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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簡介村中人跟自己的孩子開玩笑,也會說將來給你娶個老牛老婆那樣的媳婦

貨郎的意思是什麼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1942 年

中州大地的那一次大饑荒很有名,幾千萬人離開河南,艱難地撲命去。這是天大的事情,至少對於那幾千萬人是的。雖然,當時世界上的大事很多,就像《1942》電影中說的丘吉爾感冒那樣的大事。但對西北的很多山村來說,也是大事,因為有新人將加入萬萬千千的山村。

老百姓跑來跑去還在中國轉。無非河南到陝西,或者河北、山東和山西。有些人命大,活了下來,而後紮根到西北的很多村子裡去。所以這次大災也改變了很多地方的人口結構。尤其西北山村裡的人口結構。

曹河村也來了這麼一位災民。

他來時的身份是個貨郎。貨郎是一種流動商販,肩頭上挑一個擔子,手拄一根木棍,上山爬坡,走街串巷。挑得無非針頭線腦小碗小碟,其實主要是女人用的物件兒。彩色的絲線,挑起來輕,還稀罕,女孩子做鞋子繡花得用。

這是古老的營生,元代的雜劇裡就有人唱:

“我待繡幾朵花兒,可沒針使,急切裡等不得貨郎擔兒來買。”

貨郎未必賣貨,因為村人未必有錢,所以多數以物易物,女孩子的辮子,剪了之後,很值錢,可跟貨郎換東西。貨郎不帶飯,一走幾百裡,誰還帶著鍋碗瓢盆?所以,也換吃的、住處。

來曹河村的這位貨郎姓牛。本是從河南逃荒到陝西。災荒過去後就弄了一個擔子,做貨郎。幾乎過得是要飯的日子,一路要到甘肅。

到曹河村時,走不下去了。因為他半路撿了一個孩子。那孩子也就兩歲,被扔在路上哇哇哭。貨郎不忍心,只好一頭挑著孩子,一頭挑著貨,一路要飯到了這個村子。

那年頭都困難,誰也不欺負要飯的。就讓他選了一個角落,隨意戳了一口窯洞住著。只要能安家,就算是村裡人。所以中國的一個小山村裡早都有了美國那種人口政策,美國人說只要出生在美國,就是美國人。但絕沒小山村的這種約定俗成的方式好。

因為山村裡的人不欺負這種外來者,美國人可未必。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初春古村

貨郎還是做貨郎。他也不娶媳婦。我說那些村子裡上兩代人的人生只有兩件事,弄娃,弄糧。

貨郎是沒第一個心思的,自己不弄娃,因為不需要。他撿了一個娃,給他姓牛,算是有後代了,也不用自己娶媳婦弄娃,費那勁弄啥。所以,他專心弄糧。他沒地,只能繼續做貨郎。然後再想辦法換糧。

做貨郎有做貨郎的好處。走街串巷,見的世事多。十幾年之後,他不但有了地,而且還給撿來的那孩子娶了一房媳婦。從幾百裡之外娶回來的。

大概那家人孩子多,糧不夠,正愁呢。貨郎乾脆以貨換人,換了一個女娃子回來。

沒多久,這貨郎去撒手西歸了。

很奇怪的是,這個以曹姓為主的村子裡,也有他姓,但唯獨這一戶姓牛的跟曹姓人很親近。沒人搞得清楚什麼原因。問老人,老人都很乾脆,一句話“牛曹不分家”。為什麼牛曹不分家呢?沒人說得清,反正牛曹不分家。

我想可能是得了姓的好處。因為從諧音上講,牛和草當然不分家,離開草沒有牛,離開牛,草也沒用。或者牛和槽

(牛槽)

不分家,牛拴在槽上才是自己家的牛,野地裡跑的那是北美野牛。

農人的思維或許如此,誰知道呢。

所以,這獨戶的孩子,跟曹姓的族人排資論輩,稱兄道弟。所以到了80、90 後這一代,得管他叫爺。

是早期族群的人與人之間關係的一個重要標記。

只要把輩分弄清楚,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清楚了,剩下的無非是按照什麼老太爺、太爺、少爺來分。雖然都是“爺”,但是輩分不一樣。對應的也可以確定女性的輩分,老太太、太太、少太太,這就對上了。中外一體,夏威夷人對於父親、伯父、叔父、舅舅都用同一個單詞稱呼。

