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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不掉的麻布鞋

簡介因為那些大麻只夠做四雙鞋,祖父祖母那一年都沒有新鞋子穿

麻布褲子襯什麼鞋

脫不掉的麻布鞋

去年早秋時候,我和幾個朋友相邀去農村採風,中午在村裡的一戶農民家裡歇腳。那家的主人是我們同去的一位朋友的親戚。

我們圍著一張直徑約一米的圓桌,坐在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吃農家飯。頭頂的葡萄架上,葡萄大多已經泛出紫紅色。有陽光透過密實的葡萄葉和藤蔓,斑駁在葡萄粒上,暖暖的散著果實的甜香。

有朋友突然指著院子角落裡的一叢近兩米高的草本植物,問是什麼。有人戴上眼鏡認真打量,有人起身走到近前細看,還有人拿起手機拍照,說百度一下就知道了。大家煞有介事的研究了好一會兒,沒研究出個所以然來。

“那是大麻。”我說。

朋友將信將疑,不約而同地扭頭看院子的主人。主人點頭,說確實是大麻。他說,現在很多農村地區已經很少能見到大麻了。即便一些農村人,也未必能把它認出來。倒是我的“識貨”讓那位地道的農民似乎頗有些驚訝。

其實,我不僅認識大麻,而且實在是太瞭解它了。我與它相識了很多年,我們對彼此有著深刻的印象,我們結有一段很深的塵緣。

我第一次見到它,是在祖母的園子裡。

跟祖父母一起生活的第一個年頭的開春,祖母在屋前屋後的園子裡種了好些豆角、黃瓜、西紅柿、茄子、辣椒和土豆。祖母的園子很大,超過兩百平方米。她每年都佝僂著腰,花上幾天時間,把她的園子種上滿滿的蔬菜。那些蔬菜可以讓全家一整年都不必為買菜再額外支出。而且自家種出來的蔬菜,用的是農家肥,祖母和我親手捉掉菜葉上的青蟲。長好的蔬菜口感好,吃著也健康。

種好滿園子的蔬菜,在貼近圍牆無法種菜的“邊角料”,祖母就用鋤鎬簡單翻開泥土,撒上幾把種子,再用腳將翻開的泥土蓋上去,踩實。

祖母似乎懂得推算天氣,她總能準確的預測出第二天是否會下雨。即便天氣預報非常堅定的說第二天是晴好天氣,祖母依然很篤定,一定會下雨。而第二天果真就下了雨。祖母會在推測出雨天的前一天下午把種子種進泥土裡。而第二天的一場雨,剛好澆灌了埋入泥土裡的種子,而且比人工澆灌得更均勻。如此,既節約了人力,又節約了用水。

不多久,滿園子的種子都破土而出。等菜苗開始展開葉片,祖母便趁著傍晚陽光柔軟的時候,拿一隻半尺高的木板凳放在園子的壟溝裡,然後蹲坐在一片褪色的霞光中,一棵一棵拔掉弱小而多餘的菜苗,以保證留下來的粗壯的菜苗能夠更充分的吸收養分,長得更壯實。

菜苗長大些的時候,我大約都能識得它們哪些是茄子,哪些是辣椒。唯獨長在圍牆邊,一根根生得最高的一種青菜,我從未見過。那些青菜看起來有些接近柳蒿,但植株比柳蒿粗糙。我相信拿它們入菜,口感一定不好。我折斷一根,放在嘴裡咀嚼一番,果然口感不怎麼樣。

我咀嚼那根奇怪青菜的時候,祖母看見了。她是背對著太陽看向我的,她的頭剛好像是頂著一頂草帽一樣頂著西下的太陽。陽光從她頭的四周照射過來,綿綿的,並不刺眼。許是在園子裡蹲坐久了,腿腳因為通血不好而有些發麻,她走向我的時候,腳步緩慢且稍顯蹣跚。

祖母將那根奇怪的青菜從我手裡拿開,讓我把咬在嘴裡的也都吐出來。她輕輕撫著我的頭,她微笑,她的微笑裡夾著皺紋,或者說是皺紋裡爬著微笑。陽光從她頭的四周照射過來,綿綿的,很暖。

