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魚服記

從二十歲那年起，太宰治就以死亡之眼，寫有生之年的魔力瞬間，他在醉酒、昏睡、空襲與死亡的間隙，過了“失敗”的十九年，卻意外的成為日本極受歡迎的作家之一。

他的大多數作品，即使沒有閱讀過，多多少少也聽過。

對他的作品，每個人都各有偏愛，有人喜歡他頹廢到極致的《人間失格》，有人喜歡他少見的展現了積極陽光一面的《潘多拉之盒》和《奔跑吧，梅勒斯》，有人喜歡他嘆息時代變換之感傷的《斜陽》，也有人覺得那篇與志賀直哉打口水仗的《如是我聞》很有意思。

不過，比起作品本身，人們都對他是如何從富貴人家的小少爺，一步一步變成一個自殺狂人的，自我毀滅的一生更感興趣。

那，咱們就一起來看看吧。

一、出身“豪門”

多年以後，太宰治坐在光線逐漸昏暗的房間裡，效仿芥川龍之介喝下安眠藥時，或許會想起他生活了十幾年的“皇宮”，他在那裡度過了寂寞又壓抑的童年。

1909年6月19日，津輕地區首屈一指的地主富豪之家，津島家族的第六個男孩出生了，他們給他取名津島修治。當時，他們都不會想到，這個瘦小的醜的像猴子一樣的嬰兒，日後會憑藉“太宰治”三個字，成為日本文壇首屈一指的文豪，同時也因為他一系列古怪行為，讓家族在一段時間裡成為笑柄。

津島家是名不副實的名門望族，祖上是貧農，用太宰治自己的話說，是個“俗氣的、普通的暴發戶地主”。

不過，第四代家主津島惣助經商才能了得，因為納稅額高，躋身成為貴族院議員的一員，後來，津島家勢力越來越大，還獲得了舊時大名才能獲使用的“鶴丸”作為家紋，那以後，村裡人都將津島家稱作“金木の殿様”，意思是金木村的殿下。

惣助的兒子名叫惣五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行五，所以取了這個名字。惣五郎沒有兒子，就招了上門女婿，改名津島源右衛門。源右衛門一入贅，就擔任了津島家出資設立的金木銀行的行長。

源右衛門的銀行經營的好，效益上升，惣五郎死後，源右衛門就從太子繼承人變成津島家的土皇帝。

津島家舊宅，現為《斜陽館》

看看中國歷史，幾乎每屆新皇上任，都會改一下法律啊，修整一下皇宮啊，換一下年號啊啥的，以表示“改朝換代”之意。

源右衛門也是一樣，況且他是入贅的身份，更急迫的想證明自己，本來他的事業也相當成功，賺的足夠支撐他蓋新房。

用了一年時間，津島家建了村裡無出其右的中西結合的豪宅，宅子住了津島一家、親戚、賬房、用人等，差不多三十多人，用“大戶人家”來形容，實在再合適不過。

不過，那時候的日本舊式豪門都實行“嫡長子繼承製”，後來的發展也的確是大哥繼承皇位，從政，二哥作輔臣，行商。行六的修治，也就是太宰治，原本可以風格逍遙散王，年紀一到放出宮去成家立業，如果能力優秀，被某個家主看中，可以跟爸爸源右衛門一樣倒插門，繼承別人家的家業。誰知道後來成了日本有名的自殺狂。

幾個兄弟的未來已經設定好，那教育當然也是不同的。修治和兩個哥哥，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教育，這也直接導致太宰治有了一個不愉快的童年。

（插播一下，太宰治行六，上有五個哥哥，但因為兩個哥哥早夭，所以太宰治實際上只有三個哥哥，大哥文治，二哥英治，三個圭治，弟弟禮治，太宰和幾個哥哥的關係挺不錯的，尤其是三哥和弟弟，不過後來三哥和弟弟都死了。）

二、寂寞童年

無緣繼承家業的修治，註定不能得到家人太多重視。

修治的父親是個商人，也是個政治家，左手忙於擴張商業版圖，右手忙著提升家族政治地位，母親夕子身體虛弱，要養身體，還要陪丈夫應酬，所以修治一出生，就被丟給保姆撫養，保姆走後，又被丟給姨母撫養。父母工作太忙，修治沒有很多時間和機會與父母相處，導致小修治一直以為姨媽才是親媽。

