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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故事新篇》拆書稿(中)

  • 由 每天做一件開心的事 發表于 動作武俠
  • 2022-01-01
簡介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裡去了

劍網3修羅甲士在哪裡

上篇我們一起拜讀了魯迅《故事新篇》裡的三篇作品。

《補天》講女媧在廣漠的天宇和遼闊的大地間快樂地造人,給世界帶來了生機。在共工觸動不周山之後,又艱辛地從事補天的勞動,最終精疲力竭而死。

《奔月》講的是羿是個射日英雄,擁有無人能及的神射技術,但後來沒有可獵之物了,於是他的射日神弓只能被引向了附近僅剩的烏鴉、麻雀之類。每天只能給嫦娥吃上“烏鴉炸醬麵”。嫦娥對此十分不滿。後來嫦娥服了仙丹,離他而去。羿悲痛傷心,拿起箭向月亮射去。

《理水》講舜爺的百姓遭到了大洪水,百姓淹在水中,過著苦難的生活。舜決定把治了九年水不見效的鯀充軍,讓鯀的兒子禹繼續治水。官員們在災區不辦公也不見客,只是吃喝玩樂。禹卻是一心治水的,他“三過家門而不入”,妻子過來找他,因為遵紀守法,也不願意見妻子。後來終於治水成功。禹回到冀州後,百姓們都在那裡迎接,他也不居功自傲。但可惜的是他也沒有將自己治水的精神用來做其他的事情。

今天我們繼續拜讀《故事新編》裡的兩篇作品《采薇》、《鑄劍》。

讓我們先來看看《采薇》裡的兩位老人。

養老堂裡只有伯夷最不留心閒事,整天坐在階沿上曬太陽。

“大哥!”一聽聲音就知是叔齊。伯夷先站起身,請兄弟在階沿上坐下。

叔齊跟他說時局好像不大好,“您聽到過從商王那裡,逃來兩個瞎子的事了罷。”

“前幾天,散宜生好像提起過。我沒有留心。”

“一個是太師疵,一個是少師強,還帶來許多樂器。還開過一個展覽會,參觀者都‘嘖嘖稱美’,——不過好像這邊就要動兵了。”

“為了樂器動兵,是不合先王之道的。”伯夷說。

“也不單為樂器。以下犯上,究竟也不合先王之道……”

伯夷說。“但我看你還是少出門,少說話,仍舊每天練你的太極拳的好!”

叔齊答應。

伯夷接著說。“我們是客人,因為西伯肯養老,呆在這裡的。就是事情鬧起來了,也不該說什麼的。”“那麼,我們可就成了為養老而養老了。”

“最好是少說話。我也沒有力氣來聽這些事。”

然而接下來時局更加不好,外面只聽得車馬行走聲,叔齊更喜歡出門,回來也不說什麼,但神色不安,惹得伯夷也很難閒適了。

到了十一月下旬,叔齊照例一早起床要練太極拳,但他走到院子裡一聽,卻開堂門跑出去了。約摸過了好一會兒,才氣急敗壞的跑回來。

“大哥!你起來!出兵了!”他站在伯夷的床前,大聲說。

“我剛要練拳聽得外面有人馬走動,跑到大路上去看時——果然來了。先是一乘白彩的大轎,裡面一座木主,寫的是‘大周文王之靈位’;後面跟的都是兵。我想這一定是要去伐紂了。周王是孝子,他要做大事,一定是把文王抬在前面的。我們養老堂的牆外就貼著告示……”

於是伯夷出大門去看告示:

“照得今殷王紂,乃用其婦人之言,自絕於天,毀壞其三正,離其王父母弟。乃斷棄其先祖之樂;乃為淫聲,用變亂正聲,怡說婦人。故今予發,維共行天罰。

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此示。”

兩人看完向大路走去。只見路邊都擠滿了民眾,站得水洩不通。兩人在後面說一聲“借光”,民眾回頭一看,見是兩位白鬚老者,便趕忙閃開,讓他們走到前面。這時看見一大隊騎著高頭大馬的文武官員,簇擁著一位王爺,威風凜凜:這正是“恭行天罰”的周王發。

大路兩旁的民眾,個個肅然起敬。這時突然間叔齊拖著伯夷直撲上去,鑽過幾個馬頭,拉住了周王的馬嚼子,直著脖子嚷起來道:

“老子死了不葬,倒來動兵,說得上‘孝’嗎?臣子想要殺主子,說得上‘仁’嗎?……”

民眾和武將們都嚇呆了;連周王手裡的白牛尾巴也歪了過去。但叔齊剛說了四句話,就有好幾把大刀從他們的頭上砍下來。

“且住!”

