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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的燈謎真的不通嗎?

  • 由 北京日報客戶端 發表于 手機遊戲
  • 2023-02-01
簡介賈環的謎語是這樣嗎

頭上好多短髮怎麼處理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張德斌

元宵節將至,想起《紅樓夢》中寫節俗,著墨最多的就是元宵節,其中第二十二回更是用半回書寫了“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這一回中,貴妃娘娘賈元春制了一個燈謎,送出來讓賈府眾姊妹猜,又讓大家各出一個謎語,送進宮去讓她猜。結果,元妃出的謎語,只有迎春和賈環沒有猜出來;而送進去的謎語,別人的元春都猜了,惟有賈環的謎語,元春沒有猜,還說這謎語“不通”。

《紅樓夢》整部書裡面,涉及謎語的內容不少,但所有謎語,不管書中有沒有給出謎底,唯獨賈環的謎語得了一個“不通”的考語。這個謎語真的“不通”嗎?圍繞此謎語,作者在字裡行間、話裡話外又向讀者傳遞了哪些資訊?

賈環的燈謎真的不通嗎?

戴敦邦繪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不通”還是“不雅”?

……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麼,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紅樓夢》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謎賈政悲讖語”)

說一個謎語“不通”,要麼是因為這個謎語的謎面不能“扣合”謎底,兩者之間沒有對應關係,或者對應關係生硬、牽強,不“巧”;要麼是因為謎面雖然能“扣合”謎底,但是謎底不唯一,即有多個符合謎面描述的謎底。

賈環的謎語是這樣嗎?我們知道古人尤其是北方人炕上所用的枕頭,是長條形、兩頭見方的,一頭四個“角”,說其共有“八個角”完全準確。獸頭是螭吻的俗稱,傳說龍生九子,螭吻即為其一。螭吻頭上有兩個犄角,賈環說它“有角只兩根”,何錯之有?“坐”在“床上”而有八個“角”的,只有枕頭;“蹲”在“房上”而有兩個“角”的,只有獸頭——怎麼就“不通”了呢?

平心而論,賈環的謎語不乏可圈可點之處。首先,他的謎語是眾人謎語中唯一的“雙謎”。所謂“雙謎”,是謎語中一個特殊的類別,這種謎語有兩個謎底。其次,這個謎語的謎面兩句話雖然質樸無文、比較鄙俗,但是“根”、“蹲”兩個字仍然中規中矩地押著上平“十三元”的韻。這說明他“天天唸書”,還是下了工夫的。反倒是書中其他幾位辭藻華麗、貌似工巧的謎語詩,卻大多犯了“出韻”、“借韻”的毛病。如迎春詩中的“逢”屬上平“二冬”,“窮”、“同”卻屬上平“一東”;惜春詩中的“經”屬下平“九青”,“成”、“明”卻屬下平“八庚”;寶釵詩中“煙”、“緣”、“年”、“遷”屬下平“一先”,“添”卻屬下平“十四鹽”;賈政謎語中的“硬”、“應”分屬去聲“二十四敬”與去聲“二十五徑”。把韻全都押對的只有元春、探春和賈環。

賈環的謎語與其他幾位的相比,區別不是別的什麼,而在於文辭是否華美富麗、語言是否豐贍俊逸。但是這不屬於“通不通”的範疇,而屬於“雅不雅”的範疇。

有學者已經指出,賈環的謎語與至今仍流傳在民間的有關枕頭和獸頭的謎語表現手法如出一轍,如《山東謎語》裡收的“枕頭”謎:“一隻小羊八隻角,日裡放了夜裡捉”。以及《河南謎語》裡收的“獸頭”謎:“兄弟兩個一條街,幹看著不得挨”。

不過,由於語言風格的巨大差異,把賈環的謎語跟元、迎、探、惜等人的謎語擺在一起,確實有一種水牛闖進白天鵝群中的不和諧感。令人詫異、發人深思的是,作為出身於賈府這麼一個“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的“詩禮簪纓之族”,“天天唸書”的“主子”、“少爺”,年僅七八歲的賈環,為什麼一開口竟然都是充滿勞動階層色彩、市井味濃厚的語言呢?

賈環的燈謎真的不通嗎?

《手足眈眈小動唇舌 不肖種種大承笞撻》清 孫溫繪

賈環的“一把辛酸淚”

賈環在《紅樓夢》中第一次被提及,是在第二回——

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

相比他的兩哥一姐,賈環不但得到的筆墨最少,而且其評價——“倒不知其好歹”——與其說中性,不如說透著一股不屑的味道。然後在接下來的二十回書中,賈環就跟空氣一樣,完全看不見影子,也沒有任何人再提到他。

