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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nn Lee

編者按

在王家衛的經典名作《重慶森林》裡，頹喪的樂曲一遍遍地響起，展示了女招待阿菲是如何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掙扎的。她在一家快餐店工作，她的夢想是存錢去旅行，她聽著爸爸與媽媽合唱團的《加州夢》，時間逐漸模糊。王家衛的電影裡總有這種看得到摸不著的微妙情緒，觀者的心絃被撩撥起又無處安放，或許這就是他電影的最大魅力。

以下為虹膜正文

電影是一門集結了孤獨、心碎和慾望的藝術，而王家衛則將這些情緒附著在了自己的電影中。這篇文章就將帶領大家進入王家衛充滿了強烈情感的電影世界。

選擇看一部王家衛的電影，就意味著進入一個情緒充盈的世界。這不僅是因為它們講述了令人難忘，命運多舛的浪漫故事，更因為這位香港導演吸引觀眾的高超手段。影片中夢幻般的質地，鮮豔的色彩和激動人心的音樂編織出一種強烈的氛圍，讓你完全被催眠。

作為一名痴迷於誘惑帶來的沉醉感的導演，他完全知道如何迷人地迷惑他的觀眾。那些令人難以忘懷的情緒片段迷住了觀眾的感官——這是你在電影院裡最接近墜入愛河的體驗。

1962年，王家衛和家人從上海搬到香港，他的母親是一個狂熱的影迷，因此，少年王家衛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電影院裡度過。王家衛在2017年的盧米埃爾電影節上表示：「我們那時幾乎每天都在看電影——法國電影、好萊塢電影、義大利電影、臺灣電影和香港本地的影片。在某種程度上，電影院既是我的電影學校，也是我接受影像教育的地方。」

而當王家衛開始執導影片時，他廣泛涉獵所帶來的影響就開始變得顯而易見了。他那部充滿了喜怒無常情緒的處女座《旺角卡門》（1988）常常被拿來與馬丁·斯科塞斯的《窮街陋巷》（1973）進行對比，而《重慶森林》（1994）則被認為繼承了戈達爾《筋疲力盡》中的反主流精神。王家衛的良師益友譚家明也對他電影中，充滿了霓虹色調的視覺特徵產生了影響。

《旺角卡門》（1988）

王家衛曾做過電視臺的編劇，他的影像靈感也來自文學，特別是村上春樹、劉以鬯以及馬爾克斯的作品。但給王家衛影響最大的小說家是曼努埃爾·普伊格。這位阿根廷作家的寫作風格講究使用多個視角分段講述故事——這深刻地塑造了王家衛的敘事技巧。

這位導演深受這些愛好影響，並用他深刻而驚心動魄的愛情、疏離和心碎的故事把它們變成了完全獨特的影片。在1997年的戛納電影節上，王家衛憑藉《春光乍洩》贏得了最佳導演獎，從而獲得了國際性的讚譽，因為他是一個開創了自己的浪漫電影語言的先驅導演，他的電影語言帶有令人著迷的抒情，以及讓人驚歎的視覺呈現。他和他的作品讓我們心中的痛苦看起來性感、詩意且魅力十足。

《春光乍洩》（1997）

王家衛的電影總是把感覺放在首位。為了紀念英國電影協會以及倫敦當代藝術學院聯合舉辦的王家衛職業回顧展，我們在這篇文章中探索了主導他的電影情感版圖的主要因素。

孤 獨

雖然王家衛對香港的刻畫充滿深情，但他承認，繁忙的城市生活和爭搶空間的人群，讓城市充滿了疏離感。孤獨是他在電影中傳達的，感人至深的東西，並且他用創新的手法突出了人們內心孤獨的夢幻感和朦朧感。

王家衛與攝影師兼長期合作伙伴杜可風一起創造了一種特殊的拍攝過程：將慢速攝影和抽幀結合在一起，玩弄著時間流逝的感覺。電影中的角色有時會以慢動作出現，他們周圍的人群逐漸加速，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身影，而後很快地融入黑夜中。