姜太公發話,武將便連忙停了刀。

“義士呢。放他們去罷!”

武將們把刀收回,接著走上四個甲士來,恭敬的向伯夷和叔齊立正,舉手,之後就兩個挾一個,放他們走到民眾背後去。

然後甲士們用力把他們倆推到了一丈路遠,叔齊印了一臉泥;伯夷究竟有了年紀,便暈過去了。

大軍過去後,大家把躺著的伯夷和坐著的叔齊圍起來。有幾個是認識他們的,告訴人們,說這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兩位世子,因為讓位,這才一同逃到這裡,進了先王所設的養老堂。這引得眾人連聲讚歎,有人去通知養老堂,叫他們快抬門板來接了。

過了好久,才有兩個老頭子抬著一扇門板來了,板在地上一放,把伯夷震蘇甦了。叔齊幫著抬向養老堂。

走了六七十步路,一位年青的太太還送來了薑湯。

叔齊謝了她的好意,兩人喝了薑湯。

他們回到養老堂裡,到第三天,伯夷就能夠起床了。官民們時時送來些攪擾他們的訊息,或是官報,或是新聞。十二月底,就聽說大軍已經渡了盟津,諸侯無一不到。還送了武王的《太誓》的鈔本來。是特別鈔給養老堂看的,每個字都很大。

有不少傳說:有的說周師到了牧野,和紂王的兵大戰,殺得他們屍橫遍野,血流成河,連木棍也浮起來,彷彿水上的草梗一樣;有的卻道紂王的兵雖然有七十萬,其實並沒有戰,一望見姜太公帶著大軍前來,便迴轉身,反替武王開路了。

看來確實是打了勝仗。傷兵也陸續的回來了,有的能走動的傷兵講述著戰爭的故事,引得一群人聽。

有一夜,叔齊聽到門口有大約是回來的傷兵說,

“紂王一敗,就奔上鹿臺去了,他堆好寶貝,自己坐在中央,就點起火來。只燒死了自己,寶貝可沒有燒哩。咱們大王就帶著諸侯,進了商國。大王的車子一徑走向鹿臺,找到紂王自尋短見的處所,射了三箭……”

“為什麼呀?怕他沒有死嗎?”有人問道。

“射了三箭,又砍下他的腦袋來,掛在大白旗上。”

“之後就去找紂王的兩個小老婆。早已統統吊死了。大王就又射了三箭,又拿了黑斧頭割下她們的腦袋,掛在小白旗上。”

叔齊是正經人,一聽返身跑進房裡去。伯夷也還沒有睡著,叔齊坐在伯夷的床沿上,告訴了他剛才聽來的一些話。兩人都沉默多時,終於叔齊說道:

“不料竟全改了文王的規矩……你瞧罷,不但不孝,也不仁……這樣看來,這裡的飯是吃不得了。”

“我看還是走……”

於是兩人決定明天一早離開這養老堂,兄弟倆一同走到華山去,吃些野果和樹葉來送自己的殘年。況且“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或者竟會有蒼朮和茯苓之類也說不定。

打定主意之後,心地倒十分輕鬆了。

第二天,兄弟倆就早起離開了,心裡也很舒暢了。

到第二天午後,遇見了幾條岔路,不知走那一條路近,他們便問了一個對面走來的老頭子。

那老頭子說,“您要是早一點,跟先前過去的那隊馬跑就好了。現在可只得先走這條路。前面岔路還多,再問罷。”

他們就問老人這些馬是趕去做什麼的。

“您還不知道嗎?”那人答道。“我們大王已經‘恭行天罰’,用不著再來興師動眾,所以把馬放到華山腳下去的。這就是‘歸馬於華山之陽’呀,您懂了沒有?我們還在‘放牛於桃林之野’哩!嚇,這回可真是大家要吃太平飯了。”

這是兜頭一桶冷水,使兩個人同時打了一個寒噤。謝過老人,向著他所指示的路前行。兩個人的心裡也有些七上八下起來。

走到傍晚,臨近了一座並不很高的黃土岡,上面有一些樹林,幾間土屋,他們便議定到這裡去借宿。

離土岡腳還有十幾步,林子裡便竄出五個彪形大漢來,為首的拿一把大刀,另外四個都是木棍。他們攔住去路,一同恭敬的點頭,大聲吆喝道:

“老先生,您好哇!”