——林黛玉進賈府,賈母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王夫人向林黛玉介紹家裡情況:“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裡的‘混世魔王’……”賈府日常生活中舉足輕重的兩大人物,誰都不提賈環。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元妃省親,元妃心心念唸的是“寶玉因何不見”。小太監引寶玉進來後,元妃“命他近前,攜手攬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憐愛之情溢於言表。“元春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元妃連輩分比賈環低、年齡比賈環小的賈蘭都想到了,可就是沒想起賈環。賈環去哪兒了?——書中寫的是“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自有閒處調養,故亦無傳”。

正所謂“真事隱”、“假語存”。賈環是真的“從年內染病未痊”嗎?非也。著書人生怕讀者誤解,故而馬上又寫了這麼一段:“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黹,卻都是閒時。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這也就是元妃省親後兩三天之內的事。怎麼元妃一來,賈環就病倒;元妃剛走,賈環病就好了,而且壓根兒就不像生過病的樣子?再者,如果是賈寶玉“染病未痊”,元妃也會像這樣不聞不問嗎?

也是在這一回,賈環跟鶯兒“趕圍棋作耍”,輸了耍賴,被鶯兒搶白了幾句:“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裡。前兒我和寶二爺玩,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這正戳到了賈環的痛處,“賈環道:‘我拿什麼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了。”明明是他自己耍賴了,他卻比誰都委屈——如果條件夠優越,誰願意為幾個小錢爭得臉紅脖子粗?

賈寶玉與賈環同為賈政之子、賈母之孫,卻因為一系嫡出、一系庶出,待遇可謂有天壤之別。寶玉的日常穿著是這樣的——

頭上週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髮,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紅樓夢》第三回“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那麼,有誰記得賈環第一次出場時是什麼穿著打扮嗎?沒人記得,因為書中對此隻字未提。後文又說“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

說到賈環“舉止荒疏”,就不能不說說他的生活環境與教育條件。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而賈環所受的教育就完全是另一個樣子——“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

賈寶玉小時候的生活條件是“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元妃省親後,賈寶玉跟眾姊妹一起搬進大觀園,單獨住在怡紅院,居住環境富麗、優雅、有詩意。賈環顯然一直都是跟他生母趙姨娘一起住在“東小院”裡,大觀園建好並經過省親之後,他也沒有住進去的資格。

趙姨娘雖然生了探春、賈環這兩個“主子”,她自己的身份卻仍是“奴才”,趙姨娘處在這樣的地位,其心情可想而知,她焉能給賈環提供什麼高雅的啟蒙教育?

賈環的燈謎真的不通嗎?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清 孫溫繪

曹雪芹沒有偏愛

在一個社會圈子中,人們對某個特定物件的態度,主要取決於這個圈子中最有話語權的人。

在元妃省親這一回書中,賈元春已經透過她的一系列言行向所有人昭示:她對賈寶玉和賈環這兩個弟弟的態度是火與冰兩個極端。然而,似乎覺得這樣還不過癮,元妃在結束省親回宮之前,又透過“上元節賜物”,人為地把賈府上下人等分成十個等級,幾乎直接將賈環擺在僕役之列,從而對賈環的自尊心進行了一波殺傷力極大的“降維打擊”——

第一等是賈母,“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魚’銀錁十錠。”

第二等邢夫人、王夫人,“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

第三等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製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隻,表禮按前。”

第四等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

第五等賈蘭“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

第六等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

第七等“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孃眾丫鬟的。”

第八等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雙。”

第九等“其餘綵緞百端,金銀千兩,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

第十等“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的。”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元妃把賈珍、賈璉、賈環、賈蓉這四位堂兄弟叔侄不倫不類地劃到了一堆(賈珍還是賈府名義上的“族長”),赫然排在一幫“奶孃、丫鬟”之後。賈環作為賈寶玉的同父異母兄弟(也是元妃的同父異母兄弟),竟然比賈寶玉低四等,且比他的侄子賈蘭還低三等。於是他也就只能與“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以及“廚役、優伶、百戲、雜行人丁”為伍了。他學到這些“下等人”的語言風格,不是很自然的結果嗎?

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提到,“有些人看到和他們相等的他人佔著便宜,心中就充滿了不平情緒,企圖同樣達到平等的境界。”而這正是產生革命的原因之一。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在《不平等的代價》中指出:“1%的少數群體雖然享受著最好的住房、最好的教育、最好的醫生、最好的生活方式,但是他們的命運是與那99%的大多數人的命運捆綁在一起的。縱觀歷史,這些1%的群體最終都會明白這一道理,只不過他們常常明白得太晚了。”

每一個孩子曾經都是天使,是複雜的環境讓他們中的一部分人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正是因為曹雪芹絕不僅僅把賈環(以及他的母親趙姨娘)簡單當做“壞人”來刻畫。當他把寶玉、探春和賈環放在一起描寫的時候,也並沒有對誰有所偏愛。當曹雪芹在“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際寫下這部“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故事時,他懷抱著的是“愧則有餘,悔又無益”的心情。他的“愧”、“悔”是針對書中所有人和事的,正如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所說:“登上最高的山頂的人,他嘲笑一切‘扮演的悲劇’和‘實際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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