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平平無奇的摸魚下午。

領導忙著開會，旁邊的Mega傑尼龜老師正焦頭爛額地趕稿；而我一邊佔用著公司網速下著某款稽核大哥不讓提的遊戲，一邊無聊地刷著貼吧。

刷著刷著，一個試圖挑起男女對立的引戰貼就插了進來。當我準備點進去批判謾罵一番時，卻發現下面回覆的畫風好像有點奇怪。

因為這個帖子下面的回覆突出一個群魔亂舞。背誦《原神》與《王者榮耀》聖經的、描述蔡徐坤與otto衝突的、解構自家馬桶是怎麼文化輸出的……其內容之廣之抽象，足以覆蓋大半個網際網路亞文化區——不過，就是沒有回答樓主的問題。

在萬分疑惑與不解中，我瞄了眼這個貼吧的名字

——原來是最近聲名鵲起的“複製貼上”吧，失敬、失敬。

最“縫合”的貼吧

就像吧名一樣，這個吧是專門搞複製貼上的。

但絕大多數人都看不明白，這裡的人複製的都是些什麼狗屁玩意兒。

你TM在幹嘛？

因為他們複製的內容已經不能用“抽象”倆字來形容了。明明只有幾個簡單的漢字，但其傳達內容的抽象程度彷彿就與當代相隔了幾個紀元一般，抽的五花八門、抽的百花齊放，讓人在擔心他們精神狀態的同時，也留下對這個吧最精闢也是最直觀的印象：

“看不懂”。

用百度搜索“複製貼上”吧，第一個蹦出來的聯想詞就是“不懂”

——是的，不懂就對了，這說明你起碼還算個正常人。

這群人複製的，都是各個圈子中流傳的“聖經”。從《原神》《王者榮耀》到嘉然蔡徐坤。在以“掛人”“對線”為樂的百度貼吧裡，只有那些極度反智或是極度“經典”的，才有機會成為他們剪貼簿上的內容。

比如上面那張圖裡，重複了八段的“我在幹嘛”，其實是源自《王者榮耀》職業聯賽中一段解說詞，當時，選手“AG超玩會—夢淚”在四個隊友團滅的情況下，操刀韓信完成了獨自一人無兵線偷家的壯舉，當時的解說詞也經過不斷傳播、迭代，最終變成了下面這段抽象的版本：

注意圖中傳神的emoji

《王者》雖經典，但單論“聖經”的數量、質量，還是要首推《原神》，在造梗這方面，近年恐怕沒有哪款遊戲能出其右。

畢竟，在《原神》龐大的玩家群體中，總是會不可避免地出現部分玩家留下較為出圈的極端發言，而圍繞此產生的“原神”與“反原神”的鬥爭，更是一刻不停歇。在一場場的“對線”中，總會有一些堪稱經典的言論被吧友們記錄、複製貼上和再應用。

就比如下面這段驢唇不對馬嘴的“你說得對，但原神是一款……”。

這句話理所當然地成了被複讀的物件，並衍生出一些奇怪的變體：

吧友們從來不屑於單純的照搬複製貼上，語序的打亂與倒放；關鍵詞的摘取與填充，語言的古今中外互通翻譯，都是他們搞花活的手段。

於是，你能看見被谷歌翻譯20次後驢唇不對馬嘴的“聖經”（見下圖），以及“你說得對但是你說得對是一款你說得對的你說得對……”這種究極複製版。

不止《王者》《原神》，任何“經典”的段落，都可以成為複製板上的內容。就像最近練習生蔡徐坤又火起來後，人們就會在帖子裡背誦著《只因你太美》的歌詞，彰顯自己的ikun地位；語文課文中的經典名作《安塞腰鼓》，在加上幾個emoji之後也完美融入了當今網際網路的語言環境，搖身一變成了新的“發癲文學”。

當然，百聞不如一見，我還是建議你去這個吧裡親自遊覽一番

如同開篇所說，這個吧所呈現出的生態相當奇妙：它的帖子主題與許多抽象系貼吧一樣，常常以“掛人”“引戰”為開始，但下面的回覆與主體內容完全脫離，人們只是在這裡複製、改編著從各個圈子搬運過來的“聖經”。

純粹的複製貼上，也使得這個不到兩萬人的貼吧幾乎高度凝練了網際網路上的所有亞文化領域。每一段複製貼上的話，都幾乎包含了一個乃至多個領域的梗。可以說，當代的網際網路解構算是被這群人玩了個明白，如果不是常年高強度網上衝浪的人，根本無從理解這群人到底在說些什麼怪言怪語。