叔齊問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事。

“小人就是華山大王小窮奇,”那拿刀的說,“帶了兄弟們在這裡,要請您老賞一點買路錢!”

“我們那裡有錢呢,大王。”叔齊很客氣的說。“我們是從養老堂裡出來的。”

“阿呀!”小窮奇立刻肅然起敬,“那麼,您兩位一定是‘天下之大老也’了。小人們也遵先王遺教,非常敬老,所以要請您老留下一點紀念品……”他看見叔齊沒有回答,便將大刀一揮,提高了聲音道:“如果您老還要謙讓,那可小人們只好恭行天搜,瞻仰一下您老的貴體了!”

伯夷叔齊立刻擎起了兩隻手;一個拿木棍的就來細細搜檢了一遍。

“兩個窮光蛋,真的什麼也沒有!”他滿臉失望對小窮奇說。

小窮奇看出了伯夷在發抖,便恭敬的拍拍他說道:

“老先生,請您不要怕。海派會‘剝豬玀’,我們是文明人,不幹這玩意兒的。什麼紀念品也沒有,只好算我們自己晦氣。現在您只要滾您的蛋就是了!”

他們就趕緊向前跑。這時五個人同聲問道:

“您走了?您不喝茶了麼?”

“不喝了,不喝了……”伯夷和叔齊且走且說,一面不住的點著頭。

兩位義士對華山害怕了,於是從新商量,轉身向北,討著飯,曉行夜宿,終於到了首陽山。

這確是一座好山,是理想的幽棲之所。他們滿心高興,用拄杖點著山徑,一步一步的挨上去,找到上面突出一片石頭,好像巖洞的處所,坐下來一面擦汗一面喘氣。

晚上準備就睡之前,叔齊取出沿路討來的兩個大飯糰,和伯夷吃了一飽。他們醒來已是上午時分。叔齊去找可吃的東西。他發現這山固然不高不深,沒有虎狼盜賊,因此也有了缺點:下面就是首陽村,所以不但常有砍柴的老人或女人和進來玩耍的孩子,一顆可吃的野果子也找不出,大約早被他們摘去了。

但是他立刻有了主意,接著就走到松樹旁邊,摘了一衣兜的松針,又尋了兩塊石頭,砸下松針外面的青皮,洗過,又細細砸得好像麵餅,另尋一片很薄的石片,拿著回到石洞去了。

他費功夫做成了一塊糕。給伯夷嚐嚐,卻是沒法吃。

這時候,叔齊真好像什麼希望也沒有了。

他失了銳氣,然而還在想,想到保姆說過鄉下人荒年吃薇菜。

他又記得了自己問過薇菜的樣子,山上正見過這東西。他立刻一路尋過去。

果然,這東西倒不少,一會兒就摘了半衣兜。

他還在溪水裡洗了一洗,拿回來還是用那烙過鬆針面的石片,來烤薇菜。葉子變成暗綠,熟了。但這回再不敢先去敬他的大哥了,撮起一株來,放在自己的嘴裡,閉著眼睛嚼。“鮮的!”

兩人就笑嘻嘻的來嘗烤薇菜。

他們從此天天采薇菜。做法也多起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

然而近地的薇菜漸漸採完了,每天非走遠路不可了。搬了幾回家,也是一樣的結果。而且新住處也很難找,因為既要薇菜多,又要溪水近,這在首陽山上實在不可多得。

首陽山上是有人跡的,伯夷便不免和孩子搭訕,和樵夫扳談。也許因為一時高興,也或者因為有人叫他老乞丐,他竟說出了他們倆原是遼西的孤竹君的兒子,他老大,那一個是老三。父親在日原是說要傳位給老三的,一到死後,老三卻一定向他讓。他遵父命,省得麻煩,逃走了。不料老三也逃走了。兩人路上遇見,便一同來找西伯——文王,進了養老堂。又不料現在的周王竟“以臣弒君”起來,所以只好不食周粟,逃上首陽山,吃野菜活命……等到叔齊知道,怪他多嘴的時候,已經傳播開去,沒法挽救了。

這結果壞得很,常有特地上山來看他們的人,輿論有好有壞。還是好的方面多。

最後還引動了首陽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乾女婿。他也喜歡弄文學,村中都是文盲,不懂得文學概論,氣悶已久,便叫家丁打轎,找那兩個老頭子,談談文學,尤其是詩歌,因為他也是詩人,做過一本詩集。

