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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回眸:父親的四月初八

簡介聽人說,會上有賣“酸辣涼粉”的,父親會不會花五分錢給我吃一碗

甲午年四月初八幾歲

閏四月催促麥子放黃的日子,三弟發來一條微信:“父親的生日是1920年陰曆四月初八,今年是他的百歲誕辰。”捧著手機,我的心被那一行簡短的文字牽向歲月深處,那是一種少年喪親的難以磨平的痛,是揮之不去的記憶和遺憾。

父親走得太早,年僅四十八歲,無論如何都應該是人生如日中天的盛年。然而,當1967年新歲的雪花瀰漫在天地間的那個早晨,他拖著羸弱的病體,拋下母親和我們弟兄去了。

那時候大哥21歲,我16歲,弟弟妹妹還都是些“讀書貧裡樂”的學童。家境的窘迫使得我們沒有力量去為他籌辦一副在鄉間人視為“壽材”的柏木棺板,而用院裡的兩棵椿樹做了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居室”。因此,在父親頭七時,我和大哥、三弟特地在父親的墓園裡栽了兩棵側柏。一場春雨過後,那側柏眼看著就生葉吐綠,一天一天長起來了,在隊裡勞動的那些年,我常常在歇工間隙,獨自一人坐在渠岸上,望著一畛地外父親的墳塋默默垂淚。想著父親也許就在那棵柏樹下,看著他的兒子孤獨的身影。

我母親是個剛強的鄉村女人,在父親倒頭時痛哭了一場之後,就把中年喪夫的悲泣嚥下肚子,從此在人前不流一滴眼淚,而帶著我們弟兄姊妹開始了“燈火新涼催夜織”的囧窮春秋。只是也許因了父親英年早逝在她心頭留下永久的傷痕,母親從此再也不提起四月初八這個日子。不僅如此,自我曉事時起,似乎父親也沒有過過生日。現在想來,大概一是那時因為父親太年輕,鄉間的老人一般都是過了六十歲才由兒女籌辦生日慶典的;二則也是因為家窮,整天忙著土裡刨食,沒有條件年輕輕地就去慶壽賀歲。而因了這諸多的原因,在母親過了六十歲以後,我們弟兄張羅著為她過生日時,她竟然堅決拒絕了。說人這一輩子,就是平平安安地朝前走,老了,多過一個生日,就多一份壓力。說你們如果真要盡孝,就讓我平日裡吃好穿好。

雖然父親生前無暇在意自己的生日,然而,我記得,每年的這個日子,卻是父親最為快慰的日子。因為這個日子,與五里外鎮上每年的農忙物資交流會聯絡在一起。

古鎮是一座千年古鎮,在我成年後,知道全真教始祖王重陽曾經在這裡修行過。四月初八廟會何時興起,我不知道,只是在我的童年歲月,村裡人把去鎮上辦事說成“到街裡去呀”,把去物資交流會叫做“上會”。而“上會”,對於我們小孩,總是如過年一樣地充滿著誘惑。根本沒有想到,它是這樣巧合地與父親的生日重疊在一起。

父親那時正年輕,被選為生產隊的飼養員。每年四月八廟會,他都要按照生產隊的安排,到“街裡”去為隊裡牲口購買農忙時急用的籠頭、套繩和碾場用的叉把、掃帚等。那一天,我放學回來,趴在炕頭正寫作業,就聽見隊長站在我家門外喊道:“志成叔,明日到會上去買些叉把、掃帚,眼看三夏大忙來了,得早些準備。”我寫字的筆停住了,明天?明天不是星期日麼?聽母親說,縣劇團在“街裡”演戲呢,不知道父親會不會帶我去?