日本的小孩，從小就受到嚴厲的等級和尊卑教育，家臣之子，還是個小毛孩時，就父親被教育的要擔負起守護少主的責任，沒有繼承權的孩子從小就被教育不能爭權，要尊重長兄的，看看《櫻蘭高校男公關部》裡的風鏡夜的老爹對他的教育就知道了。

鏡夜是鳳家的三男，也無緣繼承家業，可他又非常優秀，比兩個哥哥更優秀，而且野心勃勃，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甚至渴望家主之位，身為家主的父親很清楚這個兒子的能力和智慧，但他一直打壓小兒子繼承家主的野心，同時又要求他加倍努力。

這使得鏡夜非常痛苦，處處壓抑自己，還養成了兩張面孔。

真的好喜歡鏡夜啊，帥呆了

津島家是暴發戶出身，因此處處效仿舊貴族的教育方式，格外重視尊卑問題。

津島家有兩個飯廳，兩個飯廳相連，大飯廳只比小飯廳高10cm，但這10cm，卻是他終其一生都不能逾越的距離。大飯廳只有身為皇帝的父親和未來的皇帝長兄文治可以進去，姐姐、二哥三哥弟弟和修治，都不能進去，他們只能在小飯廳的角落吃飯。有時修治不小心走進去，就會被痛罵一頓。

長大後，已成為太宰治的修治仍對這些小事記憶猶新，

“在這個家裡，做著被人指著脊樑骨的蠢事的，只有我一個。”

右二是太宰

修治又很聰明，讀小學時一直是學校的全甲首席。父親認為兒子雖然優秀，但還需要更上一層樓，於是把他送到高等小學再讀一年，結果兒子的表現讓他大失所望，他將修治大罵了一頓。

日本的父親就是這樣，有時會對無緣繼承家業卻又不輸於長子的其他兒子更加嚴厲，這讓做兒子的也很受挫。

修治雖小，卻不是個沒有野心，沒有自我的小孩。而他又不能反抗父親，只在父親的權威面前，偽裝一副乖巧聽話的樣子，極力合群，不出錯。

在家裡，六郎修治在父母眼裡，就像個透明人一樣，在學校，他又受到“排擠”。

大家都知道“鶴立雞群”這個成語，鶴進入雞群，大機率是不可能和雞做朋友的，就算鶴有意結交，也是不成的。

小學裡，同齡的孩子都是農民之子，只有修治一個是地主之子，孩子們都因他的身份疏遠他，不敢“高攀”他。修治只好與書為伴。

每個愛讀書的孩子，都有一個不為人理解、不輕易敞開心扉的靈魂。孤獨寂寞又軟弱的小修治，還沒來得及長大，就已經往毀滅之路上拐了。

三、厭世情緒

1923年三月，父親津島源右衛門去世，四月，十四歲的修治進入縣立青森中學讀書，並借住在青森市的親戚家中。

父親的死和從古宅的逃離，不代表修治精神上逃離了父親的權威和古宅裡不愉快的記憶。

並且，父親的死，也帶給他另一種悲傷。修治在高等小學進修時，由於過於頑皮，校方將他的“修身”和“操行”評為乙等。

進入中學之後，修治必須開始盡名譽的“義理”，對恥的感受更為敏感深刻。

偏偏，他入學考試面試時，就有老師說：

“你沒了父親，想必也沒法好好讀書吧。”

之後，這位老師又以修治“氣焰囂張，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為由，毆打了他。

修治受到的這些不公平待遇，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他更加沉醉於文學，閱讀了井伏鱒二的《幽閉》，產生了強烈共鳴，還迷戀上了芥川龍之介、泉鏡花等，文風和內涵都偏黑暗、抑鬱的作家。

左一

修治從小有“秀才”之名，為了保住這個頭銜，他拼命讀書，發奮要考上高中。中國有個成語叫“適得其反”，越是想做某件事，越是不成。修治發奮學習，結果產生了厭學情緒，並且越來越重。