然而談過之後,他竟至於很有些氣憤。他認為那兩個老家一是窮:謀生之不暇。二是“有所為”,失了詩的“敦厚”;三是有議論,失了詩的“溫柔”。尤其是他們的品格,通體都是矛盾。於是他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他們在吃的薇,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這時伯夷和叔齊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薇菜已經逐漸的減少,每天要找一捧,總得費許多力,走許多路。

然而禍不單行。有一天,他們倆正在吃烤薇菜,忽然走來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女人,好像是闊人家裡的婢女。

“您吃飯嗎?”她問。

“這是什麼玩意兒呀?”她又問。

“薇。”伯夷說。

“怎麼吃著這樣的玩意兒的呀?”

“因為我們是不食周粟……”

伯夷剛剛說出口,叔齊趕緊使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聰明得很,她大義凜然的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們在吃的薇,難道不是我們聖上的嗎!”

這就好像一個大霹靂,震得他們發昏;待到清醒過來,那鴉頭已經不見了。薇,自然是吃不下去了,而且連看看也害羞。二十天之後,樵夫偶然發現了伯夷和叔齊都縮做一團,死在山背後的石洞裡。

這訊息一傳到村子裡,有很多人來看。有幾個多事的人,就地用黃土把他們埋起來,還商量立一塊石碑,刻上幾個字,給後來好做古蹟。

然而合村裡沒有人能寫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寫。

“他們不配我來寫,都是昏蛋。跑到養老堂裡來,可又不肯超然;跑到首陽山裡來,可是還要做詩;可是還要發感慨,不肯安分守己……死罷,命裡註定的晦氣!

“他們撇下祖業,也不是什麼孝子,到這裡又譏訕朝政,更不像一個良民……我不寫!……”伯夷和叔齊的喪事,就這樣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納涼的時候,大家還在議論他們。後來又有人說其實恐怕是故意餓死的。

許多人就非常佩服阿金姐,但也有些人怪她太刻薄。

阿金姐卻並不以為伯夷叔齊的死掉,是和她有關係的。她上山去開了幾句玩笑,是事實,不過這僅是玩笑。那兩個傻瓜發脾氣,因此不吃薇菜了,也是事實,不過並沒有死,倒招來了很大的運氣。

她說,“老天爺看見他們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想殺它來吃肉。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他們還不只好餓死嗎?那裡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呵!……”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嘆一口氣,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鬍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伯夷和叔齊就這麼死了,那麼我們再來看看《鑄劍》裡的死亡吧。

一天夜裡,眉間尺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了,他一邊把老鼠淹死一邊又覺得老鼠可憐,鬧騰了一夜。他母親醒來了,嘆息說,“一交子時,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麼仇呢?”他驚急地問。

“我早想告訴你的了;只因為你太小。現在你已經成人了,卻還是那樣的性情。這教我怎麼辦呢?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麼?”

“能。說罷,母親。我要改過……”

母親嚴肅地說,“你的父親原是一個鑄劍的名工,他的工具,我早已都賣掉了來救了窮了。但他是一個世上無二的鑄劍的名工。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塊鐵,聽說是抱了一回鐵柱之後受孕的,是一塊純青透明的鐵。大王知道是異寶,便決計用來鑄一把劍,想用它保國,殺敵,防身。不幸你的父親那時偏偏入了選,便將鐵捧回家裡來,日夜地鍛鍊,費了整三年的精神,煉成兩把劍。”

“當最末次開爐的那一日,是怎樣地駭人的景象呵!……我家的漆黑的爐子裡,是躺著通紅的兩把劍。你父親用井華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劍嘶嘶地吼著,慢慢轉成青色了。這樣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見了劍,仔細看時,卻還在爐底裡,純青的,透明的,正像兩條冰。

他將那兩把劍分裝在兩個匣子裡,既高興又悲哀。

“‘這幾天無論是誰,都知道劍已煉就的了。一到明天,我必須去獻給大王。但獻劍的一天,也就是我命盡的日子。怕我們從此要長別了。’

我很駭異,猜不透他的意思。’

他說,‘大王是向來善於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

“‘你不要悲哀。我可是早已有準備在這裡了!’他將一個劍匣放在我膝上。‘這是雄劍。’他說。‘你收著。明天,我只將這雌劍獻給大王去。倘若我一去不回,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間了。你不是懷孕已經五六個月了麼?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撫養。一到成人之後,你便交給他這雄劍,教他砍在大王的頸子上,給我報仇!’”