所以,在山村裡,類族居的山村裡,輩分尤其不可亂。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山村古柳,這棵柳樹約 300 歲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但在這個村子裡,甚至附近幾百個、上千個村子裡,都有一個相同的認知。爺爺與孫子,沒有輩分區別。

爺爺幾乎等於孫子,孫子同時也是爺。

爺孫之間稱兄道弟,完全不顧輩分的時候也多。有些小孩子,年齡雖小,輩分卻大,大孩子得管他叫爺。經常爺孫之間勾肩搭背,一起撒尿和泥玩,爺經常也被孫子揍得哇哇哭。

爺爺和孫子可以開任何玩笑,孫子對爺也未必完全尊重。尤其性子比較和藹隨便的爺輩,跟孫輩在一起,簡直就是一群孩子。

所以我們對這位牛爺,完全談不上現代禮儀所謂的尊重。因為他性格好。還繼承了貨郎的一個優點。貨郎因為走街串巷,口才得跟上,跟誰都能搭上話,否則做不了貨郎。牛爺是家傳絕學,更是能說。

村中無論大小,當面按輩分叫,背後一律叫牛諞子或老牛。諞,類似於侃、聊,陝甘一帶把吃瓜閒聊就叫諞閒傳。特別能說能聊的,就是能諞。內容無非東家長西家短、天上地下鬼仙妖魔、故事傳說。

其實即便孩子當面叫他這外號,他也絕對不生氣。還是能跟你諞上一會兒。

那村子還有一個奇怪的習俗,摸牛。當地話叫揣毬。主要參與雙方是長輩與六七歲以下的小輩。隨便路上遇到這種小孩子,為了表達喜愛,都說,過來,讓爺、讓伯、讓叔、讓嬸揣下毬。其實就是摸小孩子的小弟弟,然後用鬍子扎他們。我有個比我小兩歲的爺輩,這位“爺”有次也學大人,對我說,來,爺摸摸牛。被我順勢一腳,這位“爺”坐在地上委屈地哭了,我說叫啥,他說叫爺。

當然這活動只針對小男孩,女孩子因為先天“缺陷”,沒資格享受此待遇。這大約也是一種古老生殖崇拜習俗的傳承,也表示著對男孩子的重視,因為那玩意兒將來能弄娃,傳續香火。

小孩子被嚇哭者有之,從山坡上逃跑者有之。膽大的居多,反正躲不過,索性往地上一坐,爺,你揣。男女都是司空見慣,都笑嘻嘻地看著。

牛爺也喜歡這麼做。有次遇上一個重孫輩的,四歲左右,被當坡攔下。老牛說,來,讓爺揣下毬。那小子直接走過去,一把抓住他大腿,說,我也揣一下你。

爺孫之間威嚴模糊,本來沒什麼。大家只能看著哈哈大笑,可是很多兒輩媳婦也都在門邊一邊做針線活一邊看戲。聞聽這孩子的話,笑聲四起,在整個山裡迴盪。

老牛弄了個大紅臉。一句話不說,小跑回家。

因為爺孫之間可以沒大沒小,可是父子兩輩的界限是非常嚴格的。爺爺跟孫子,跟孫媳婦都可以開玩笑。但是公公和兒媳婦必須正正經經,開玩笑是不被允許的。公公在兒媳婦面前也要正經,不能胡鬧,失去威嚴。每個人都很自覺,把持此條界限。因為很多人都是不分家的,父母與孩子在一個院子裡住著,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凡沒這個界限,彼此就很尷尬。弄不好就被人說是家風不正。

很多媳婦們聚在一起聊天,總會說起自己的公公的尷尬事,比如他以為院子裡沒人,幹活也比較輕鬆,偶爾放了一個屁,一轉身,發現兒媳婦就在不遠處。只能憋紅了臉趕緊扯。媳婦們說得哈哈大笑,但也只是背後敢說,當面噤聲。凡是做公公的,無論性子多活潑,但凡見到人群中有自己的兒媳婦,絕不會多說一句閒話。