在《重慶森林》中，王家衛在角色之間真實聯絡的掙扎感中，找到了一些輕鬆幽默的瞬間。這是一部關於兩名心碎警察的不同尋常的浪漫故事。活潑的店員阿菲（王菲飾）迷上了編號是663的警察（梁朝偉飾），她接近他的方式是闖入他的公寓打掃，重新整理或更換他的東西，663在失戀後已經開始對這家居物品自言自語：他時而鼓勵一塊肥皂變得更加自信，時而對著一隻巨大的泰迪熊說著甜言蜜語，並興奮地穿上一件襯衫。一直以來，他都在思念他的前女友，忘記了自己隨時有可能開始一段新的愛情，即使這段愛情早已存在於他的日常生活中。

《重慶森林》（1994）

當人物在自言自語和哲思中自省時，王家衛使用畫外音來加劇了這種孤獨感。人們可能會在街上擦肩而過——彼此之間只有0。01公分的距離——但他們太專注於自己的想法，絲毫沒有意識到有機會打破周遭的孤獨。

在香港這座城市的混亂之外，王家衛電影中的人物在遠離家鄉的地方尋求與世隔絕的生活。只有在這裡，他們才能終於從痛苦的記憶和過去中解脫出來。在王家衛的浪漫傑作《花樣年華》（2000）中，周慕雲（梁朝偉飾）在柬埔寨吳哥窟的一個石洞裡低聲訴說著他內心的痛苦。原來，情感的釋放只有在完全與世隔絕的情況下才能到來，廣袤的風景吞噬了他浪漫的痛苦。

《花樣年華》（2000）

渴 望

王家衛作為一名導演，同時還是一位悲觀的浪漫主義者，他的作品致力於描繪愛情的奧秘，深入挖掘其中的許多矛盾。情感可能是轉瞬即逝的，但在他的電影中，它們改變了角色的生活，它們的影響持續了多年——一個短暫的瞬間就有不可挽回的，改變一個人的力量。

談到浪漫，王家衛迷戀於懸而未定之感，在慾望與滿足之間搖曳，令人興奮無比。這並不是說，滿足感一定可以得到保證——他電影中的大多數人物都陷入了困境，嚮往他們無法擁有的人。即便如此，他們的浪漫和痛苦也是苦樂參半，正是他們的痛苦加劇了他們的情感。

「有些人是不適合太接近的，知道得太多反而沒有興趣。」在《墮落天使》（1995）中，天使2號（李嘉欣飾）嘆息道，她渴望的是與之搭檔的那個無情殺手。王家衛電影中的人物更喜歡有距離的愛情。即使感情得到了回報，他們之間的關係也從來不是一帆風順。他們自身的浪漫故事總是被錯失的機會所破壞，時機從來都不是很合適，生活最終也成了絆腳石。原來，光有愛情是不夠的。

《墮落天使》（1995）

當戀人們結束一段關係後，他們之間留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他們對這段戀情的記憶。回憶，將把他們永遠束縛在失去的愛情中。編號是223的警察（金城武飾）在《重慶森林》中若有所思地說：「如果記憶也是一個罐頭的話，我希望這罐罐頭不會過期。如果一定要加一個日子的話，我希望它是一萬年。」

《重慶森林》（1994）

然而，王家衛的電影中不僅充斥著對一個人的渴望，還有一種對逝去的時間的嚮往。在美術指導張叔平的幫助下，這位導演深情地重現了他童年時的香港，他在《阿飛正傳》（1990）、《花樣年華》（2000）、《2046》（2004）和《手》（2004）中將我們帶回了20世紀60年代。就像他的角色一樣，他仍然深深懷念過去，這段過去的經歷塑造了今天的他。

悲 傷

一種深深的悲傷席捲了王家衛的電影，其中的那些角色被浪漫的悲傷所牽引，永遠在反思自身過往經歷的傷害和背叛，無法繼續前進。但它壓抑的重量最終變成了一些美麗的東西。王家衛電影中朦朧、憂鬱的氣息被賦予了豐富的色彩、思念的目光和詩意的畫外音。絕望在那些角色的眼神中顯得令人著迷。

除此之外，王家衛電影中的人物還常常在悔恨的重擔中掙扎。在他對武俠片壯麗的致敬——《東邪西毒》（1994）中，他將武俠片中的殘酷動作演繹成了一出充滿痛苦、心碎、孤獨、優美的芭蕾舞劇。這部電影最有力的一幕來自張曼玉令人心碎的獨白，她飾演的女人哀嘆自己犯下的錯誤和浪費的歲月。這表明，如果任悲傷煎熬成苦澀，那麼它就可能會變得有毒。