不過，他還是成功了，1927年，他如願以償考上了國立宏前高中。同年五月，還參加了芥川龍之介在青森市舉辦的演講，感動的都快流淚了。

兩個月後，芥川龍之介自殺身亡，留下一句“對於未來，我只抱有一種模糊的不安”。

幾個月前還在做演講的人，轉眼就自殺了，這讓修治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衝擊。

我想，如果芥川龍之介好好活了下去，後來的太宰治，也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吧。

那時候修治也常感到模糊的不安，中學三年級時，他會在清晨上學的路上，思考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直到他三十歲後，仍在問自己：我能成個大人物嗎？

1929年，21歲的修治試圖吞服安眠藥自殺，人們都認為，他的這一舉動，有向芥川致敬的意味。說到自殺動機，有人說他是為了逃避學習和考試，因為他自殺的第二天，就是高中期末考的日子。

其實那一年，他關係最融洽的弟弟禮治死於敗血症。

或許，芥川龍之介的自殺和弟弟的死，讓他的不安加深，也讓他感到人生無常，乾脆自殺。

1928年的太宰，十九歲

第一次沒死成，第二年，他又和只見過兩面的咖啡店女招待田部阿滋彌相約赴死。

自殺的原因是，他在宏前高中參加左翼運動，受到家族“義絕”的懲罰，堅持和藝伎小山初代結婚，被津島家除籍。後人基於太宰治高中時期參與的左翼運動和關於魯迅的作品《惜別》，判定他是日本左翼文化運動的代表作家之一，實際上，他本人澄清過：

與其說是信仰共產主義，不如說他更青睞非法地下運動的本質，說白了，就是中二，就是叛逆。但這叛逆很快被掐斷了。

多重打擊之下，心灰意懶，和田部一起吞服大量安眠藥自殺，結果女孩死了，男孩在黃泉路上晃了一圈又回來了。

這件事，使修治差點被起訴，但因受理該案件的警察和地方裁判所所長，都和津島家有關係，上下通融後，修治沒有受到刑事懲罰。不過這件事對他影響頗大，他將這件事寫進《道化之華》，而《道化之華》是《人間失格》的原型。

這次自殺，讓修治“迷戀上”了死亡，也迷戀上了剖析自己和寫作死亡。

田部阿滋彌

自殺失敗，修治回到校園，開始文學創作活動，1933年，他在《海豹》的創刊號上，開始使用“太宰治”的筆名，發表作品。

自此，津島修治死亡，作家太宰治誕生。（下文修治，改稱太宰治。）

從太宰的作品和行為上看，這時的太宰，已經有了極深的厭世情緒。

他發表的《魚服記》，

處處表現著他的厭世情緒，主人公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名叫諏訪，和父親一起住在瀑布邊的小屋裡，生活困難，常感到生的痛苦，她憎恨父親，大喊著“還不如去死”，一天夜裡她被父親傷害，跳下懸崖，變成一條小鯽魚，快活的游來游去，最後被捲入旋渦之中。

有評論家認為，這篇小短文，表明了太宰治的生死觀：死亡，是通往救贖的必經之路。但小鯽魚最後被捲入旋渦，又表明了他對未來的模糊不安，和對現實的無能為力。

從這點上來說，太宰厭世，其實是因為他的虛弱。

四、無力應對的現實

太宰的第三、四次自殺，就帶著濃郁的逃避意味。

1934年，太宰被學校告知要留級。他向長兄索要學費，被兄長拒絕。1935年，沒有學費，他就要被學校開除學籍。

為了籌錢，他去參加東京都新聞社的入社考試，落選失敗。

當年，菊池寬為了緬懷自殺身亡的朋友芥川龍之介，設立了芥川文學獎，獎金是500日元，太宰治一方面希望獲得芥川獎的認可，另一方面為了得到那500日元，就寫了一篇《逆行》投稿。

芥川獎的公佈遙遙無期，而被學校開除學籍的危機已擺在面前，3月，太宰一個人跑到鎌倉，準備上吊自殺，結果因為繩子斷了，沒死成。

他失蹤的那段時間，兄長、老師井伏鱒二、朋友檀一雄到處找他。井伏鱒二和檀一雄為他跟兄長文治說情，請求兄長再給他寄送一年的生活費。

看到這個結果，有理由懷疑太宰治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跟兄長要錢，畢竟會哭的孩子有糖吃，一哭二鬧三上吊，用的很溜。

