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以上文字摘自屈原的《離騷》，意思是：我種了大片的春蘭和秋蕙，又分壟培植了留夷和揭車，還把杜衡芳芷套種其間。我希望他們枝葉繁茂，等待收割的那一天。春蘭、秋蕙留夷、揭車、杜衡和芳芷都是香草的名稱。屈原用種植香草表示自己不管處於何種環境都會保持自己高潔的品格。用草木比喻精神人格和價值追求是屈原慣用的寫作說法。一般是用香草的芬芳比擬忠貞、正直等高潔的品格，用臭草和蕭艾比擬讒妄、奸詐等低下的品行。

香給人一種美好的嗅覺體驗，而嗅覺又是我們認識一個人的重要方式。譬如，我們有時候會用“氣質美如蘭”來讚美一個人，就是借用蘭花清香淡雅的意蘊。通常也會用氣味來形容兩個人的關係。如“氣味相投”形容兩個人性格、志向、情調一致，合得來。宋代葛長庚《水調歌頭》：“天下雲遊客；氣味偶相投。暫時相聚；忽然雲散水空流。”就用了氣味相投來表示兩人相合。可見，

在文學中，氣味已經不僅僅是嗅覺所感的氣味，已經成為了寓意人物性格、德行、志趣等的手法。

《紅樓夢》對香的描寫甚為豐富，鐘鳴鼎食之家，日常常焚香，還用香薰衣物，所以每人身上都有香味，房間裡也是香氣繚繞。第五回，寶玉去寧國府做客，中午犯困，秦可卿帶她到臥房午睡，一進屋裡，寶玉就聞見一股甜香，頓時覺得眼神迷離，骨酥身軟，令人昏昏欲睡。脂硯齋批曰：香名引夢香。顧名思義，此香有引人入睡的功效。但是，縱觀整部《紅樓夢》，最特殊的“香”還是薛寶釵和林黛玉身上的香氣。她們兩個身上的香不是香料的香，也不是脂粉的香，而是身體裡散發出來的香。兩人雖都有香氣，但卻並不一樣。

透過曹雪芹對薛寶釵、林黛玉身上香味的描寫，我們可以在出她們在品格、志趣上的差異。

一、薛寶釵身上的“冷香”源於其熾熱的凡心，凡心過重，必受其累

對寶釵之香的描寫在《紅樓夢》第八回。寶釵抱恙，寶玉去探望，見寶釵正坐在離間炕上作針線，他便在炕沿上坐了。兩人閒話家常，因兩人離的很近，寶玉就聞見寶釵身上散發出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但是卻辨別不出是哪種香，似乎從未聞見過這等香氣。寶玉好奇，便詢問起來。寶釵便道：“是我早起吃了丸藥的香氣”。寶釵所說的丸藥就是她素日常吃的冷香丸，是一個禿頭和尚給的偏方，專治她這無名之症。

要說這冷香丸為什麼能有如此效力，竟能令人肌體生香？那就得看看它的製作原料了。冷香丸的製作原料有：

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天曬乾，加上藥引子，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天降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將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上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裡，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寶釵說這冷香丸的藥引子不知為何物，只聞著異香異氣的。

脂硯齋卻點出了藥引子的來歷

：“卿不知從哪裡弄來，餘則深知。是從放春山採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不獨說者薛寶釵和聽者周瑞家的覺得此藥配方奇怪，作為讀者的我們細細讀來，也覺得甚為奇怪。

那麼，如此奇特的丸藥到底是治的什麼病呢？

對此，書中也有明確的交代，那就是因為她從胎裡帶來一股熱毒，脂硯齋在此處批曰：

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所謂凡心就是對於俗世中的功名、權勢、財富、地位等諸多身外之物或虛名的渴望之心。