老牛當著眾兒輩媳婦出了這麼大一個醜。當然得跑回家去。這事也成了村裡人的飯後笑話。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老牛雖然能說,但他畢竟跟村裡人有點區別。這區別估計他自己都沒發現。因為我從未聽他說過一句髒話。所謂髒話,也是那村子,甚至附近成百上千村子的一個通用口頭語。

凡罵人必有一句輔助髒話,類似於國罵。這裡的村罵是嫖客日下的。男女都一樣,哪怕父母罵自己的孩子,都常帶這句村罵,似乎完全不明白這其實是在罵他們自己,就像武漢人的口頭禪婊子養的。這實際上已經不作為罵人話了,更像是一個語氣詞,表達情緒的。有點像是說這人是個不肖之子。不肖,就是不像,兒子不像父親,就是不肖之子,讓人懷疑非其父之種,那可不就是嫖客下的種麼。

但老牛也許因為“家教”原因,從不說這句村罵。他貨郎爸爸來自上千公里之外,媳婦來自幾百裡之外,家中沒人說,自然習慣終究不會帶。他罵人用另外一個詞——“壞種”。

這大概是他不是這村子裡的原居民的一個重要證據。

他身體不行,瘦削。個子不高,最多一米六。總結起來就是,矮如冬瓜、瘦如猴子,可能是小時候糧跟不上的原因。據說“虎背熊腰、五大三粗”是農家漢子的代名詞,但奇怪的是,他老婆足有一米七幾,比一般男子都高,大臉龐,高額頭,寬肩長腿,雷厲風行,很有威嚴。見了牛爺,誰都敢開玩笑;見了牛奶奶,全都繞道走。

這種搭配也是村中一絕。二人往一起一站,簡直就是華山派的高老者和矮老者。村中人跟自己的孩子開玩笑,也會說將來給你娶個老牛老婆那樣的媳婦。孩子們的回答非常一致:我才不要呢。

家中的情況當然也是陰盛陽衰,一切婦女當家。老牛因為身不夠壯、力不夠足,所以,幹活的主力是他老婆。莊稼漢子,身體不夠強壯,就沒有話語權。他的話語權在家外面。否則對不起他的那個綽號。他身子雖然弱小,但說起話來唾沫橫飛聲音洪亮,而且天上地下全都能扯個不亦樂乎,雖然順口而出,但卻順理成章,不需思考,真正的現炒現賣熱辣新鮮,跟網上的搞笑段子有一拼。

他對段子實在是一項愛好,逢人便講。經常聽見他在山的這一頭和對面山上幹活的人大聲聊天講段子。

他給我講過一個長手人、長腿人、大嘴人的故事,大概意思是有這麼三個人,餓得快死了,三個人偷了一頭駱駝,煮來吃。缺鹽,長手人一伸手就到海南鹽場抓了一把鹽。缺辣椒,長腿人一步就跨到四川提了一串辣椒回來。煮了半天,實在想吃,問熟了沒。大嘴人說,我來嚐嚐,一口下去,駱駝肉全沒了。

很荒誕的故事,似乎也沒什麼意思。但是配上老牛的手勢、四處飛舞的唾沫,加上各種懸念、語氣助詞、反問,故事還曲折,對於鹽場和蜀山都有鋪張,就非常精彩了。

老牛脾氣挺好,跟年輕人玩,怎麼過分,他都不會生氣,完全沒有長輩的樣子。我跟堂兄將幹驢糞弄成碎沫,用上好的白紙捲成上好的“旱菸”,拿給他抽。他以為是好心,放到口便抽。驢糞不比菸絲,燃燒困難,一口吸去,滿嘴驢糞沫子。他大罵,卻是笑嘻嘻的罵,並不真的生氣。

這村裡的老一輩的習慣統一得嚇人,讓人感覺是集體培訓出來的。比如吃飯一律靠牆蹲,哪裡太陽好往哪裡蹲。這應該是他們以前集體勞動時留下的習慣,那種漫山遍野的野外勞動,沒那麼多講究,天是餐廳,地是餐桌,牆是靠椅。久而久之,全都傳承。我爺爺吃飯從不上桌,除非有非常重要的親戚之類需要陪。

