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韓君妻子去世的第七天，也是他決定自殺的第三天。

燒完頭七的紙，韓君從陵園回到家中，簡單收拾行囊，準備驅車上路。

其實也沒什麼要收拾的，畢竟他這次離家後就不會回來，甚至連家門鑰匙都不用帶。

至於了結自己的地點，他也選好了。

那是一片梅子林，去年夏天曾和妻子去過一次，林子裡鬱鬱蔥蔥的，風一吹，樹葉嘩嘩作響，舒適的讓人不想回家。

妻子回來後也不止一次說過，真想再去看看。

不過，在去梅子林之前，他會先去做另一件事。

半年前，妻子被診斷出胃癌，發現時已經是晚期，到最後幾乎什麼都吃不下，整個人瘦的只剩一把骨頭。

她曾對他說，自己已經沒有力氣去梅子林，也沒福氣吃飯了，希望他能代替她，回老家一趟，去她常光顧的那家小麵館，吃一碗牛肉麵，再去那梅子林裡吹吹風。

所以，韓君要在死前，幫妻子完成這遺願。

臨出門前，他拿起妻子遺照，細細擦拭一遍，重新放回到桌上，然後從抽屜裡拿出相簿，抽出一張兩人戀愛時的合影，放進兜裡，朝門口走去。

來到門口，最後一次回望屋內。

也有不捨。

這每一件傢俱都曾是他們親手挑選來的，每一樣器皿彷彿都有妻子使用過的痕跡。

但沒了她的家，不是家，傾注了再多感情的物品，也沒了生氣。

韓君砰的關上了防盜門，頭也不回的走了。

2

妻子的老家在海邊一座小鎮，大概需要四個小時車程，然後從妻子老家去梅子林，再需要四個小時。

對韓君來說，這是一趟沒有回頭的路，所以他不著急開太快，只要天黑前趕到妻子老家，在小鎮住一晚，第二天再去梅子林就行。

半路上，下起了雨。

雨刷器刷刷地在眼前擺動，韓君想起了和妻子的第一次相遇。

那天也下著這樣的雨，他剛升上大三，在新學期開學的日子，他作為學長去迎新生。

遠遠的，他就看見一個小姑娘拖著個斷了杆的拉桿箱，艱難地走進生活區。

她沒有打傘，頭髮衣服都被打溼了，韓君便打著傘走過去，

“你好同學，我叫韓君，資訊學院的，我幫你拿吧。”

小學妹擦了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感激地說：

“那麻煩學長了，我真是有點搬不動了。”

韓君笑笑，把傘遞給她，

“你幫我打著傘。”說完，他用力一舉，輕鬆地把箱子扛在肩膀上。

小學妹便高高舉起傘，緊緊跟著他往前走。

“你怎麼一個人來報到？你家裡人呢？”韓君隨口問道。

“我媽去世早，我爸是酒鬼，我跟著奶奶長大的，奶奶年紀大了，不方便出門，我只好自己來了。”

她交代地清清楚楚，說這些的時候，也沒有任何悲傷的語氣。

韓君不禁側臉看了看她，其實父母離異後，他也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但家庭的不美滿，給他或多或少留下了陰影。

而身邊的這個小姑娘，同樣沒有父母的照顧，卻看起來比他豁達多了。這讓韓君不禁多看了一眼這小學妹。

韓君把她送到宿舍後，小學妹再次道謝，

“謝謝學長，對了，我叫時琳，也是資訊學院的。”

這天之後，韓君本以為兩人不會再有交集，但他們之間就像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無形中牽著他們往一起走。

他在食堂打飯，一轉眼她就排在他身後，他去籃球場打球，一扭頭就看見她在大操場跑步，他去圖書館借書，一伸手發現她也正要拿同一本

……

就這樣偶遇著，偶遇著，他們走到了一起。

第一次牽她的手是在公交車上，第一次吻她的唇是在林蔭道上，她第一次成了他的女人，是在他大四畢業的那天晚上

……

雨，越下越大了。

雨刷器還在忙碌著，可是不管怎麼刷，韓君的視線都是模糊一片。

好像隨著妻子被送進火化爐的那一刻，他的人生也畫上了休止符，明明路就在眼前，卻什麼也看不見。

3

開了三個小時的車，韓君有點累了。

他駛入服務區，準備休息十分鐘。

這邊的雨剛剛下過，韓君下車深吸了兩口新鮮空氣。

旁邊車裡下來了一家三口。四五歲的小男孩，指著天邊，激動地又跳又叫：

“媽媽，彩虹！快看，是彩虹！”