母親說,“後來聽得人說,第一個用血來飼你父親自己煉成的劍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親。還怕他鬼魂作怪,將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門和後苑了!”

眉間尺忽然全身都如燒著猛火,自己覺得每一枝毛髮上都彷彿閃出火星來。他的雙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響。

他的母親下床到門背後取過一把鋤,交給眉間尺道:“掘下去!”

眉間尺一鋤一鋤輕輕地掘下去,約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似乎是爛掉的材木。

眉間尺伏在掘開的洞穴旁邊,伸手下去,謹慎小心地撮開爛樹,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觸著冰雪的時候,那純青透明的劍也出現了。他看清了劍靶,捏著提了出來。

眉間尺凝神細視,這才彷彿看見長五尺餘,卻並不見得怎樣鋒利,劍口反而有些渾圓,正如一片韭葉。

“你從此要改變你的優柔的性情,用這劍報仇去!”他的母親說。

“我已經改變了我的優柔的性情,要用這劍報仇去!”

“你穿了青衣,背上這劍,衣劍一色,明天就上路去罷。不要記念我!”

交子已到,他知道自己是已經十六歲了。

於是眉間尺頭也不回的跨出門外,穿著青衣,揹著青劍,邁開大步,徑奔城中。

城裡街市上已經很熱鬧。眉間尺預覺到將有鉅變降臨。

離王宮不遠,人們就擠得密密層層,都伸著脖子。忽然,前面的人們都陸續跪倒了;遠遠地有兩匹馬並著跑過來。此後是拿著木棍,戈,刀,弓弩,旌旗的武人,又來了一輛四匹馬拉的大車,上面坐著一隊人,此後又是車,裡面的人都穿畫衣。接著又是一隊拿刀槍劍戟的騎士。跪著的人們便都伏下去了。這時眉間尺正看見一輛黃蓋的大車馳來,正中坐著一個畫衣的胖子,腰間還依稀看見佩著和他背上一樣的青劍。

他像是猛火焚燒著,一面伸手向肩頭捏住劍柄,一面提起腳,便從伏著的人們的脖子的空處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個倒栽蔥,因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隻腳。這一跌又正壓在一個少年身上;他正怕劍尖傷了他,起來看的時候,肋下就捱了很重的兩拳。他不暇計較,再望路上,黃蓋車已走過去了。

他繼續向南走著;心裡想,城市中這麼熱鬧,容易誤傷,還不如在南門外等候他回來,給父親報仇罷。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樹下吃饅頭充飢。

許久之後,忽然從城裡閃出一個黑色的人來。

“走罷,眉間尺!國王在捉你了!”他說,聲音好像鴟鴞。

眉間尺渾身一顫,中了魔似的,立即跟著他走;後來是飛奔。

“你怎麼認識我?……”他極其惶駭地問。

那人說,“我一向認識你。我知道你揹著雄劍,要給你的父親報仇,我也知道你報不成。豈但報不成;今天已經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從東門還宮,下令捕拿你了。”眉間尺不覺傷心起來。

“我要給你報仇。”那人說。

“你麼?你肯給我報仇麼,義士?”

“你同情於我們孤兒寡婦?……”

他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乾淨過,現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但你怎麼給我報仇呢?”

“只要你給我兩件東西。你聽著:一是你的劍,二是你的頭!”

“你不要疑心我將騙取你的性命和寶貝。這事全由你。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但你為什麼給我去報仇的呢?你認識我的父親麼?”

“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並不為此。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靈上是有這麼多的,人我所加的傷,我已經憎惡了我自己!”