從某種程度上看，《複製貼上吧》可能是歷史上最具“旁徵博引”特色的網際網路典籍。它洋洋灑灑十萬貼，但竟無一字來源不可考。就像是網際網路抽象文化的《四庫全書》《永樂大典》一般，抽象但具體，具體且全面。

——但吧友們從來不管什麼全不全書、大不大典的，他們只是單純地想複製貼上然後搬些樂子而已。

這段也是複製的

垃圾場？

其實在一些吧友眼裡，“複製貼上”更像是個誰都能“倒垃圾”的垃圾場。誰發現了一個梗，就把它複製、搬運然後亂玩之。

沒錯，這裡的每一個梗都像一顆畸形的石頭，在網際網路的浪潮中被滾來滾去。即使再“經典”再“聖經”，它最終都會觸礁沉底，最終攜帶著梗小鬼一起成為又臭又硬的陳年爛梗。

但當成百上千顆畸形的石頭隨著浪潮奔湧而來時，所帶來的便是一個網際網路時代穿雲裂石般的迴響。它們誕生於網際網路的爭議中，又分別代表了不同領域、不同亞文化和不同的爭端，並在時間的河床上留下一片片明顯的壓痕，供後來的人研究與評說

——而那時他們可能也會納悶，當年那群人的腦子，是不是都被這些石頭給狠狠砸過一遍。

有人說，複製貼上吧代表了網際網路的終極形態。這裡每個人似乎都在說些什麼，但從來沒有人關心別人在說些什麼，他們只是自說自話、自顧自交流著。他們不怎麼回答帖子中的內容，只是幹著些複製的行當，最多是誇讚一句“這複製的有點東西”

而從某種程度上看，“複製貼上”吧的生態，其實也隱隱指向了網際網路交流的終極規律之一——任何網際網路“爭論”的最終意義，都是無意義。

可以說，每段“聖經”的背後，都代表了一定的網際網路爭端，它不一定是誰誰說出的腦殘話語，也有可能是一個圈子對另一個更大圈子的鄙視、一群人對另一種人的不認可與造梗。

就像貼吧盛行的“掛人”環節，這類帖子往往以一句頗為低能的“如何評價”開頭，隨即一群人跟上並批判之

但無論如何爭吵，正反雙方的看法不會因為一兩句話而改變。掛人、扣帽子站隊、貼標籤、爭吵，它們唯一的作用便是引起一輪又一輪更大的“爭端”、追求更多的認同感。就像喜歡、不喜歡《王者》《原神》等遊戲的人，都不會一場吵架被說服從而改變自己的立場，這個對線過程唯一的意義便是發洩情緒——以及製造供人復讀的“聖經”。

而在這種混沌的對線中，一種理念也隨之誕生：既然對線的最終結果是無意義，我們為何不拋下結果，專注於享受這些對線內容所產出的“樂子”本身？

這不一定是吧主創作“複製貼上”吧的初衷。但一定是吧裡一些常年網上衝浪人的想法。

於是，你看見了如今複製貼上吧的盛況。大段大段的聖經與梗被複讀在帖子的回覆區裡，它們讓這個吧與“複製貼上”這四個字更緊密，也讓這個吧多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在有關“複製貼上吧是個什麼地方”的問答中，吧主只是輕飄飄地留下一句“讓吧友發電的地方”。

不過，與其說這個吧是一片垃圾場、發電場，倒不如說它是一處迷亂而混沌的颱風漩渦，它會席捲起影響範圍內的一切亞文化與梗，然後無差別向你奔襲而來；但在這個颱風的中心，是一片晴朗而澄澈的颱風眼。

這裡，人們揮舞著從各個地方搬運來的好梗爛梗，最後在一片混沌中一起達成了共同的、詭異的和諧。

——然後，繼續進行著複製貼上的大業。如此反覆，與時俱進，生生不息。

後記

你可能聽說過高爾基“複製貼上”的故事。

他在年輕時，曾寫過一篇名為《老橡樹之歌》的長詩。這篇詩是個“縫合怪”，每一句都是複製自其他作家的作品。

而後來，高爾基燒掉了整首長詩，唯獨留下了一句原創的“我到世界上來，就是為了不妥協！”。

不過在幾百年後，一切彷彿又倒轉了過來。

一切的含義都已經改變。在如今的網際網路環境下，人們已經沒法“不妥協”。於是，他們燒掉了那原創的“不妥協”，並在各個地方複製貼上、拼拼湊湊，最終在當代網路裡留下了一篇後現代的、具有全新含義的《老橡樹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