢？二姥爺一早打定了主意，那段時間，他每天天不明就跑出去四處打聽，接連好幾天，最終敲定了，把買家領到家裡來，到豬欄前一站，人家立馬就相中了。啊！那是多麼讓人眼熱的一頭豬啊：肥肥的，粉粉的，如四月的桃花般可愛。從頭到尾，每一塊皮肉都好結實，好有彈性，皮肉上面鋪滿了均勻的毛，油亮亮的，動一動，就像是湖面因風泛起的漣漪，太陽照過來，波光粼粼的，好看得很。

賣豬可是個大事件，除了糧食，它是各家老小收入的主要來源。是啊，省吃儉用的，精心餵養了大半年，可算是能賣幾個錢稱鹽打油了，這能不令人興奮嗎，能不興師動眾嗎？不一會兒，村裡的男男女女就循聲來了，圍站在一起：

“真壯實，養得忒好！”

“得賣一大把錢！”

……

不住的誇獎聲中，二姥爺滿面紅光地從裡屋拿來幾根粗粗的繩子，一腳跨進豬欄裡。這是要準備逮豬了。村裡的舅舅們見狀，趕忙也跟過去。

於是，從高不過肩的四周石牆看過去，十幾平方的露天豬欄裡，三四個大男人正急天忙火地圍追那頭豬，很快就滿頭大汗了。大舅不時解開棉襖上的一個個疙瘩扣，恨不得脫了去，只是北風陣陣襲來，怕著了涼，便忽閃著敞開的兩扇襖前片，算是給自己涼快涼快。不難想象，另幾個舅舅的棉襖裡子也定是溻得透透的了。那頭豬呢，看這架勢，一開始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危險處境，呼哧呼哧地四處逃竄，奈何空間太小，翻來拱去的，五六圈下來，就被死死摁住了。然後，四條腿繩子一捆，徹底不能亂動彈了，急得吱吱叫喚，叫聲凌厲刺耳，嚇得旁邊的小孩子們捂緊了耳朵，還有的躲得遠遠的，貼到了大人的懷裡。

該上稱了，呵，秤砣穩穩的，竟有二百二十斤！一斤五毛，二五一十，二五一十，呀，這頭豬能賣110塊錢，真是發財了！二姥爺不住地吧唧著嘴，用樹枝在院子裡的地上劃拉了好幾遍，心裡的樂綻放在了臉上的褶皺裡，擰成了一朵一朵的花。

結賬的時候，買家有些不情願了，嘟囔著說豬剛才屙了也尿了，掉秤了，他要賠本了，應該要少給二姥爺十幾塊錢。二姥爺一聽，哪還會情願？那個急啊，平日從不高聲言語的他，突然改了性情，吼叫了幾句，大體意思是幹買賣要講誠信，講好了五毛錢一斤就不能再變卦了，大男人說話要算話，往地上吐口唾沫就砸個坑。那幾句話，每一句的聲音足足比平時多了好幾十分貝，惹得正閒拉呱兒的村裡人一個個住了嘴，把腳步都挪了過來。買主還想著討價還價，一看這麼多人圍著，自知理虧，只好摸出了懷裡的一個布袋，外三層裡三層地解開綁繩，蘸上幾口唾沫，點出了正好的110元錢。點完了第一遍，他皺了皺眉，似乎是覺得多數了，就把那一沓子錢換個方向，又點了一遍，終於確認不多一分也不少一毛了，才慢吞吞地遞到二姥爺的手裡，臨走，還不忘回頭多看了幾眼。

賣了錢，二姥爺把它揣在懷裡的口袋，吃飯時帶著，幹活的時候不時摸摸，睡覺也不脫衣服，就這樣過了一宿。第二天天一亮，他從床邊的簸籃裡翻找出一本發黃的老黃曆，看了好久，又跑到隔壁的屋子，問了問姥爺，一致認為當天就是個黃道吉日，出門大吉。二姥爺滿心歡喜，簡單收拾了下就出門了。等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有些暗了，不知什麼時候飄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二姥爺弓著腰，小心翼翼地把手裡抱著的紅東西放在了對門的大桌上。點上煤油燈，這才看清了，紅布覆蓋的下面，是一座時髦的石英鐘，還是北極星牌的！在當時，它可是高檔品的代表，誰家要是有上這麼一件，那可是相當自豪的。顧不上吃晚飯，二姥爺，還有坐在一旁的大姥爺和媽媽，對著這座花了半頭豬錢的鐘表，愛惜地撫了又撫，讚了又贊。

就這樣，石英鐘由二姥爺抱在懷裡，徒步經過了幾十公里的奔波，來到了媽媽的身邊。然後，經過十三里地的迎親路程，和其他的一些嫁妝，跟著媽媽來到了爸爸的家裡。

如今，老家的這座石英鐘伴著我們度過了三十多個春秋。期間，曾有一座裝潢華麗的康巴斯鐘錶，是用爸爸的工錢頂賬得來的，也是掛在牆上的，只是需要不定時更換幾節電池，不到五年功夫就壞了，送給當地修表的師傅，沒修好，只好當破爛賣錢了。陸陸續續地，我們的手腕上先後換了幾塊百十來元錢的手錶，每一塊的價錢都比石英鐘多了一倍，終究也是耐不住歲月的侵蝕，它們的影子只在記憶裡才搜得到了。

眼前的這座石英鐘，不懼時光荏苒，愈來愈煥發出自己的獨特魅力。每次看它，它都像是一個飽經風霜的老人，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講故事給我聽，我的腦海裡總會浮現出一幅一幅的畫面：二姥爺為了十幾塊錢與買主據理力爭的畫面，二姥爺在寒冬裡冒著刺骨的風雪一步步抱回石英鐘的畫面……

帶著這些寶貴的回憶，這座石英鐘還會繼續陪伴著我們，一起見證和享受更甜更美好的生活！

壹點號 木木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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