話音剛落,眉間尺便舉手向肩頭抽取青色的劍,順手從後項窩向前一削,頭顱墜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將劍交給黑色人。

黑色人一手接劍,一手捏著頭髮,提起眉間尺的頭來,對著那熱的死掉的嘴唇,接吻兩次,並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他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間尺的頭,和青劍都背在背脊上,迴轉身,在暗中唱著歌向王城走去。

話說國王午後一起身,就覺得無聊,很不高興。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見這情形,都不覺手足無措。知道他常常要發怒;一發怒,便按著青劍,總想尋點小錯處,殺掉幾個人。

在宮外閒遊的兩個小宦官,剛剛回來,一看見這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禍事臨頭了,但有一個卻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國王面前說道:‘’奴才剛才訪得一個異人,很有異術,可以給大王解悶,因此特來奏聞。”

“那是一個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穿一身青衣,揹著一個青包裹;嘴裡唱著胡謅的歌。人問他。他說善於玩把戲,空前絕後,舉世無雙,人們從來就沒有看見過;一見之後,便即解煩釋悶,天下太平。但大家要他玩,他卻又不肯。說是第一須有一條金龍,第二須有一個金鼎。……”

“金龍?我是的。金鼎?我有。”

“奴才也正是這樣想。……”

“傳進來!”

四個武士便跟著那小宦官疾趨而出。人人都願意這把戲玩得解愁釋悶,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來受禍……

很快有六個人向金階趨進。先頭是宦官,後面是四個武士,中間夾著一個黑色人。那人恭敬地跪著俯伏下去時,王暴躁地說,“奏來!”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長汶汶鄉。少無職業;晚遇明師,教臣把戲,是一個孩子的頭。這把戲一個人玩不起來,必須在金龍之前,擺一個金鼎,注滿清水,用獸炭煎熬。於是放下孩子的頭去,一到水沸,這頭便隨波上下,跳舞百端,且發妙音,歡喜歌唱。這歌舞為一人所見,便解愁釋悶,為萬民所見,便天下太平。”

“玩來!”王大聲命令說。

於是一個煮牛的大金鼎便擺在殿外,注滿水,下面堆了獸炭,點起火來。那黑色人站在旁邊,見炭火一紅,便解下包袱,開啟,兩手捧出孩子的頭來,高高舉起。那頭是秀眉長眼,皓齒紅唇;臉帶笑容;頭髮蓬鬆,正如青煙一陣。黑色人捧著向四面轉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動著嘴唇說了幾句不知什麼話,隨即將手一鬆,只聽得撲通一聲,墜入水中去了。水花同時濺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後是一切平靜。

過了一會兒沒動靜,國王首先暴躁起來,感覺自己受騙,想命令武士就將那欺君的莠民擲入牛鼎裡去煮殺。

但這時就聽得水沸聲;炭火也正旺,映著那黑色人變成紅黑,如鐵的燒到微紅。王剛又回過臉來,他也已經伸起兩手向天,眼光向著無物,舞蹈著,忽地發出尖利的聲音唱起歌來:……

隨著歌聲,水就從鼎口湧起,上尖下廣,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迴旋運動。那頭即隨水上上下下,轉著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們還可以隱約看見他玩得高興的笑容。過了些時,突然變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夾著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飛濺,滿庭灑下一陣熱雨來。

黑色人的歌聲才停,那頭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這樣的有十餘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動;從抖動加速而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態度很雍容。繞著水邊一高一低地遊了三匝,忽然睜大眼睛,漆黑的眼珠顯得格外精采,同時也開口唱起歌來:

然後頭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幾個筋斗之後,上下升降起來,眼珠向著左右瞥視,十分秀媚,嘴裡仍然唱著歌:……

唱到這裡,是沉下去的時候,但不再浮上來了;歌詞也不能辨別。湧起的水,也隨著歌聲的微弱,漸漸低落,像退潮一般,終至到鼎口以下,在遠處什麼也看不見。

“怎了?”王不耐煩地問。

那黑色人半跪著說。“大王,他正在鼎底裡作最神奇的團圓舞,不臨近是看不見的。臣也沒有法術使他上來,因為作團圓舞必須在鼎底裡。”

王便站起身,跨下金階立在鼎邊,探頭去看。只見水平如鏡,那頭仰面躺在水中間,兩眼正看著他的臉。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臉上時,他便嫣然一笑。這一笑使王覺得似曾相識,卻又一時記不起是誰來。剛在驚疑,黑色人已經掣出了揹著的青色的劍,只一揮,閃電般從後項窩直劈下去,撲通一聲,王的頭就落在鼎裡了。

仇人相見格外眼明,況且是相逢狹路。王頭剛到水面,眉間尺的頭便迎上來,很命在他耳輪上咬了一口。兩頭即在水中死戰。約有二十回合,王頭受了五個傷,眉間尺的頭上卻有七處。王又狡猾,總是設法繞到他的敵人的後面去。眉間尺偶一疏忽,終於被他咬住了後項窩,無法轉身。這一回王的頭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連連蠶食進去;連鼎外面也彷彿聽到孩子的失聲叫痛的聲音。