不過，雖然只隔離一片海，日本人的腦回路和中國人卻完全不同，這個懷疑，八成是錯的，他還是要臉的。

兄長答應沒答應，我們也不知道了。

我覺得太宰治很可能出生時沒有挑好時辰，有了一個超級倒黴的八字。自殺後的第二個月，他就得了急性盲腸炎，手術時又得了腹膜炎併發症，還養成了藥物依賴。

衝擊芥川文學獎的《逆行》雖然入圍了，卻沒獲獎，評委川端康成說他：“以我之見，作者對眼下的生活懷有厭惡之情，使得作者不能將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這是很遺憾的。”

斷人錢財如同殺人父母，川端的這話一說，太宰治不僅對生活懷有厭惡之意，對他更懷有不同戴天之仇了。

太宰馬上寫了一篇《致川端康成》的文章，指著鼻子罵他。

衝擊芥川獎失敗後，太宰治就與芥川獎槓上了，又連續參加了兩次。第二屆裡，佐藤春夫給他寫信暗示他，芥川獎非他莫屬，因為“二二六”事件，第二屆沒有任何人獲獎，太宰治氣到變形。

第三次，他舔著臉給他罵過的川端康成寫信，請求川端可憐可憐他。不過他的願望又落空了，因為評委們改了規則。太宰治被氣了個倒仰，跑去寫信指責欣賞他的佐藤春夫。

還寫了一篇《創生記》，揭露芥川獎的內幕。

擱現代，太宰的行為，也是分分鐘上熱搜，還是被罵的那種。隔著時代的濾鏡看，我覺得太宰的滑稽行為不要臉的還蠻有意思。

1936年，太宰的老婆小山初代擔心他過度依賴麻藥損害健康，請求井伏鱒二把他送進醫院。太宰被送到東京武藏野醫院進行物理與精神治療。

1937年，太宰治又發現老婆跟別人出軌了，又大受打擊，寫了一篇《可悲的人》，自艾自憐。

小山初代的出軌，某種程度上，有點報復太宰治的意味，畢竟七年前，他在跟她定下婚約後，還和別的女人一起自殺，當然，也可能是單純的七年之癢到了。

不過，太宰治在忠誠這方面，有點寬以待己嚴以律人，允許自己出軌，不許妻子私會。不知道他怎麼說服小山初代的，3月，他倆又相約自殺，不過兩人都沒死成。

事後，兩人分居，太宰治遭此一劫，又陷入到墮落的生活。

那些願意幫助你的人，在你落魄時，會願意再次幫你。

也許是不願意看到太宰沉溺於悲傷之中，埋沒才華，他的作家朋友們再次幫了他，把他從墮落裡拯救出來，否則，我們就只能看到一個滑稽的、軟弱的、墮落的太宰治，而看不到他後來的佳作了。

五、重振旗鼓

1938年，與太宰亦師亦友的井伏鱒二為了鼓勵他，託人給他介紹了一位合適的結婚物件，她就是太宰的妻子，石原美知子。

從照片上看，美知子不如她的名字一般美麗，樣貌上，和俊美的太宰有些不般配。不過，她的確是一位賢惠勤勞的好妻子。

美知子體型偏富態，在中國，這種相貌我們稱之為有“旺夫相”。

太宰和她結婚後，很快從陰影中走出來，變得積極向上起來，和兄長的關係也開始緩和，生了三個孩子，還帶著老婆孩子回了老家，把妻子的名字記入族譜，前妻小山初代可沒有這待遇。太宰曾為了小山初代和家族決裂，因為美知子和孩子與家族修復關係，對日本人來說，後者比前者更難。