而且,他們全有一個習慣。所有爺輩的人,都抽捲菸喝釅茶。捲菸就是旱菸,自己種的菸草,曬乾,弄成煙沫。跟學生們要些練習本,把紙裁成兩寸寬的一條,折起來一點,成一個槽子,把煙裝起來,把紙捲起來,最後唾沫粘住,就是一個煙棒。抽起來勁大,很嗆。裁紙也很講究,紙有紋路,順著紋路的,容易捲菸,橫紋而裁的,一卷就破。爺輩們的煙棒規格似乎很統一,比較粗一點。父輩們就很精緻,弄得跟現代支菸一般粗細,五花八門,因人而異。

沒學生們供給練習本之前,他們似乎都抽菸鬥,也叫煙鍋。但那玩意兒不方便攜帶,後來都變成自捲菸棒。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自種的旱菸

釅茶,就是很濃很濃的茶。他們的茶葉都不好,叫茶葉沫子都不為過。抓一把放在鐵罐子裡,鐵罐子攔腰纏鐵絲,鐵絲伸出去擰成一股,就是杯柄。放在火爐上連茶帶水一起熬,這叫罐罐茶,一般很有閒時間的老太爺才這樣幹,其他人冬季農閒時才這麼喝。平時就是罐頭瓶,半把茶葉加開水。

不管什麼方式,都很釅。能把人苦醉。

老牛那一輩人,都是兩樣毛病全有。

只抽旱菸不喝釅茶或者只喝釅茶不抽旱菸的絕對沒有。只要抽旱菸,就可以斷定他必定喝釅茶。或者,看他喝釅茶,就知道必定抽旱菸。

我爺說,這都是老牛他爸——那個貨郎——教的。

貨郎走街串巷,什麼都學過,新奇的玩意兒多了。他到這村子之後,自然是要討好村人的。當時的爺輩們都是小夥子。見他天天用火爐熬茶,就跑去看新鮮。這位牛貨郎就捲起旱菸,教大家抽;一個大瓷缸子,裡面倒滿浮著泡沫的釅茶,一人一口。

果然是集體培訓過的。

我去老牛家,發現他果然是這個習慣,熬著濃茶,再卷一個粗大的旱菸棒子,給我說段子,讓我喝茶。

他把小火爐弄到門外杏樹下。那時杏花開得正好,花瓣飄落,老牛的大瓷缸子裡茶沫子熬得只起白沫。篦到杯子裡,顏色跟紅糖水一樣,喝一口苦得娃娃們直咧嘴。老牛逸興遄飛,大講故事,段子與杏花齊飛,笑聲共山花同舞。孩子一多,他就上頭,什麼亂七八糟的都說,葷段子也講。

孩子們回去都很精神,整夜睡不著。

釅茶

喝多了。

後來我們在溝裡放牛,老牛偏偏不放牛,他是來放牧驢子的。他雖然姓牛,但養牛是個費勁活,牛吃得多,養不起。所以養驢子。一群孩子都喊:老牛老牛,放驢不放牛,不是老牛放驢,而是驢放老牛。

他哈哈大笑,也不生氣,還是給我們講段子。在山溝樹木之間,生起火堆,牛驢自去吃草,我們烤洋芋烤蘋果燒玉米棒子聽老牛說故事。後來我看了幾本書,就進去講明太祖打天下以及於謙大戰土木堡的故事,外加三俠五義七俠五義楊家將七劍十三俠之類。於是沒人聽老牛的故事了,轉變成聽眾聽我講書。老牛也坐在旁邊聽,嘖嘖稱奇。

我們逗老牛,老牛也逗我們。那次我放牛,老牛來給牛割草,遇上另一個爺在放羊。三個人在草坡上坐著說話,他倆抽旱菸,攛掇我也抽,連抽兩支,結果“醉”了。不但酒醉人,煙其實也醉人。旱菸太硬,抽醉了比酒醉了還難受,天旋地轉,彷彿懷孕,只想嘔吐,偏偏什麼都吐不出來。從此後我不敢碰他們卷的旱菸棒子。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抽自卷旱菸的山村老人