“這個不能吃,它不是菜,它叫大麻,織布做鞋用的。”祖母說。

布?鞋?我低頭看身上的衣服和腳上的鞋子,再轉頭看圍牆邊一根根植株粗糙的叫大麻的植物,怎麼看都無法相信那樣一根植物與我身上的衣服和鞋子有任何關係。

轉眼入秋了。祖母收穫好滿園子的蔬菜,最後才去收割圍牆邊那些口感很不好的大麻。她抓住接近兩米高的大麻的株莖,鐮刀幾乎是貼著地面快速向後抽動,如此,一根大麻就被割了下來。我也跟著祖母割大麻,不過不是祖母那般,而是隨意揮動著鐮刀,幻想著自己就是電視劇裡身披鎧甲的戰將,手持長刀。而那些站立著的比我高出許多的大麻,則是手握長矛向我衝殺過來的敵人。我英勇的斬殺著來犯的敵人,我在一片刀光劍影、血氣沖天之中,斃敵無數。我殺死了所有來犯的敵人,我從戰場上退回到現實裡,我大汗淋漓地看著被我砍得東倒西歪,糟蹋得一踏糊塗的大麻,不由得心生怯意。我知道自己應該是做錯了事,我怯怯地看著祖母,努力表現出一副誠懇認錯而又楚楚可憐的樣子,希望祖母不會像別的孩子家長一樣,因為孩子做錯事而動手打人。

祖母確實沒有因為我糟蹋了幾十根大麻而責備我。她看著我,仍然是微笑著,夾著汗溼的微笑著。

多年後跟祖母的一次聊天,我才知道當時祖母沒有責備我,反而微笑著帶我回家,不是因為我努力表現出的一副誠懇認錯而又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她心軟,而是她看著我輕鬆的無憂無慮的撒歡,她打內心裡覺得高興。

收割好的大麻被放在屋前的陽臺上晾曬。一根根大麻整齊的排列著,它們在消了火氣的太陽的注視下,青綠的膚色逐漸枯黃。祖母又搬出她的那個半尺高的木板凳坐下,拿起一根已經曬乾了的大麻,用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在大麻末端的鐮刀切口處用力打砸,讓包在植株外表的植物纖維有了頭緒。祖母一根一根的順著植株的脈絡剝離著大麻的植物纖維,剝離的動作很像在掐豆角的弦。

祖母整整剝了兩天,她把剝下來的植物纖維攤開在陽臺上,用一支搗衣棒反覆敲打著,敲打成絲狀,然後用一支兩段粗中間細的沙漏狀的紡錘,將一縷敲打好的大麻纖維的一端栓在紡錘上的鐵鉤上,一手拎著繫有紡錘的大麻纖維,一手不斷撥動著紡錘,讓紡錘不停的旋轉。麻線就在這一撥一轉之間誕生了。

紡錘上纏滿麻線的時候,祖母會將麻線拆下來,向著不同的方向纏繞,纏繞成球狀。祖母纏了幾十個線球,裝了大半個尼龍袋子。

祖母紡線的時候,故意紡了一粗一細兩種麻線。她花幾天時間,用細麻線紡成麻布。她用手掌分別測量我和哥哥的腳掌大小,然後按照我們各自腳掌的尺寸,裁剪她用細麻線紡好的麻布,用粗麻線把布料縫接起來。

祖母給全家都做了鞋子。因為我和哥哥都在長身體,平時穿鞋子也容易壞掉,就給我們每人都做了兩雙麻布鞋,一雙剛好合腳的,一雙稍大一些的。鞋子穿起來感覺還不錯,大小合適,踩在地上不覺生硬。我穿上新鞋子滿園子的奔跑,我在奔跑中覺得自己忽然長高了一截。我抬起一隻腳,原來我的長高是踩在了厚厚的鞋底上。那個鞋底很特別,一層壓著一層,有些像千層餅,看久了甚至會因為錯覺而流口水。

我把之前穿舊了的鞋子丟在一旁,我要穿新鞋子。我穿著新鞋子去山上採蘑菇,我穿著新鞋子去河邊摸魚,我穿著新鞋子爬上樹掏鳥蛋,我玩累了,有時候穿著鞋子就在炕上睡著了。

我是穿著祖母做的“千層底”鞋子走進學校的。我去學校的第一天,有一個孩子發現了我穿的鞋子。它是那樣的另類,那樣的奇特,那樣的像一張被踩在腳下的千層餅。那個孩子一直盯著我的鞋子看,他一隻手指放在嘴角,他一定是也把我的鞋子當成了千層餅。我下意識的把腳向椅子下方收縮,我需要提防自己的鞋子不被那個盯著它很久了的孩子給吃掉。

不多久,班裡的孩子們都發現了我的“千層底”鞋子。他們的眼睛是那樣的乾淨,他們的眼神裡充滿了好奇、喜歡和羨慕。他們的鞋子是那樣的大同小異,只有我的鞋子特立獨行。我的特立獨行的鞋子讓我一時間成為了矚目的焦點。