美知子和太宰治

事業上也迎來巔峰。

在文體上進行全新的探索，文風上變得輕鬆歡快，寫出了受讀者喜愛的《女生徒》《東京八景》《奔跑吧，梅勒斯》。

約稿不斷，收入大大增加，經常有作家朋友或讀者去拜訪他，其中的一個女讀者，還成了他的情人。

從1938年到1945年，沒有人會不喜歡這一時期的太宰，這是他一生中極少有的明快時光。事業、情感和健康上，都處在平和穩定的狀態。即使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因為戰爭收入銳減，及至戰爭後期，躲在防空洞裡，聽著防空洞外猛烈的轟炸聲，給女兒講繪本故事。

戰爭期間，日本政府對文學作品進行過多幹預，作家們走向兩個極端，或者成為宣傳戰爭正義性的喉舌，或者乾脆當個鵪鶉。太宰治成了中間派，既沒有成為宣傳戰爭的衝鋒號，也沒有就此封筆，寫了不少輕鬆幽默的作品，《竹青》、《御伽草紙》都是這期間的作品，還有政府約稿，寫了一篇表示中日友好關係的《惜別》。

不過，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

太宰治這種寫以個人經歷和內心感悟為素材寫作的作家，一旦生活太好了，反而不利於寫作。或許也因為太宰治意志薄弱，難抵誘惑，又天生不能安於風平浪靜的生活，必須一直置身於激盪之中。

所以，太宰治再一次從幸福的家庭生活中出走，獨自一人，走向了家庭幸福的對立面。

六、與自己決裂

1941年，一位名叫太田靜子的女士拜訪太宰治的府邸，這位靜子女士受過很好的教育，熱愛文學創作，擅長口語短歌，太宰治建議她寫一寫日記，她也成了太宰治的情人。

1944年，太宰治為了撰寫小說《津輕》，第踏上津輕巡禮的旅程。金木、五所川原、青森、宏前、淺蟲、大鱷這幾座城鎮，都是他曾去過，也是他青春遺落的地方。

他走回故鄉，重新走回自我，在他青春匯入大海的地方，發現入海口處，澎湃的是他難忘的時光，也是未消解的痛苦。

1947年，太宰治又結識了山崎富榮，山崎富榮愛上了太宰治，他們還一起旅行，太宰治甚至搬到山崎的家中工作。1947年，太宰治為了創作《斜陽》，想參考太田靜子的日記，去了太田靜子居住的地方，兩人還有了一個女兒。

這兩次出軌，讓他對自己，對家庭幸福產生了不一樣的感受。

1947年，他在《父》這篇短文裡寫到，“父親在某處，為了義消遣著，以地獄般的心情消遣著，賭上性命消遣著。”

1948年，他又在《家庭的幸福》裡寫到：“家庭的幸福是諸惡之本。”所以要將小家庭的幸福破壞掉，實現真正的義。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又是痛苦的，《櫻桃》最後他寫到：

在我家不會讓孩子們吃著這麼奢侈的東西，孩子們可能連櫻桃都沒看過吧。若是讓他們吃，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吧。若是孩子的爹帶回去給他們，他們一定會很高興吧。若是用線穿起來掛在脖子上，櫻桃看起來會像珊瑚項鍊一樣。

但是，我這個孩子的爹卻像是極端難吃似的吃著一大盤櫻桃，吃著吃著把籽吐出來，又吃著吃著把籽吐出來，然後又是吃著吃著把籽吐出來，心裡虛弱地叨唸著：父母比子女更重要。

他這樣寫著，悔恨自己沒有盡到做丈夫、做父親的責任，卻又做不到真的迴歸家庭的幸福，他一邊批判著自己，一邊做著讓自己憎恨的事，像個精神分裂患者。

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在《窄門》的扉頁寫：“你們要努力進窄門。”這句話出自《路加福音》。

如果說人生而孤獨，那麼上帝要人類努力透過的那道窄門，必然也不會有人陪伴著去走，人們要各自堅守，各自自由地走進窄門。

太宰一生五次自殺，三次有女性陪伴。但這不代表這三位女性真的走進過他心裡，人生路上，文學路上，他始終獨行。

少年時他與家族決裂，青年時與妻子決裂，中年時與幸福決裂，到最後，他與自己決裂。

《人間失格》就是他與自己決裂後寫出來的，也是他最自己最大的批判，他說，

“我的不幸全部源於自己的罪惡，所以不可能向任何人進行抗議。”