後來我給老牛老婆“告狀”,他老婆訓了他,他也不生氣。

在他那裡,他老婆似乎是神一樣的存在。當然,不是女神的神,而是神仙的神。村裡人其實也這麼看的。

老牛老婆是九天神女娘娘。這是她的另一個身份。雖然她的樣子看起來跟九天神女娘娘溫婉端莊的樣子毫無關係。

但很多人說她是九天神女娘娘。她自己也這麼說的。因為她也是村中唯一一個巫師。也不知道從哪裡學的手藝。

三才天地人,人在天地的中間,所以人上拜蒼天,下跪大地,大地上任何病痛奇異,在巫師看來,皆是地獄鬼祟顯世作怪,所以只有祈求上天神仙下來收服妖孽,這就是巫師的世界觀。

老牛老婆是個虔誠的巫師,對神明極其尊敬,不但各處廟會積極參加,而且平日裡自己口裡絕不會對神明出一點不遜之言,要是聽見別人對神明不敬,立馬會破口大罵,為神明護法。

只是她作法時,必有丈夫的參與。因為神也不是萬能的,需要幫手。

一般叫她來瞧瞧,必定是三請五請,因為她說神仙是不輕易下凡的。到了之後,要先由那家人好吃好喝伺候好,然後準備道具,等待天黑。

巫師在那地方有一個特殊的稱謂,“老爺”。一種身份象徵罷,無論男女。也是“爺”的身份。村人對於這種東西的相信,應該不完全是因為迷信。其實是求安慰,山高路遠,醫療不便,病痛、怪事常有,只能從巫師這裡尋一點心理安慰。大部分時候,也許能好了。那也不是巫師的本事。

我有幸見過一次她作法。

飯罷一抹嘴,她大喝一聲“拿來!”旁邊人立即送上一個舊的大鐵馬勺,裡面倒了半舀子醋,茲茲的冒著泡,然後投進一塊鵝蛋大小、燒得通紅的石頭,一陣熱氣夾帶著酸味漫延起來。

這時候,老牛老婆端著這個鐵馬勺在院子以及屋子裡各個角落裡亂竄,老牛就跟在後面,一路小跑,我也跟在後面跑。

沒人覺得這只是一個簡單的消毒殺菌舉動,大家都很嚴肅,也覺得神奇。

跑完之後,扔掉東西,進了房間,她大喝一聲,老牛立刻端來一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間。她往椅上一坐,雙手上下左右揮舞,雙腳在地上亂跺。繼而身體扭動,嘴裡唸唸有詞,漸而臉紅如血,口角出現白沫。我看了大驚,情不自禁喊了一聲:“來了。”被旁邊人捂住嘴,讓我別驚了“神”。

突然她開始說話,細聲細氣,彷彿小女孩的聲音,嗓音極尖,雙手拄著膝頭,雙腳一陣急跺,大叫一聲:“執法弟子何在?!”

老牛此時一點也不好玩,滿臉嚴肅,戰戰兢兢,躬身上前,跪在老婆腳下,患者也上前跪下。被神附體的老牛老婆說:“九天娘娘今日來凡間一走,弟子有啥心願快說。”

患者說自己時常頭疼,身上肌肉疼之類的一串病。

這種凡人的話,此時老牛老婆是聽不見的,因為“語言”不通。必須由執法弟子稟報。

老牛大起舌頭,嗚哩哇啦,啟稟給他那已經是九天神女娘孃的老婆,“神女娘娘”於是一把抓起兩瓣木卦,“啪”的往地上一丟,老牛看卦後回答“上交”或者“蓋復”。連打三卦之後,她根據卦象開始斷言:

後院太空,圍牆太低,以至小鬼常來侵擾。

至於什麼“上交”或者“蓋復”,沒人知道。二者應該都是六十四卦中的兩卦,只是農村巫師一般都沒什麼學問,一鱗半爪的亂學,加之方言口誤以訛傳訛,以至於漸漸地沒人懂得這是什麼,我想即便是文王復生,恐怕聽了這些巫師口中卦象都不會懂得。當然,算卦有很多種方法,有些不止六十四卦,還有三千多卦的演算法,誰也不知道巫師們是哪一路演算法,此處只是音譯,未必不準確。

