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7月費德勒拿下溫網時，我這麼寫過：

費德勒已經神奇到，應該有一個專屬詞彙形容他了。

費德勒在做一些前無古人的事情：從來沒有人拿到十九個大滿貫。從來沒有人在將要36歲時一盤不丟地拿到溫網。從來沒有人在2003和2017年分別拿到大滿貫：這十四年間，這項運動簡直已經變了另一個樣子，而他適應了下來。

最奇妙的是，他打的幾乎是一種有別於時代的網球。在這個，用克雷特加的話說，“如此注重防守和體能，務必犧牲一點獨特風格來讓自己無懈可擊”的時代，他還是在打著最有攻擊性的比賽：

不依賴跑動覆蓋或速度優勢，而是靠多樣的擊球，靠各色挑戰技術極限的進攻。

這不僅是第十九個大滿貫，還是一個即將36歲的大滿貫，是一個在連續四年沒有大滿貫後，在即將36歲時一年內第二個大滿貫。這不科學。這是怎麼做到的？他如何在這個年紀，還用如此的美感和技藝，做出這些事情的？

第20個大滿貫。

36歲173天得到。

六年裡只得到一個大滿貫，然後在35歲之後一年內拿三個大滿貫。

這種事，就只好說：費德勒呀，他又把網球這項運動給……費德勒了。

歷史上只有一個大滿貫冠軍比今日36歲173歲的費德勒更老：1972年的羅斯沃爾。當然，1972年的網球和2018年的網球，簡直已是兩種運動了。

第二十個大滿貫——從超過桑普拉斯開始，他就前無古人地，跟自己較勁了。而從現在來看，曾經看似可以追逐他的來者，都停在半路了。

而且澳網這場贏得又是，非常不科學。

第一盤，24分鐘；第三盤，29分鐘。贏得輕鬆如意。

第四盤，3比1領先後，費德勒被西里奇連翻五盤，最後丟掉第四盤的那個回球，顯然都跑不動了：手腕和腳踝位置，都不對了。

我一個朋友說，她此刻嚇得關了電視，不敢看了。因為這劇情很眼熟，2010年後很常見：

費德勒靠著技巧領先，然後被對面的大炮（西里奇198公分）轟得體力下降，單反越來越短，跑得越來越慢，終於被絞殺……實際上，第三盤，費德勒一發得分率80%；第四盤，36%。西里奇的正手電閃雷鳴，看著費德勒堪堪承受不住了。

——何況這一天，澳網現場還是滾燙的高溫。

從一切局勢來看，都像是西里奇要仗著年輕與體力反敗為勝。甚至第五盤，費德勒第一個發球局，西里奇拿過兩個破發點。

那時，西里奇看來要贏了。

結果是：西里奇自己兩個非受迫性失誤，破發未遂；然後自己雙誤，送給費德勒一個發球局。

那是箭在弦上生死一線的時刻。回頭看那兩局：第五盤，炎熱的澳大利亞，36歲的費德勒剛被扳平，而且眼看要失勢；第四局發球已經偏軟了的費德勒，忽然就硬住了。

每個擊球都精確又巧妙。不是那種“回一個恰當的好球然後靠跑來接下一發”，而是，“回一個好得讓你有點意外的球，然後看你怎麼辦”，西里奇於是失誤；到最後，西里奇雙誤時，是他自己的心態崩了。

簡直可以想見西里奇的心情。

網球這種事就是這樣，局勢此消彼長。“嗯我扳回來了，局勢在我這邊，我要贏了……不對，他怎麼還沒潰……不對，他怎麼還要破我的發？”