大概是因為從老師那裡聽到我考試的成績還算滿意,第二天,他竟然很爽快地答應帶我去“上會”。那是我第一次跟著父親到五里以外去看“世界”。坐在膠輪大車上,聽父親把鞭子甩得脆響,我的心就像跑在田野的小兔上下翻飛。聽人說,會上有賣“酸辣涼粉”的,父親會不會花五分錢給我吃一碗?會不會允許我走進露天劇場,去看打扮得“畫中人”一樣的公子小姐在臺上提袍甩袖,宛轉蛾眉。及至車子登上鎮子的橋頭,我禁不住“呀”了一聲,為摩肩接踵的人群,為熙來攘往的聲浪,為一街兩行琳琅滿目的攤點。在父親買叉把掃帚的當兒,我的眼睛滴溜溜地四處搜尋賣涼粉的擔兒。父親怕我丟了,嚴厲地呵斥說:“跟著我,眼睛胡盯啥呢?”我便不敢再東瞅西望。好不容易等到他把該置辦的都辦齊了,又把膠輪大車趕到熟人處寄放,這才引著我來到一家賣涼粉的攤點前問道:“涼粉多少錢一碗。”賣主高聲回答說:“五分錢,給你來兩碗吧?”父親答一聲:“一碗,少放下辣子,多放些醋。”我抬頭怯生生地問父親:“您不吃嗎?”父親很嚴肅地看我一眼說:“吃你的,話咋那多來。”

我便只有低頭品嚐很可口的涼粉,暗暗打量父親,他平日裡嚴厲的目光忽然在我不知不覺中變得十分溫柔,就像一隻老羊,看著羊羔吃嫩草那樣的充滿愛憐。等我吃完涼粉,他又牽著我的手來到路對面的一個食攤前問道:“石棗多少錢一碗?”當從攤主口中得知也是五分錢一碗時,就決然從腰裡掏出五分錢說:“給娃買一碗。”這一回,我不敢再問他,急忙捧起碗喝了一口,那淡淡的帶著草腥的甜順著喉嚨慢慢地流入腹中。真是舒服。這時候,就見父親從腰間拿出母親臨行時給他帶的兩面(玉米麵和麥面摻和)饅頭,津津有味地嚼著,時不時與迎面而來的熟人熱情地打招呼。在我的眼中,他青春的身姿是那樣偉岸,彷彿一座山。

吃完飯,父親卻沒有帶我去南街深處四堵牆圍起來的露天戲院,而是到南街小學校園裡轉了一圈。

南街小學因為一位烈士的名字而稱為“翠亭小學”,是我們這個鎮子最好的全日制完全小學。而不像村子裡的小學,只有一到四年級。因為是週日,學校裡沒有學生,靜悄悄的。走在校園的林蔭道上,我就像後來進了大學,覺得這學校好大,比我們的村小多了好多排房子,黑漆大門看上去十分威嚴。出了校門,父親撫摸著我的小腦袋說:“好好學!將來就送你到這個學校唸書。”

歲月回眸:父親的四月初八

金菊(齊白石 作)

四月八“上會”,是我曉事以來最高興的一天,那些平日裡因為幾毛錢的書本費被脾氣暴躁的父親責打的委屈,因為上課走神成績下降被父親責罰的鬱悶,都因為“上會”而飛到了九霄雲外。只是,我始終不明白,父親為啥就不願意與我一起吃一碗涼粉呢?

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四月八日對於父親意味著什麼。十數年後,當我終於知道這一天是父親的生日時,就總是記起那並不多見的溫和目光,禁不住淚光盈盈。他的嚴厲和溫和是這樣的矛盾而又協調地交織成深沉而又雋永的父愛。是啊!他在自己生日之際,竟然捨不得花五分錢去買一碗鄉間的“涼粉”,也許在他的心裡,五分錢對於我們這個靠雞下蛋解決油鹽醬醋支出的家庭,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在我為人之父後,便進一步讀懂了那永久存入記憶的柔和如初的眼睛。我想,他一定記得那一天是自己的生日,只不過貧窮的光景使他對於生日有著別樣的咀嚼。過了那一天,意味著他長了一歲,更意味著他對於日漸年邁的祖父,對我們兄弟,對我們十數口人的大家庭的責任又加重了一份,而他那雙濃眉下的大眼睛也因此而藏滿了憂鬱。

作者:楊煥亭

原標題:《歲月回眸:父親的四月初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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