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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簡介《海外經》和《大荒經》作者對古圖的誤解除了主要是由於圖中描繪的節日行事場面和形象固已超出其日常聞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述圖者不諳製圖之法,故將畫中對圖象做的誇張變形等誤認為事物固有之本相,繪畫者的本意只在立象盡意,所重在意而不在象

燭龍殿祭龍潭巡守怎麼開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山海經》中那些“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魯迅《阿長和山海經》),是其中最令人著迷又最令人困惑的內容,自古以來就慫恿著激發著人們的想象。這些怪物由何而來?是現實中真實的存在?還是古人無中生有的捏造?自古以來,所有《山海經》研究者都不得不回答這一問題。

古人眼界有限,見聞不廣,對遠方世界知之甚少,對遐域異類充滿了綺麗的想象,而“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因此,早期的《山海經》研究者相信書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奇人異獸或許為異土實有之風情,《山海經》中的那些非常奇怪之言被當成是對異土風情的真實寫照。《山海經》的第一個整理者劉歆和第一個註釋者郭璞都是持的這種寧可信其有、不願信其無的態度。《山海經》中的那些奇異之物,一直是古人想象遠方世界和異土風物的依據。

延及近代,交通發達,資訊暢通,人們的眼界大開,走遍天涯海角,未嘗一睹《山海經》中所記載的異人和怪物,前人對《山海經》的虔信不攻自破,相信書中那些關於異人和怪物的敘述為實錄的人越來越少。既非世上所固有,則必為古人之捏造,因此,現代學者受人類學尤其是神話學和原始思維學說的啟發,轉而從心理學的角度解釋《山海經》中怪物的來歷,認為《山海經》中的怪物無非是無知、迷信的古人出於前邏輯的原始思維而想象和捏造的產物。

這種在神話學、民俗學和人類學中甚為流行的原始思維學說,假設原始人類有著和文明人類迥然不同的心智,全是些稀奇古怪、不切實際、恣意任性的念頭,對於其周圍的世界沒有真切的觀察和客觀的反映,而只有匪夷所思的迷信和幻象,甚至連數都不會數,連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人類和動物、飛禽和走獸都區分不清,正是這樣一種心智狀態和知識水平,決定著他們的世界到處都是些“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諸如此類的說法,到文化世界而不是到自然世界中尋求《山海經》中那些稀奇物怪的來歷,走出了古代讀者對於客觀世界的痴迷,然而,又走到了另外一個極端,即在把那些怪物一股腦地歸結為古人的原始思維之同時,也陷入了對於主觀世界的痴迷。且不說《山海經》一書不是產生於原始時代,而是產生於早已走出矇昧的戰國時期,因此,用原始思維學說解釋《山海經》,完全是不著邊際。

其實,在人類歷史上,是否曾經存在著一個像原始思維學說頭頭是道地描述的那樣一種完全與理性、經驗和邏輯絕緣的原始心智,這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這種源自西方古典人類學的原始思維學說,在很大程度上是西方人和文明人對於所謂東方民族和野蠻民族的偏見,是典型的西方中心主義的意識形態,其隱秘的動機並非是想同情地理解所謂“原始人類”,而是透過貶低“原始人類”的心智和文明,以證明其接受西方人和文明人宰制和教化的合理性和必然性。

同樣,用原始思維學說的高談闊論菲薄古人的知識和想象,並一股腦地把它們貶斥為“神話”和無稽之談,骨子裡流露出來的是現代人的理性主義偏見和傲慢,它除了再一次“證明”歷史進步的幻象之外,並不能增進我們對於歷史的理解和親近。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在此意義上,可以說,與其說《山海經》的那些怪物是古人出於原始思維或野蠻思維的捏造,還不如說現代人如此這般的原始思維學說是一種的野蠻的和無中生有的捏造,這種解釋其實只是用一個現代理論神話代替了古代神話而已,《山海經》中怪物的來歷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山海經》中《山經》部分和《海經》部分是兩部性質、功能和來歷完全不同的書,因此,其中怪物的來歷也應分別解釋。本書主要興趣在《海經》,因此,對於《山經》中怪物的來歷,暫且置而不論。就《海經》而言,一旦我們明白了《海經》其書的來歷,明白《海經》其書原本是述圖之作,則其中那些怪物的來歷也就迎刃而解了,一幅寫照歲時天文的古圖,偶然地流傳到了一位無名的戰國學者手裡,他因為不解古圖原義而誤解了畫面造型,並緣圖以命名、緣圖而賦形,從而才有了著怪物充斥的《海經》。——怪物的來歷與原始思維無關,那不過是因為歷史上一次機緣湊合的產物,然而,這偶然的機緣湊合,卻生髮出一系列沉重的歷史效果。