——納豆可怕之處，就在於對手永遠覺得“他總是這麼猛，一直這麼猛，而且要一直猛下去，媽的我完了！”心手腿都開始發軟。

——2017年以來的費德勒的可怕則是：你根本無從探測他在想什麼。

實際比賽贏得比比分驚險得多。費德勒眼看要崩眼看要崩，忽然一個耍花槍四兩撥千斤，反而讓西里奇撂了。

太不科學了。

去年秋天，《時代》跟過費德勒一次訓練。

當戈芬教練給他吊球，他回過頂球時，會著意在擊球上部時加一個側旋；他遇到回得淺的低球，會用狡猾的挑擊；面對長球，他調整步伐伸球拍輕夠一下，帶一個橫拉；他也嘗試玩雙反——自己都笑了起來。他自己後來這麼說：

“雙反更容易打——但單反給球員更多的樂趣。”

樂趣，就是這個詞。這個全世界都在日漸壯碩，依靠跑動覆蓋+長球攻擊累積優勢的時代，他在靠著，用《時代》的說法，“球拍親吻球，更多一點花樣”的打法，巧妙地變動；與此同時，優雅地移動，不浪費一分力氣，對每種回球都有相應的移動方法。

所以到第五盤，明明他更老，明明西里奇氣勢更盛，但費德勒在場上滑行，彷彿溜冰。他哪來的如此體力，如此舒展？2017年以來，他挽救破發點和發球的威力都提升了，根源就在於他這點越打越持久的移動。

西里奇完全崩潰，是第五盤第六局被破發。當時費德勒一個招牌單反回淺了，西里奇上網想掄一發大的，步伐和手都都沒跟上，球直接沒過網。神奇的是，就在此前一盤，看上去體力要崩的是費德勒。結果36歲173天的沒事，29歲半的西里奇倒步伐亂了。

——還是得感謝組委會關了天棚。決賽開始前，溫度已經到了38度，乾球溫度快到33度了。如果真繼續敞著天棚打，結果就天曉得。饒是如此，費德勒後兩盤還是在高溫裡拼下來的。

所以他怎麼撐下來的，怎麼第四盤那麼踉蹌，第五盤還能穩住，讓西里奇先崩的？——就他這麼個36歲半，在現代網球場上顯得如此清瘦的傢伙？

我也不知道了。

所以只好說，這場比賽太費德勒了——就是說，

按照網球一般的定律，一個36歲173天的老傢伙在大熱天被一口氣逆了五局追平眼看還要被破發，是應該一口氣崩掉的，可是他居然還贏了。

去年六月，採訪克雷特加時，他對我說：

——現在的年輕球員請許多老傳奇當助教，除了指導技術細節之外，還有一點：大多數球員還年輕，不懂得如何面對職業生涯出現的，一環接一環的問題。網球生涯是一場馬拉松式的長跑啊。

——如果說，其他的網球手在跑一場42195米的馬拉松，那費德勒現在的征途，就是超出42195米之外的未知海域了。

所以歷史定律在他身上沒有意義。費德勒本身就是歷史。

我們沒法按照已有定律來研究他，只好旁觀他，看著他，研究他一路的所作所為。

去年納豆得美網時，BBC討論。西蒙·布里吉斯說：

“費德勒應該還能再贏一個，納豆應該能拿到19個到20個，所以很可能他倆都帶著20個大滿貫退役。”

現在，費德勒已經拿到了第二十個。而這會是他最後一個嗎？

天知道。他處在未知海域，一切經歷都是前所未有的。

而且，經歷過去這一年，目睹他兩個澳網一個溫網的都知道，他這一年多的偉大，不止是大滿貫數字的累積了，而是：

“一個二十多歲就破了歷史大滿貫記錄的傢伙，怎麼能在六年裡只得一個大滿貫的情況下，到35歲之後，忽然重新統治世界的？——而小他五六歲的巨星們，反而在他身後踉蹌了、受傷了、撐不過現代網球的殘忍日程了？”

這比一個連一個的冠軍更神奇。

再這樣下去，已經不是費德勒要靠大滿貫來證明自己多偉大，而是大滿貫得靠費德勒來證明自己不是野雞獎了：

“你們看，大滿貫才是證明一個網球手實力最好的依據，比大師賽重要多啦！——不然，怎麼費德勒就單攆著這個來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