但到此地步,就好辦了。因為病因找到了,對症下藥就行。

後院太空,圍牆太低,以至小鬼常來侵擾。那就加高圍牆,萬事大吉。那家人的後院圍牆也就越來越高。因為他們每請以此九天神女,圍牆都會加高几尺。

搭配使用的方子,一般是祖墳出了問題,要麼被水沖壞,要麼老鼠鑽了洞。

解決辦法是,長男扛著鐵鍬去修補墳堆。

九天神女娘孃的最後幾句話是,來凡間一次不能白走,要一升麥子,一隻公雞之類的。

作法完畢,細看九天神女娘娘,一臉蒼白,滿頭大汗,彷彿虛脫了一般,老牛便把她抱到炕上,讓她休息。老牛的身板當然抱不動媳婦,常常需要別人幫忙。

然後所有人張羅著按照神的指示辦事。患者家給老牛兩口子做雞蛋湯炸油餅,吃完之後。抱著公雞和別的東西,老牛領路,沿著山邊小路回家了。

其實這種肌肉痛腦袋疼的常見的農家病,有些人病了之後胡思亂想,便想到這種路子上來。老牛老婆的方法太過單調,人家的圍牆不斷升高,病還是不斷。交通漸便,有病也都去了醫院。漸漸地,老牛老婆幾乎無法可作,“職業生涯”也就算是結束了。怪病怪事,那就請更加厲害的“老爺”來收拾。因為大家都說這九天神女娘娘不行,沒有別的地方那幾路神仙厲害。要作法便跑上百里山路去別的地方,那裡有“坐堂神仙”,收費貴,但是靈驗。

老牛夫婦,也就失去了這一項外快。那些外路神,確實比老牛老婆厲害多了,至少“自殘”起來,非牛老婆可及。一尺長的鐵釺,從左頰對穿到右頰,一滴血也不流。還有一個尊奉齊天大聖的,作法時竟然是坐在椅子靠背上的,有點猴像,可惜太危險,因為曾經從椅子頂上掉下來過,孫悟空差點瘸了,於是回花果山修養,再也沒來凡間走過。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老牛的兒子遺傳老牛的基因,反正幹農活不行。家裡也是媳婦做主。當然,這種男人是農村男人羨慕的。因為不用那麼拼命幹活。媳婦太能幹,小牛就不用怎麼幹農活。家裡雞鴨牛驢,全是媳婦一個人忙。

但能幹並不是聰明,而是身體硬朗,幹起活來不要命。這似乎也是那些村子以前娶媳婦的一個標準。小牛於是從村前轉到村後,一家一家的逛,吃飯時他女兒就會站在高處喊他。當然,他也有資本這樣逛。因為到他這一代的後期,山村人的目標已經變了,不是弄娃再弄糧,而是弄娃,快弄錢。

所以,他是常外出的,因為需要弄錢。

他學的是泥瓦匠的本事,工地下苦力。

家中大小活計就壓在媳婦身上。幾十畝地,不是一個人能幹得了的。老牛夫婦也只能是參加勞動的。老牛隻有這一個兒子,女兒外嫁,他也只能在這裡幹。所以,這是一家人。

能幹的媳婦,必定是強勢的。她們在農村絕對有資格強勢。

老牛這脾氣,即便兒媳婦不強勢,他也是挨說的。因為他幹活不行呀。巧了,婆婆可是很壯實的,絕不吃鱉。針尖對上麥芒,婆媳大戰非常精彩。

老牛是不敢當面說話的,但不說話不是他的風格。只能在村子裡說兒媳婦的不是,順便幽默地罵幾句。

後來因為幹農活湊對子,這媳婦跟村裡一個光棍傳桃色事件。因為兩人早出晚歸,一起出門幹活,天地大了去了,加上那光棍名聲可不怎好。村裡不乏吃瓜群眾,背後議論紛紛,飯後笑談天天不斷。