他說的沒錯，都是他自己作的。

七、最後的毀滅

1948年3月，為了寫作《人間失格》，太宰和山崎富榮，還有另一人，從東京前往熱海，在那裡寫完了第一手記和第二手記。五月回到東京，寫完第三手記。

同月，又開始寫遺作《GoodBye》。

《人間失格》和《GoodBye》差別極大，《人間失格》是灰暗的，壓抑的，《GoodBye》卻是輕鬆幽默的，明快的。他原本計劃要在《朝日新聞》上連載80篇，結果卻只留下13篇。

照太宰自己所說，《GoodBye》是在完成《人間失格》後，卸去重荷，處境輕鬆的心境下寫的第一作。

很難想象這種時候，太宰會突然在六月十二日，和山崎富榮一起去死。

太宰與山崎富榮

最有可能是，他精神上受到了刺激，或者是他已經無法再承受病痛的折磨了。

太宰在寫作《人間失格》時，肺結核已經嚴重到咳血的地步，雙頰凹陷。他早就患了肺結核，不過一點也不重視，他特別能喝酒，據傳酒量在一升以上。不僅酒量驚人，喝酒也不加節制，身邊人勸他為了健康不要喝太多酒，他就威脅說：“不讓喝酒，那我就要吃藥了，行嗎？”所謂的吃藥，就是含有麻醉劑成分的一種藥，太宰曾因攝入太多藥，而中毒成癮。

太宰意志力薄弱，身邊只要有人誘惑他，他基本上都會乖乖上當，無需魔鬼引誘，自己主動上鉤。對魔鬼沒有抵抗力，對病魔更不會有多少抵抗力了，疼的太厲害了，想著乾脆一死了之，這樣一想，也很合理。

東京小酒館裡的太宰治，坐姿好大佬

1946年十一月，太宰治參加了一個無賴派的座談會，當時參加的還有織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第二個月，織田就死了，死於肺結核。

《津輕》的正文《巡禮》篇，他列了許多文壇上的文豪，正岡子規三十六、尾崎紅葉三十七、齋藤綠雨三十八、國木田獨步三十八、長冢節三十七、芥川龍之介三十六、嘉村礒多三十七，然後說，“他們就這麼一個接一個死了。算算，我也快到那個年紀了。”

然後，他就去死了。

留下的遺書裡他對妻子寫到：“美知子，我比愛任何人，都要更愛你。”

這可能是真的，太宰治在對待情感上，還是比較真誠的，一個著重批判自己的人，喊著自己卑劣的人，沒必要在這點上撒謊。

縱觀他“求死”的一生，許多人表示很有共鳴，很欣賞，我覺得這話挺假的，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感覺。

我個人很喜歡太宰，我欣賞他為弱者代言的寫作理念，但不喜歡他對待生活和生命的態度，不過，這是他的選擇，尼采說：“寧願追求虛無，不可無所追求。”

如果不追求死亡，太宰治就不會成為太宰治了。

他的毀滅，是命中註定的。

比起太宰，我更同情他身邊的那些女性，年僅十七歲的田部阿滋彌因他而死，第一任妻子小山初代也差一點死亡，太田靜子給他生了一個非婚生女兒，被家族除籍，失去了生活來源。山崎富榮把她的一切都獻給了他，她的所有存款，還有她的生命。

還有他的第二任妻子美知子。美知子是少見的才女和名媛，但拜讀了太宰的作品後，很快愛上了他，他們結婚後，她辭去了教師的工作，專心陪伴太宰，家裡的一切都是她在打理，她認為太宰的手是用來寫作的。

太宰出軌，她必然也是知情且痛苦的，太宰賺一分花兩分，孩子都是她在管，還要養一個老巨嬰，簡直太難了。但她並沒有對太宰的決定和生活做過多幹涉，也沒有以死相逼太宰迴歸家庭。

像美知子這樣的妻子，想必蔣凡們很眼紅吧。

太宰治這個渣男，遇到的盡是好女人，哎，我都好羨慕啊。

所以他的毀滅，大約也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吧，傷害了這麼多人，怎麼可以一點反噬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