所有人似乎感到暗無天日的悲哀,然而又夾著秘密的歡喜,瞪了眼,像是等候著什麼似的。

黑色人也有些驚慌,但是面不改色。他從容地伸開那捏著看不見的青劍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長頸子,如在細看鼎底。臂膊忽然一彎,青劍便驀地從他後面劈下,劍到頭落,墜入鼎中,淜的一聲,雪白的水花向著空中同時四射。

他的頭一入水,即刻直奔王頭,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幾乎要咬下來。王忍不住叫一聲“阿唷”,將嘴一張,眉間尺的頭就乘機掙脫了,一轉臉倒將王的下巴下死勁咬住。他們不但都不放,還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頭再也合不上嘴。於是他們就如餓雞啄米一般,一頓亂咬,咬得王頭眼歪鼻塌,滿臉鱗傷。先前還會在鼎裡面四處亂滾,後來只能躺著呻吟,到底是一聲不響,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黑色人和眉間尺的頭也慢慢地住了嘴,離開王頭,沿鼎壁遊了一匝,待到知道了王頭確已斷氣,便四目相視,微微一笑,隨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裡去了。

煙消火滅;水波不興。特別的寂靜倒使人們警醒。一個人首先叫了一聲,大家也立刻驚叫起來;大家爭先恐後地擁上去,看到鼎裡的水卻一平如鏡,照出許多人臉孔: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監。……

“咱們大王的頭還在裡面哪,!”第六個妃子忽然發狂似的哭嚷起來。

所有人恍然大悟,倉皇散開。一個最有謀略的老臣上前,伸手向鼎邊一摸,然而渾身一抖,立刻縮了回來,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口邊吹個不住。

大家商議打撈辦法,結果是到大廚房去調集了鐵絲勺子,命武士協力撈起來。

武士們便揎起衣袖一齊恭行打撈。好一會,一個武士極小心地兩手慢慢舉起了勺子,勺裡面便顯出雪白的頭骨來。他便將頭骨倒在金盤裡。

“阿呀!我的大王呀!”大家都放聲哭起來。

此後又撈出來了別的……

直到鼎裡面只剩下清湯,才住手;將撈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盤:一盤頭骨,一盤鬚髮,一盤簪。

“咱們大王只有一個頭。那一個是咱們大王的呢?”第九個妃子焦急地問。

“是呵……。”老臣們面面相覷。

“如果皮肉沒有煮爛,那就容易辨別了。”一個侏儒跪著說。

大家只得平心靜氣,也無從分辨。

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

到後半夜,還是毫無結果。大家一面打呵欠,一面繼續討論,直到第二次雞鳴,這才決定了一個最慎重妥善的辦法:只能將三個頭骨都和王的身體放在金棺裡落葬。

七天之後是落葬的日期,合城很熱鬧。城裡的和遠處的人民都奔來瞻仰國王的“大出喪”。天一亮,道上已經擠滿了人;中間還夾著許多祭桌。待到上午,清道的騎士才緩轡而來。又過了一會兒才看見儀仗,此後是四輛鼓吹車。再後面是黃蓋隨著路的不平而起伏著,於是現出靈車,上載金棺,棺裡面藏著三個頭和一個身體。

百姓都跪下去,祭桌便一列一列地在人叢中出現。幾個義民很忠憤,嚥著淚,怕那兩個大逆不道的逆賊的魂靈,此時也和王一同享受祭禮,然而也無法可施。

這兩篇作品讀完以後,你是怎樣的感受?

《采薇》中伯夷、叔齊兄弟遭遇到不平靜的養老堂,扣馬而諫的失敗,逃亡路上的忐忑不安,采薇而食的困難和矛盾。在這些窘境中堅定地不食周粟,最後寧肯餓死。

《鑄劍》主要講眉間尺復仇之路,特別是“黑色人”如何替眉間尺復仇的驚心動魄的過程。最後眉間尺和“黑色人”雙雙壯烈赴死。

讀完這兩篇,我彷彿感覺到了魯迅先生那雙眼睛裡射出來的“光”。他用文字有力地傳達出了對生命、對犧牲、對親情、對仗義、對信仰的獨特理解和評價。我們更感受到了他對舊社會封建勢力的厭惡和憎恨,對光明的渴望……

好了,下篇我們將一起拜讀《故事新編》裡的最後三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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