小牛回來當然不高興了,鬧了起來。這一下天昏地暗,雞飛狗跳。小牛打了媳婦,媳婦罵了老牛,老牛收拾了光棍,鬧來鬧去就分家了。

所謂分家,其實也不是真的分家,只不過分爨而居。原先一個鍋裡吃飯,現在兩個鍋吃飯。各吃各的。

老牛夫婦住他們經常住的窯洞,兒子兒媳在院子裡的兩間磚房裡。其實也等於沒有分家,進的還是同一個大門。只是老牛夫婦不能去兒子那裡吃飯,孫女卻能常去他們那裡混吃的,分得開別人,分不開孫子輩,這是沒辦法的事。

老牛自己種了幾年地。但實在是老了,他身子還沒兒媳婦的一半強壯,種起地來只聽見口中吆喝一片,成果卻不大。

牲口也不聽他話,不但管不住驢,也管不住牛。雖然他姓“牛”,但是一點也不牛。再加上像我這種壞東西,自己種地回來,見老牛還滿頭大汗的在耕地,到了地頭就要停下,回過頭來再耕回去。老牛給牲口下口令“喔”(停下的意思),我偏大喊一聲“昂視”(相當於騎馬時喊“駕”)。牛驢蠢,分不來誰的命令,頓時亂了套,老牛笑著大罵。好不容易回過頭,要走時我偏喊停下。

牛驢都不聽老牛的,因為他手上沒力氣,觸繩降不住它們。觸繩相當於方向盤,是掌握方向的。馬韁是系在馬嚼子上的,可以控制馬匹。西北農人犁地,因為地硬犁重,單個牲口耕作的很少,除非種小麥這種輕活,否則都是一對牲口犁地。雙牛袈一犁是正常的,一牛一驢也可。用長繩子兩端系在牲口鼻子上,繩子中段在犁地的人手裡,這樣可以“遙控”牲口。

這就需要耕作者手上有勁,否則別想降住牛驢。老牛那身板當然不行。被我一喊,亂了節奏。

於是牛驢亂跑,該停時不停地跑,該走時要麼不走要麼走斜了。老牛又是一片大罵,當然不是罵我。他是罵牲口,從牛驢的姐姐妹妹一直罵到奶奶外婆。

然而牲口對他毫不理會,那黑驢聽他罵罵咧咧不停,揚起尾巴就放了一個苜蓿味的屁迴應他。苜蓿是一種飼料草,嫩芽時可做菜。只需要種一次,冬枯春發芽,生命力極強。

老牛被折騰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只好請我幫他犁兩圈。他坐在地頭抽支菸。兩圈下來,那兩頭牲口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他煙也抽完了,說一句“年輕人就是強”,就自己幹活了。

那次我沒聽到他說段子!

農活就是這樣,你得有足夠的實力降服它。老牛漸漸老了,更加降服不了。他自己也受不了了。加上受到弄錢思潮的影響。於是他也出去打工。

可他打工只能給工地看大門或者燒鍋爐,重活沒人要他。這樣一干就是五六年。前幾年因緣見到他,段子竟然又說起來了,而且不抽旱菸了,開始買紙菸抽,見人就發。我給他一支菸,他拿著看了半天,嘖嘖稱奇,說有本事的人抽的煙都是高檔的,然後一連串押韻段子說了出來,把我差點笑死。

但我明明見他把那根紙菸別在耳朵上,似乎捨不得抽,弓著身子走了,矮小的身子,越來越瘦弱了。

他本來是不弓身子的。

西北村事之 要飯的貨郎

後來才知道,他又去給城裡樓層上的住戶送煤去了,近百斤的東西,成天背來背去,上樓下樓,那本來矮小的身子,不得不在生活的擔子下慢慢弓起來。

老牛的瘦弱肩膀上,也跟他貨郎爸爸一樣,挑著一個擔子。

那擔子,一頭挑著蒼老,一頭挑著胃。

老牛的一生都在走不同的江湖。被遺棄在路上、被挑著要飯的時候,是一個江湖;定居種地,高興地講故事說段子時,是一個江湖;被生活壓彎腰到處討生活時,又是一個江湖。

無論哪個江湖,都是人生。也是那無數山村裡很多人的人生。我只覺得,老牛的段子竟然又開始了,就很好,很好。不管是裝出來的,還是延續風格天性難改,但聽來讓人快樂,讓人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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