換句話說，就是薛寶釵渴望得到的東西有很多，有時候這種可能會到了壓制不住的程度，必須用冷香丸幫助調和，予以冷卻。

薛寶釵地凡心之熱在書中多處都有體現。

01.薛寶釵進京的目的是待選，目的是想飛上枝頭變鳳凰，成為人上人。

第四回寫道：“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徵採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並明確寫出薛蟠上京最主要的目的就是送妹待選。

02.賈寶玉是薛寶釵在不幸落選的情況下，經過仔細考量後的最好選擇。

很明顯，薛寶釵落選了，第三十回寶釵說自己怕熱，寶玉便拿她比楊貴妃，寶釵大怒，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很有可能是在暗示寶釵落選這件事。寶釵羨慕賈元春，想透過採選入宮來接近權力的中心，獲得成為人上人的機會。

但是當入宮這條路斷了以後，她退而求其次，想嫁給寶玉。當時薛家已經逐漸衰落，薛蟠不學無術，不善經營，生意越來越凋敝，又沒有可用之人，所以勢力大不如前。賈家則有元春在做貴妃，正呈現出“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鼎盛，況且她與寶玉熟悉，知道他聰明伶俐，人品相貌自不必說，也看準了寶玉就是榮國府內定的繼承人，只要成為寶玉的正妻，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接管榮國府。所以，權衡再三後，薛姨媽和寶釵都選定了寶玉。

03.薛寶釵努力將寶玉打造成理想夫婿，想透過寶玉得到權勢和地位。

薛寶釵的判詞中，第一句就是“可嘆停機德”，停機德是一個典故，出自《後漢書——列女傳——樂羊子妻》，說的是一個名為樂羊子的人出遠門去拜師求學，因為思家心切，只學了一年多就返回家中。回到家中時，他的妻子正在織布，詢問了樂羊子回家的原因後，妻子拿起剪刀就把織布機上的絹割斷。說道：

此織生自蠶繭，成於機杼，一絲而累，以至於寸，累寸不己，遂成丈匹。今若斷斯織也，則捐失成功，稽廢時日。夫子積學，當日知其所亡，以就懿德。若中道而歸，何異斷斯織乎？

以此規勸丈夫以學業為重，不可半途而廢。所以後世就用停機德來形容女子有婦德。毋庸置疑，薛寶釵絕對稱得上有“停機德”，她一慣的觀點就是男人應該讀書上進，考取功名，為官做宰，振興家業，為人妻母需要照管家庭、輔佐丈夫、教導兒女。並且在未嫁給寶玉之前，她就曾規勸寶玉求取功名，為官入仕。三十二回，賈雨村到賈府拜訪，要見寶玉，寶玉不想見他，但迫於父親的威嚴，又不得不見他，所以一邊換衣服，一邊抱怨。史湘雲勸他說也該也該與這些為官做宰的人們談談仕途經濟學問，學學應酬世務。不想寶玉就惱了，冷冰冰的說：“姑娘請別的姊妹屋裡坐坐，我這裡仔細汙了你知經濟學問的。”

襲人看寶玉說的生硬，怕湘雲難堪，就連忙打圓場說：“雲姑娘快別說這話。上回也是寶姑娘也說過一回，他也不管人臉上過得去過不去，他就咳了一聲，拿起腳來就走了。這裡寶姑娘的話也沒說完，見他走了，登時羞得臉通紅，說又不是，不說又不是。”曹雪芹借襲人之口，把寶釵規勸寶玉致力於仕途經濟之事說了出來。而金玉良緣結成後，寶釵更是以妻子的身份，經常地規勸、監督寶玉走仕途之路，寶玉不堪其煩。

經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就能明白曹雪芹對於冷香丸的設定了。表面上寫的是香，實際上寫的是寶釵的心性。曹雪芹認為花朵感應節氣流轉而開，吸收日月精華而綻，雨露霜雪跟隨季節變化而來，都是自然所成，而人也應同花草樹木一樣，守住自然之心，不可過分追求身外之物。