曾有一個孩子在午休的時候,悄悄把我叫醒,從書桌裡拿出一顆“小淘氣”糖遞給我,條件是我脫下一隻鞋子,讓他穿上試試。他說他只是試一下,然後就還給我。他穿上以後,悄聲在教室裡走了幾個來回。回到座位後,他又從書桌裡摸出一顆糖給我,條件是我的那隻鞋借他穿一節課。

那雙麻布鞋給我帶來的矚目持續了將近一個學期。之後,那種矚目漸漸淡了。直到我讀三年級的時候,有一天,一位同學突然再次注意到了我穿著的“千層底”鞋,他驚訝的叫了起來,他忍不住笑。

“他的鞋好像豆包!”那位同學笑著指著我的鞋說。

他的叫聲吸引了全班同學的目光。他們的眼睛已經不像最初那樣乾淨,他們的眼神中雜糅著嘲笑、排斥和鄙夷。我下意識的把腳像椅子下方收縮,我要躲避那些讓人不安和羞辱的注視。

我至今還記得第一個給我的鞋子起外號的那個孩子當時的表情和相貌。他半掩著嘴,我從他左臉的肉微微向上抽動斷定他左邊的嘴角一定是因為鄙夷而在上揚,他的眼裡透著一股子嘲諷。他跟一旁的一個孩子說,覺不覺得那雙鞋子看起來特別的傻,圓圓滾滾,笨拙且醜陋。他說乾脆就叫它“豆包大傻鞋”吧。

他是半掩著嘴說的,但我覺得他是故意放大了聲音在說。他說完“豆包大傻鞋”之後,班裡好多孩子都開始起鬨。

我不說話,我面無表情,我把雙腳深深的藏在了椅子下方,我覺得我小小的自尊心被重重的傷害了。我起身推了一下那個給我的鞋子起外號的孩子。他向後倒退了兩步,隨後揮起拳頭在我的臉上重重的打了一拳。他比我長得壯,我打不過他,我被他打了七八拳,還踢了兩腳。他一邊揮拳打我,一邊嘲笑我的鞋。我知道我打不過他,但是我必須跟他打。

那天,我是帶著傷回家的,我的右眼眶烏青。我看見祖母在她的園子裡侍弄她的大麻,我不想跟她打招呼,我感覺自己很屈辱,我的那種屈辱來自我腳下的那雙鞋,而那雙鞋是祖母做的。所以,我不想跟她說話。祖母見我一臉氣憤的回家,右眼眶還泛著烏青,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不理會她,我在她第四次問我的時候,才沒有好語氣地說是不小心撞到教室的門框,撞傷的。

我回到屋子裡,將鞋子隨意丟在地上,自己趴在炕上,偷偷流著眼淚。我不知道祖母有沒有看到我的哭泣,她只是默默將我的鞋子撿到一起放好,然後就去廚房做晚飯了。

那天的晚飯我沒吃。祖母將飯菜熱在鍋裡,然後出門,不知去了哪裡。不多久,又回來了。我相信祖母出去走了那麼一趟,應該會知道我右眼眶的烏青是因為和同學打架被打傷的。村子是那麼的小,村裡的人是那麼的喜歡打聽張家長李家短,甚至誰家紗窗破了洞,夜裡飛進蚊子那樣的小事都能被說上好幾天,直說到像泡泡糖被咀嚼了一整天,最後連唾沫都沒有了,才算罷休。所以,祖母知道我和別人打架的事情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祖母並不知道,我和別人打架,是因為對方嘲笑我穿的那雙鞋,祖母給我做的那雙讓我丟盡顏面的鞋。

我討厭那雙鞋。它們越看越醜陋,它們面無血色,它們臃腫笨拙的體態,可不是就像兩個圓滾滾的豆包,而我的腳就是豆包的餡兒。

因為學校還是要去,因為我的鞋子都是祖母做的麻布鞋,即便我如何不情願,我還是要穿著它們出門,穿著它們走進教室,然後在教室裡繼續被一些人指指點點。

那年,我的兩雙麻布鞋早早就都被磨破了。我不想穿著它們被同學嘲笑,我每天用力的踢樹,在石子路上使勁磨蹭,我把腳踢得一瘸一拐,但鞋子破了,我覺得值。晚上的時候,祖母一邊給我補鞋子,一邊看我的腳。她一定在懷疑,我的腳上是不是長了牙齒,不然怎麼會那麼快就把鞋子給磨破了。

