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起腳罵娘，是一件看上去似乎很過癮，但其實很掉價的事。

好比，曹操大概不會用手指著楊修的鼻子破口大罵，楊德祖，你操，你媽好嗎。

而司馬宣王也不太可能衝到大柳樹底下，扎煞著兩隻手嚷嚷，嵇叔夜你他媽不好好念你的書當你的太學老師，擱這裝他媽的什麼逼，向秀你是什麼東西也配姓趙，日你娘你連個駙馬都沒混上，也配跟這打鐵嗎。

即便是王敦這種“傖夫”粗漢，也很難想象他口吐芬芳問候周伯仁的兄弟姐妹爺孃老子，倒是後者，一邊被人用繩子五花大綁押赴刑場一邊掂腳大罵不止，直到身首異處還不肯閉上嘴巴，引得眾多路人群眾驚駭不已，幾乎忘記舌頭下邊還有下巴——哎呀媽呀這孫子還真他媽是條漢子。

對曹操來說，不管楊修傻逼乎乎摻和自己立嗣這種家事的行為有多麼可惡，也不論楊德祖在雞肋事件中的自作聰明有多麼讓人啼笑皆非，都不會也不必歇斯底里地語無倫次，最多隻是大怒曰：汝自敢亂我軍心？然後喝刀斧手推出斬之，並將其首級號令於轅門之外。

至於司馬昭，面對嵇叔夜在精神上的負隅頑抗和赤膊打鐵的行為藝術，只會安然端坐高堂之上略表遺憾，神情淡然地駁回三千太學生拜嵇康為師的集體請願，送對方一個“臨刑東市”的悲慘下場。自始至終，其最激烈昂揚的情緒表達，至多不過是輕描淡寫地在殺人之後“亦尋悔焉”——用現代白話文翻譯一下，這種情緒反映，叫做：他也感覺有點可惜。

至於王敦，對他這位殺人如麻的大人先生來說，晉元帝司馬睿都不放在眼裡至到欺負死他，周顗不過一個大臣而已，殺人不過頭點地，死了活的，又怎麼會往心裡去。

這些事充分證明，罵人從來都不是強者的選擇。在絕對的實力權力地位面前，一切嘴皮子上的功夫都是浮雲而已。一旦權柄在手，生殺予奪予取予求，誰還有興趣同你較量舌頭？

何況，罵人從來都不是解決人際交往矛盾的正經手段常規武器，而只是被逼進牆角後不得已的反擊。

試想，你瞅啥瞅你咋地再瞅一下試試試試就試，但凡抬腿能踢，伸手能打，但凡還有一點辦法，幹就完了，誰他娘還有耐性與你在那裡逼逼？

坦白說，假若只是“試試”而不必冒拘留十五天的風險，它倒真稱得上是快速有效解決矛盾分赴的一枚利器。

可惜的是，“試試”的後果肉眼可見並且立等可取，經常當天生效。

而如此大的成本和投入，對許多躍躍欲“試”者來說，似乎已經明顯超出心理預期和承受能力。

相比之下，在腎上腺水平飆升時爆幾句粗口便無需體力儲備，沒有身體接觸，不必擔心頭破血流，還傷及腰間本就不太豐腴的錢兜，卻可以輕輕鬆鬆地擁有收割敵對陣營祖宗八代、爺孃妻眷的快感，似乎起到摧城拔寨攻城略地的效果，並充分展現目空一切一往無前的英勇氣慨。

有似這般投入小產出大快捷便利的輸出方式，誰還肯捨近求遠怒火街頭陪你丫挺的“試試”？

因此，口吐芬芳便像遍便宜的地攤貨一樣，可以輕輕鬆鬆地佔領坊間鄉里市井商肆的廣闊市場。

畢竟，在歷史上絕大多數時候，與舉人進士群體相比，文盲半文盲在數量上都佔據絕對的優勢。

既然擁有數量如此龐大的群眾基礎，罵娘這一行業如果再猥瑣不堪地發育，那可真是說不過去。

好比廣袤肥沃的土壤就放在眼前閒置在那裡，如果不趕緊不失時機地澆上一勺勺大糞，讓罵孃的莊稼蓬勃發育野蠻生長，豈非就是錯失良機暴軫天物？

好比阮咸挑起杆子曬滿庭院的大布犢鼻褌，或郊區公寓陽臺亂搭一氣的底衣褻褲，如果不迎風飄舞一下子，豈不十分寂寞？

退一萬步講，權柄威勢俺們沒有，組隊群毆優們不能，單槍匹馬衝上去近身撕殺俺又不敢，不罵你娘，還能怎地？

於是，罵娘與不罵娘，肯罵娘與不肯罵娘，也便成為高貴與低賤、文明與粗鄙的分界線。

似乎，一個文明人，作為更高階一點的生物之一，無論他背地裡如何繩營狗苟見利忘義背信棄義私相授受，私底下如何欺兄霸嫂殺人越禍扒灰偷小叔子，一旦亮相在明處，必須正襟危坐不苟言笑一臉道貌岸然歲月靜好，張嘴閉嘴也必定都是仁義道德世事洞明，即便一腚坐在燒烤攤子上，依然會文質彬彬一團和氣將逼裝到家，而絕不會打赤膊光膀子張嘴便道直娘賊“日你娘”。

可如果你據此就認定這是一個好人，那就大錯特錯了——文明與否，同人品好壞本就是兩碼子事，人家展示的只是文明，你卻偏要一廂情願地從中窺測人的好壞，那就純屬強人所難，匪夷所思了。

而依照這個邏輯類推下去，女詩人餘秀華在微博上懟天懟地懟空氣，其實倒也不過是扔掉詩人的所謂高大上人設，放倒文明的臭架子，旁若無人地嚎上幾嗓子而已。

就像魏晉之際，曹丕、王粲、孫楚、王濟一干人等，動不動就昂頭向天大學驢叫，瀟瀟灑灑走一回，誰又敢又曾據此質疑或否認哥幾個的道德文章、平生功業？

更何況，神州大地，幾千年間國罵聲聲此起彼伏，內容豐富，表現形式多樣，早就是夠格申請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獨特人文現象。

自襁褓而至耄耋，誰還沒聽過幾句去你大爺的和日你娘？

而從這個角度看，人餘秀華雖然貌似粗野，骨子裡卻不過是從善如流入鄉隨俗，從容走一回群眾路線而已——

又有什麼可驚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