寶釵對於身外之物的過分渴望是有逆於自然之理的，所以應該用來自自然的花朵雨露來調理，用廣寒宮之寒來冷卻其凡心。

二、林黛玉身上的“玉香”是玉石之香，心性自然、超然脫俗

第十九回。寶玉耍賴，定要和黛玉在一個床上歇午覺，兩人頑笑。黛玉幫寶玉擦拭沾在臉上的胭脂時，寶玉聞見黛玉袖子中有一股幽香，令人醉魂酥骨。仔細聞來，又不是香餅子、香袋子之類的俗香，甚是奇怪。但是在這裡，曹雪芹沒有繼續糾結於黛玉身上的香到底來自於哪裡，而是筆鋒一轉，寫到了寶玉給黛玉講“小老鼠偷香芋”的典故，故事結尾處是一句

“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一語點出了林黛玉身上香氣的特點，那就是如玉一般清淡的香，是源於自然的香。

三十二回，湘雲心直口快，話趕話的說了些勸寶玉學習仕途經濟的話，被寶玉懟了回去，因此牽出了寶釵曾勸寶玉考取功名的往事。襲人讚歎寶釵有涵養，有氣度，被寶玉冷落也不生氣，要是換了黛玉，不定鬧成什麼樣呢。寶玉聽襲人這麼說，回道：“林妹妹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寶玉雖從小一處長大，關係非他人可比，可她竟從來不提功名做官之事，可知她心裡並不看重這些。

黛玉原為絳珠仙草，本屬自然之身，所以，我們看到，她對花鳥蟲魚都有一種感知和關切，最為人所記的就是葬花一節，對於落花，我們一般人也就是會感懷一番，但是黛玉卻對落花之傷感同身受，不想它被汙了，要親自埋葬它。二十七回還提到黛玉吩咐紫鵑：“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簾子放下來。”身為貴族小姐，黛玉竟能記掛著客居在她屋裡的燕子，害怕大燕子覓食歸來進不了屋，要特意給它留一扇窗子，此心可嘆。

黛玉的使命是明確的，她落入人間為的是還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所以對於俗世中的功名利祿全然不放在心上，只放不下對寶玉的一往情深。前世有因，後世之果，這一世不過為還淚，還完眼淚，她也就該走了。

黛玉愛的是寶玉與她心意相通，性情相投

，在乎的是寶玉這個人，而

寶釵雖對寶玉也有愛，但是其中卻摻雜了對他身份的滿意和對他功成名就的期望，她在乎的是寶玉正妻的位分，在乎的是寶玉能否如她所願成為理想夫婿，在乎的是寶玉能否帶給她榮耀和地位。

三、“冷香”“玉香”截然不同，以香的不同，寫出了黛釵人物形象的不同

電影《聞香識女人》裡，曾經歷過人生輝煌，卻不幸失明的中效弗蘭克能快速辨別出女人身上的香味，並透過香味的不同，來認識她們。他來到餐廳，問坐在餐桌前等人的姑娘：“介不介意我們陪你一起等人？空氣中有香味，別告訴我是什麼牌子，是奧加姐妹香皂。”姑娘驚訝的說：“真是不可思議，香皂是祖母送我的生日禮物”。弗蘭克喜歡這個味道，他邀請姑娘一起跳了一曲探戈，精湛的舞步、瀟灑的舞姿，讓他們成為了全場的焦點。在影片的結尾，弗蘭克結識了女教員唐伊，他雖然看不見唐伊的相貌，卻透過她身上的香味，描述出心中的唐伊：“她有五尺七，赤褐色的頭髮，美麗的棕色大眼睛”，是他喜歡的女人。

香味就是如此神奇，它和相貌、言談等共同組成了一個人整體形象。寶釵的香是冷香丸的香，是要壓制住世俗慾望的香。黛玉的香是玉石的香，是源自自然的香，是空靈淡雅的香，曹雪芹透過對黛釵身上香味的巧妙設定，道出了她們心性的不同，也讓我們記住了這兩個性格迥異又各有其美的貴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