每次我弄壞鞋子,祖母都會很快又把鞋子給補好。我不敢阻止祖母幫我補鞋,不敢跟祖母坦言,說我不喜歡她做的那雙鞋。我怕我那樣說了,會傷害到她。而且我也知道,祖父母的生活本就不是很寬裕,他們就是靠著幾畝土地生活的普通老百姓。他們把叔叔伯伯給他們的生活費都用來供我和哥哥讀書了,他們為了我們兄弟倆省吃儉用,把一切能省的錢都省下來,花在了我們兄弟倆身上。

是的,他們原本可以過得更好。

初夏的一個傍晚,趁著祖母不在家,我偷偷燒了一鍋熱水。我把熱水燒到滾沸,然後將滾沸的熱水澆灌在了園子圍牆邊已經長過膝蓋高的大麻的根部。我要把它們都燙死。我想,只要它們都死了,祖母就沒有了做麻布鞋的原材料,那樣我就可以不必再穿麻布鞋了。

如我所願,那些大麻都被我用滾沸的水給燙死了。或者說它們都被我活生生給燙熟了。祖母呆呆的看著那些蔫萎的大麻,看了很久。她輕聲的嘆息,她的眼裡飄過一絲惋惜。那一絲惋惜,讓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罪人。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默不作聲。

而我所沒有想到的是,那年晚秋時候,祖母還是抱回了幾捆成熟的大麻。原來,她不僅僅是在園子裡種了大麻,她在村子西邊山腳下開闢的一小塊自留地裡也種了。她用那些大麻做了四雙麻布鞋,我和哥哥每人兩雙。因為那些大麻只夠做四雙鞋,祖父祖母那一年都沒有新鞋子穿。

其實叔叔伯伯們常會給他們錢,讓他們買鞋子穿。有時給他們買了鞋子,他們要麼把鞋子賣給別人,要麼收在櫃子裡。他們或許是習慣了穿祖母做的鞋子,也或許是為了把買鞋的錢省下來,供我和哥哥讀書。

我用熱水澆灌大麻那年的第二年春天,不知怎麼,祖母沒有再種大麻。我特地跑去村子西邊山腳下那塊祖母開闢的自留地檢視過,確實沒有種大麻,而是種了玉米。我想,祖母應該是察覺到了什麼,或者聽說了什麼。她是那樣的有智慧,有生活經驗,她定然能看出我對她做的那些鞋子的不滿。

我終於得償所願,我有了和其他同學一樣的從工廠流水線上下來的鞋子。那些鞋子沒有歧視的標籤,它們有的只是刺鼻的塑膠味道。我穿著帶有塑膠味道的鞋子,卻總在腦海裡浮出祖母看著她的那些被我用滾沸水澆灌致死的大麻時,眼裡飄過的那一絲惋惜。我越發從那一絲惋惜中感到一種傷感,我被那種傷感折磨著內心。

我穿著帶有塑膠味道的鞋走出了村子,進了鄉中學,進了縣高中,後來又跨省進了大學,再跨省來到我現在居住的這座遠離故鄉的城市工作。有一天,我無意間在單位附近的一個老舊音像店裡聽到了一首歌,那是一個名叫解曉東的歌手多年前唱過的一首叫《中國娃》的歌。歌詞裡有這樣一句話:“最愛穿的鞋是媽媽納的千層底,站的穩啊走的正,踏踏實實闖天下”。這一句歌詞,讓我突然就溼紅了眼睛,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

我有十多年沒再穿過祖母做的麻布鞋了。當年那些關於鞋的嘲諷,我大抵都已記不得,卻唯獨記得穿著那雙麻布鞋子的舒坦和踏實。真就像歌詞裡寫的那樣,穿著那樣的一雙鞋子,站得穩,走得正。也只有穿著那樣的一雙鞋子,才能踏踏實實去闖屬於自己的天下。

對於祖母做的那雙麻布鞋,我始終念念不忘。讀大學那會兒,我曾很是費了一番周折,從距離學校十多里路程的一個農戶家裡要來了一些大麻纖維,並趁著寒假帶回家裡,求祖母幫我再做一雙麻布鞋。祖母翻箱倒櫃,找遍了家裡的每一個角落,都沒能找到紡錘。我忽然想起,原是當年我擔心祖母反悔,又重新開始種大麻,給我做麻布鞋穿,所以揹著祖母,將那個紡錘丟到了遠離村子的一處亂石堆裡。

如今,祖母和她的大麻都業已作古。無法再穿一次祖母做的那雙麻布鞋,這注定是我畢生的一個遺憾。而實際上,如今的我之所以能站得穩,走得正,也恰恰是因為在我的內心裡,我的腳下始終是穿著祖母做的那雙鞋,那雙讓人感到舒坦和安心的麻布鞋。脫不掉,也不想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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