前人儘管知道《山海經》是述圖之作,但是,從來沒有人想到由其述圖性出發解釋其中怪物的來歷,唯有清人陳逢衡除外。陳逢衡是迄今唯一一位從《山海經》的述圖性出發解讀《山海經》的學者,他獨具慧眼地指出,《山海經》中千奇百怪的奇人異獸形象,既非實錄,亦非虛構,而是源於對畫面的描述,如一臂國、一目國等反映的是側視的人物形象,三首國、三身國之類則不過是前後重疊的幾個人物。但是,陳逢衡儘管知道《山海經》是述圖之作,卻不知道其所述者究為何許圖畫,因此,他雖知《山海經》所述之怪物源於對畫面的誤解,但卻不知道其所寫照的畫面究屬何種場景,具有何種含義。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世上本無神怪,神怪之物只是少見多怪的產物。《海外經》和《大荒經》所據古圖本來平淡無奇,原為描繪歲時節日行事的月令圖,描寫的全是人間風情,在節日的狂歡活動中,人們常常用奇裝異服把自己改頭換面打扮得奇形怪狀,例如頭戴面具把自己打扮成可怕的野獸,身穿羽衣把自己裝扮成美麗的鳥兒,異彩紛呈,妙趣橫生,更加渲染出節日的歡樂氣氛,此理至盡猶然,古代尤然。在節日祭儀上,巫祝術士更是極盡裝神弄鬼、裝腔作勢之能事,他們往往不僅用特有的行頭把自己打扮得面目全非、光怪陸離,而且還會使術作法,或呼風喚雨,或招神趕鬼,甚至模擬神明與惡鬼之間的打鬥較量,以表現宇宙間善與惡、福與禍之普遍力量的鬥爭,巫術儀式因此演變成了諸神粉墨登場的戲劇,而祭壇神場則成了諸神顯示神通創造奇蹟的舞臺。

總之,節日慶典、歲時行事往往是以與日常凡俗生活迥然不同的形式表現出來,在漫長的塵世歲月中,節慶的日子永遠是一些標新立異波詭雲譎的日子。非常之事表現在畫面上必然是非常之象,《海外經》和《大荒經》古圖為節日歲時活動立象盡意,呈現的必然就是這樣一幅非常的畫面。《海外經》和《大荒經》的作者見其非常之象,但卻不明其平常之意,因見其中的人、物、場面為世間所少有,遂意此物“只應天上有”,以為畫中所寫照的是遠方絕域神界仙山的神奇圖景,在這種見識的誤導下,一幅人間風情之圖最終被轉述為神怪傳奇之書,成為千古語怪之祖、中國神話之淵藪。

《海外經》和《大荒經》作者對古圖的誤解除了主要是由於圖中描繪的節日行事場面和形象固已超出其日常聞見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述圖者不諳製圖之法,故將畫中對圖象做的誇張變形等誤認為事物固有之本相,繪畫者的本意只在立象盡意,所重在意而不在象,而述圖者卻誤以圖畫為傳真寫照,泥於象而不知意,誤以圖中意象為世間所實有,於是,《山海經》世界中就平添了不少駭人聽聞的怪物。

下面舉幾個因為述圖者不解繪圖者的表現手法而導致的誤解之例。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海外南經》有長臂國,“捕魚水中,兩手各操一魚。”《大荒南經》雲:“有張弘之國,食魚,使四鳥。有人焉,鳥喙有翼,方捕魚於海。”張弘亦即長臂,張乃長之轉,弘乃肱之誤。顧名思義,所謂“長臂國”,指此人的手臂特別長,此人又“鳥喙有翼”,長著鳥的嘴巴和翅膀,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

其實,所謂“長臂”,並非謂世上真有手臂奇長之族,不過是繪圖者為了表現此人的捕魚動作而刻意突出其手臂,並非其人真有長臂,只是畫中將其手臂畫得特長而已。所謂“鳥喙有翼”的鳥模樣,則表明圖中的人物是戴著鳥的面具穿著羽衣的,正與上文“羽民國”是同類。

羽衣非日常衣裳,後世只有得道的神仙真人才能穿得,神仙方士一類人物的前身是祭司巫祝,羽化登仙之說表明羽衣有通靈降神之用,即祭司巫祝者流的法衣,此類神聖的衣飾當然只是在特定的節日儀式上才能穿戴,據此,可以推斷圖中的“長臂國”之人“捕魚於海”,也是儀式之象的寫照,而非普通之漁人。總之,所謂“長臂”,本非一國,而只是一種儀式場面,要在世界上找到這樣人模鳥樣的“長臂國”,無異於痴人說夢。

《海外經》中還有一類怪人或怪物是由於作者誤將圖中所畫人物的動作錯當成人物固有的形體特徵而導致的誤解,如交脛國、並封、柔利國等。交脛國“為人交脛”,實為兩腿交叉之象,已如上述;並封“其狀如彘,前後皆有首,黑,”(《海外西經》)自然界中自然不會有前後都長著腦袋的怪物,前後有首,兩個腦袋,當然是兩個身體,論者以為這表現的是雌雄交媾的姿態,說頗有理。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柔利國“為人一手一足,反厀,曲足居上。一雲留利之國,人足反折。”圖中人“一手一足”,表明這只是側面像,非表示世上果有此半邊之人,除非是殘廢,然安有舉國之人皆殘去半邊手足者,述圖者望文生義,謬之甚矣,至若謂之“柔利”,乃緣於圖中人“反厀,曲足居上”,身體柔軟如無骨,圖中繪此形象,用意何在,已不可解,或許是一種表演或巫術動作,述圖者據此為“國”名,則又憑空為這個世界增添了一個形容古怪的國度。