韓君朝著小孩子手指的方向，凝目遠眺，一道彩虹懸掛在雲端，的確是難得一見的景緻。如果妻子還在，她一定會很興奮吧？

她那小孩子脾氣，沒準兒還會央求他開車去追彩虹呢。

韓君忍不住笑了，但那笑容還沒完全綻開，就重新被他收攏住了，內心的烏雲重新籠罩住他，十幾年的時光飛速的在眼前流轉。

那是在他們婚後的第二年，妻子懷孕了。

他們滿心歡喜地等待著小傢伙的到來，但沒等到孩子成形，妻子就無緣無故地流產了。後來才知道，是因為他的身體原因導致了孩子無法孕育成形，兩人這輩子可能都不會有孩子了。

他知道妻子想要一個孩子，為此，他消沉了很久。

反倒是妻子不斷安慰她，她讓他明白了，有了孩子是錦上添花，沒有孩子，也不是遺憾，他們還可以一起做更多有趣的事情。

每天早上他一睜眼，總能看見她的笑臉，她二十歲時窩在他懷裡撒嬌，三十歲時也還是那麼一副長不大的樣子。

他永遠也搞不明白，為什麼她總是可以笑容滿面，即使在日子最艱苦的時候，煩惱最多的時候，她也沒有過度憂鬱過。

她是那麼一個熱愛生活的人，似乎沒有什麼事情可以成為她的陰霾，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太陽一樣。

是老天爺太嫉妒他們了嗎？所以要把她生生從他身邊帶走？

他沉沉地嘆了口氣，重新發動汽車，繼續趕路。

4

天黑時分，韓君到達了妻子的老家，腥鹹的海風瀰漫在小鎮上，韓君拿出妻子的照片看了看：

“傻瓜，到家了，我們現在去吃麵。”

以前每次陪妻子回老家，都會去吃那家麵館，去往麵館的那條路他已經走得很熟。

店鋪的門面沒有變，只是比前幾年舊了點，老闆娘還是那位大姐，除了身材比之前發福了一些，似乎一切都沒有變化，也還是那麼一副爽朗的性格。

韓君一走進飯館，老闆娘就認出了他：

“小夥子，你可好長時間不來了啊。”

“嗯，一碗牛肉麵。”他說完坐在了靠窗的位置，這是妻子生前最喜歡的位置。

她說過，坐在這，正好能看見小店外籬笆牆上的薔薇花。

韓君向窗外看去，果然是一牆的紅色薔薇，只是天色已晚，那薔薇影影綽綽的，韓君沒看不出美，只看到了一團黑。

熱熱的牛肉麵端上了桌。

韓君拿起筷子，眼淚卻先逼上眼眶，然後他拿起盛辣椒醬的調味盒，像妻子以前一樣，足足加了三勺。

其實他吃不得辣，但他想知道妻子以前吃過的面，是什麼味道。

剛吃了一口，韓君的眼淚就下來了。

不是因為那辣椒，而是因為這熟悉的味道，往後餘生，再也沒有人陪他吃飯，沒人陪他看風景。

就是這種人生突然失去意義的感覺，讓韓君無法再支撐下去。

恰逢店裡人不多，老闆娘觀察了他一會兒，走到他對面坐下了。

“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颱風。”老闆娘對韓君說，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韓君點了下頭，知道老闆娘喜歡和客人聊天，也沒多想什麼，只是稍微有點不悅，畢竟他正沉湎於對妻子的悼念之中，他不想被人打擾。

“出海的也都回來了，明天大家都可以在家睡懶覺啦。”老闆娘繼續說道。

韓君沒吭聲，心裡的不悅漸漸升級，他只想安靜地吃完死前的最後一頓飯。

老闆娘指了指那籬笆牆，對韓君說：

“你看見那薔薇了吧？那還是我老公種的呢，以前剛流行過情人節的時候，男人都給女人買玫瑰花，可是店裡的鮮花死貴死貴的，我老公知道我喜歡，可我們家日子不好過，哪有錢買花。他就在那牆根底下給我種了一排薔薇。他說，你這個虛榮的女人，你等著啊，明年薔薇長大了，開一牆花，美死你！”