總之,《海外經》和《大荒經》是“緣圖以為文”,讀《山海經》必須始終牢記這一點,只要意識到《海外經》和《大荒經》中的畸人怪物都是述圖者誤解畫面圖象而生,始能見怪不怪,知過半矣,若復能知述圖者誤解之“體例”,並循此以逆古圖真容,讓古圖中的歲時行事圖景透過《海外經》和《大荒經》文字的奇談怪論昭明於世,方不會無中生有,白日見鬼,方算得上是《山海經》的知音。

【本文節選自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增訂本),商務印書館2016年5月版,有刪節】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失落的天書:<山海經>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增訂本)

劉宗迪 著

商務印書館2016年5月出版

圖書簡介

《山海經》,這本上古奇書,究竟是實錄山川的博物志,還是憑空杜撰的妖怪譜?書中那些奇禽異獸,是棲息於遠古山川中的實有之物,還是浮游於古人夢魘中的精魅幻影?……諸如此類的問題,兩千多年來眾說紛紜。

要穿行於天荒地遠、山靈水怪的《山海經》世界而不迷失,要穿越訓詁註疏、異說怪譚的文字密林回到《山海經》本身,讀者需要一幅指點迷津的路線圖。《失落的天書》便是為這本難解之書特別繪製的一幅“思想地圖”。

“山川之精,上為列星”,這幅地圖引導讀者將視線從人煙交織的大地山川,移向星轉鬥移、永珍森羅的蒼穹之上。“天垂象,聖人則之”,芸芸眾生的命運、世間生活的節律皆離不開星空的昭示和指引,《山海經》所呈現的就是這樣一幅天地相映、人神交通的古老“天書”。

作者簡介

劉宗迪,1963年生於山東即墨,先後就讀於南京大學氣象系、四川師範大學中文系、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曾任職於首都師範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現為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主要從事民俗學、神話學、口頭詩學等方面的研究,著有《古典的草根》、《七夕》等書。

目錄

導言 《山海經》:一個未解之謎

上編 歲月圖畫:《山海經》中的時間觀

第一章 仰觀俯察:《大荒經》與原始天文學

1。 前人對《大荒經》與天文曆法關係的認識

2。《大荒經》與華夏上古曆法諸環節

第二章 四時晷影:《海外經》與上古曆法制度

1。《海外經》四方神與《月令》四時神

2。《海外經》四方神木與四時測影之表

第三章 儒家經典與“小說之祖”:《堯典》和《海經》曆法制度之對比

1。 羲和“曆象日月星辰”與四時之神

2。 舜“巡守四嶽”與“日月出入之山”

3。“璇璣玉衡”、蓋天說與《大荒經》

第四章 飛龍在天:《海經》中的龍星紀時

1。 上古天文學中的龍星紀時

2。《海經》中的“燭龍”與龍星紀時

3。 華夏龍崇拜與龍星紀時

4。 伏羲、女媧、共工神話與龍星紀時

第五章 天書遺篇:古代文獻和文物中的“曆法圖”

1。《管子·幼官篇》所述之古代月令圖

2。 子彈庫戰國楚帛書

第六章 天書之晦:《海經》作者對月令古圖的誤解

1。 對月令古圖的“地理學誤解”

2。 對月令古圖的“神話學誤解”

第七章 圖畫月令:《海外經》月令考

1。《海經》中的物候事象

2。《海經》中的歲時民俗場景

下篇 天下意象:《山海經》中的空間觀

第八章 《大荒經》和《海外經》的地域和年代考

1。《大荒經》和《海外經》的地域範圍

2。《大荒經》和《海外經》與東方民族

3。《大荒經》和《海外經》與大汶口文化

第九章 《大荒經》與封禪

1。 封禪與巡守

2。 泰山封壇與明堂

第十章 崑崙考

1。《山海經》中的崑崙

2。 崑崙與明堂

第十一章 西王母考

1。 西王母“西方說”的來歷

2。 西王母神話的民俗文化淵源

第十二章 《山海經》與戰國稷下學術

1。 五行說與月令之學

2。《海經》與鄒子“大九州”說

3。《山經》與《管子》的地理學

結語

1。《山海經》與華夏世界的時間傳統

2。《山海經》與華夏世界的地理想象

3。《山海經》與華夏上古學術史

附錄一:《山海經》古本流變考

附錄二:《海外經》和《大荒經》古圖結構示意圖

主要參考書目

後記

增訂後記

劉宗迪:《山海經》是怪物之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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