老闆娘一邊說一邊笑，韓君默默地聽著。

她飛快地沾了下眼角的淚花，繼續說道：

“我就跟他說，人家那是玫瑰，你這是薔薇，能一樣麼！他卻說，他們送老婆的十天就枯了，我送我老婆的能開20年，越開越美！你看還真讓他說對了。可惜他沒能親眼看見。”

韓君抬起頭來，

“大哥他……”

韓君沒見過老闆娘的丈夫，還以為他是在做別的工作。

“出海打漁，遇上臺風，沒回來，”老闆娘語氣平靜，讓韓君覺得這平靜是經歷了二十年才沉澱出來的。

老闆娘緩了緩，繼續說道：

“那時候我剛懷孕一個月，都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那時候真是恨不得去死。”

韓君陷入沉默。

“後來呢？”

老闆娘繼續說下去：

“後來我家裡人知道了，就讓我打了孩子去改嫁，我說什麼也不答應，堅持把孩子生了下來，而且我總覺得，沒準兒哪天他就回來了。”

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人，一等就是二十年，韓君無法想象。

“其實這麵館也是為了他開的，他以前特別愛吃我做的牛肉麵，他不在了之後，我也不知道該做給誰吃，就改造一下這房子，開起了小飯館，要不然你們可沒有口福吃到我的牛肉麵吶！”

老闆娘說著又爽朗地笑起來，只是眼圈微微地發紅。

韓君卻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問老闆娘：

“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

5

“小琳給我打過電話，說你會來這吃碗麵，讓我陪你聊聊天。”

老闆娘說完，韓君把視線偏開，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夜，過了片刻，他站起神來，把飯錢放在桌上，低聲對老闆娘說了句：

“謝謝了。”

韓君走出麵館，上車之前，老闆娘又叫住了他。

老闆娘把一盒牛肉遞到他手裡，

“小琳說你也愛吃我們店裡的牛肉，說如果你來了，就給你帶一盒回去，這是今天剛燉的，你帶回去放冰箱，慢慢吃。”

他其實不想要，因為他不會回去了。

可想到這是妻子囑託老闆娘的，就還是說了聲謝謝，收下了，然後他開上車，連夜趕往梅子林。

妻子的用意他已經明白，但往後的日子，他依然要自己面對，那種沒有任何希望的感覺，讓韓君一刻也忍受不了。

麵館的老闆娘尚且有孩子支撐她活下去，甚至可以想象丈夫在海上倖存了。

可是他呢？他親眼看著曾經被他抱在懷裡的女人，化作一捧白灰！

韓君的悲傷化作了憤怒，他開得很快，急著要趕到梅子林去結束這痛苦。

總算下了高速，可駛入國道，卻因為軋了個鋼筋導致輪胎爆胎了。

他下車檢視，狠狠踢了那輪胎一腳，為什麼想好好死都這麼麻煩？

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也每個人幫忙。他只好一個人哼哧哼哧換輪胎，偏偏他又不擅長這個，鼓搗了半天才換上備胎，然後又開到附近修理廠，把備胎換下，換上新輪胎。

等全都折騰完，來到梅子林的時候，天已經矇矇亮了。

韓君爬上山頭，身心俱疲，這一晚把他全身的力氣都耗光了，就連尋死的慾望都被消耗殆盡。

一陣山風吹過，他打了個寒顫，心卻忽然靜了下來。

遠處，雲海的盡頭，發出一線光亮，緊接著一輪紅日從雲海裡跳了出來，那紅光並不刺眼，只把漫山遍野都染上了紅色。

萬物蓬勃，又是新的一天。

太陽很快便高高地升起來，韓君渾身都被照得暖烘烘的，熱熱的眼淚也從眼底湧出。

在這天地之間，他忽然感到自己渺小如蜉蝣，心中的悲與喜也變得不值一提。

時琳，這就是你想告訴我的麼？

他對著遠山放聲大喊妻子的名字，回聲此起彼伏地傳來，像是妻子對他的迴應，把她對生命的熱愛和渴望，傳遞到了他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