《東邪西毒》（1994）

即使當王家衛展望未來時，那也是一個由過去主導的未來。在《2046》中，他設想了一個反烏托邦的世界，在那裡，孤獨的靈魂前往一個神秘的目的地，試圖找回失去的記憶。沒有人會感到悲傷。「在2046，一切事物永不改變，」周慕雲（梁朝偉飾）說。「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真的，因為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2046》（2004）

在根據李小龍的武術老師生平改編的傳記片《一代宗師》（2013）中，葉問（梁朝偉飾）的痛苦來自於要離開自己的妻子和熟悉的家中。這位詠春大師於1950年移居香港，他希望成為一名武術老師。一年後，內地對香港的口岸實行了邊境管理，所以他再也不能回去了。

《一代宗師》（2013）

在《一代宗師》中，王家衛還描繪了葉問和另一位八卦拳宗師的獨生女宮二（章子怡飾）之間，被壓抑的感情。當他們在談論這段感情時，宮二告訴他：「如果人生真無悔，該有多無趣啊。」毫無疑問，王家衛肯定非常讚賞這句話。

欲 望

王家衛的電影探索了慾望的誘人吸引力，以及它的性慾望是如何因為沒有實現而變得更加強烈的。與其說他對性感興趣，不如說他對幻想和親密關係如何激發慾望感興趣。

在他為《愛神》（2004）拍攝的短片《手》中，王家衛展示了在最短暫的邂逅中，慾望如何轉變成為了一種終身痴迷的力量。最性感的一幕發生在年輕裁縫（張震飾）無可救藥地迷戀著一位年長的妓女（鞏俐飾），他撫摸著為她做的裙子，就好像他在觸控她的身體一樣。

《愛神》（2004）

在王家衛的每一部電影中，精美的攝影不僅是一種誘惑的表現，還是一種慾望的視覺表達。杜可風是王家衛經常合作的攝影師，但他也和劉偉強、李屏賓、菲利普·勒素、黎耀輝、關本良、達呂斯·康第合作過。電影鏡頭往往聚焦在最微小的細節上，而同樣的畫面經常被重複——被風吹動的窗簾；一個穿著旗袍的女子從樓梯上走下來；瀑布傾瀉而下，形成雷鳴般的漩渦。每一幀畫面都散發著夢幻般的感官享受。

《花樣年華》是王家衛的慾望終極狂想曲，它講述了兩位鄰居（張曼玉和梁朝偉飾）在發現各自的伴侶出軌後，墜入愛河的浪漫故事。儘管他們之間的吸引力與日俱增，但他們決心不會墮落到和他們的伴侶一樣的水平，所以他們試圖抗拒自己的感情。在銀幕上，他們之間不正當的婚外情被轉為了最富有激情的顏色——深淺不一的紅色從螢幕上滲出。

《花樣年華》（2000）

當慾望得到滿足時，王家衛將自己甜蜜的浪漫感滲入到每一個時刻。在《旺角卡門》裡，阿杰（劉德華飾）和阿娥（張曼玉飾）在電話亭裡熱情地擁抱著，而傑瑞米（裘德·洛飾）則在《藍莓之夜》（2007）中溫柔地親掉了伊麗莎白（諾拉·瓊斯飾）嘴唇上的餡餅屑。

《藍莓之夜》（2007）

然而，慾望也會變得腐化——《春光乍洩》（1997）描繪了一對同性情侶之間的強烈的愛情和慾望，這部電影展示了它是多麼容易轉化為嫉妒、佔有和憤怒。

《春光乍洩》（1997）

無 聊

無聊是滲入王家衛影像世界中的另一種情緒；他電影中人物所經歷的躁動，說明了一種更深層次的存在主義厭倦感。在《阿飛正傳》中，這是一種讓阿飛旭仔（張國榮飾）著迷的感覺，他是一個冷淡的花花公子，生活在上世紀60年代香港，每天都在冷酷地勾引女人。這就是他最初與內斂的店員蘇麗珍（張曼玉飾）交談的原因。他們之間的關係開始於成為「一分鐘的朋友」。

《阿飛正傳》（1990）

時間總是讓這位導演著迷——他的電影時常出現鐘錶和日曆的鏡頭。那些角色有時會感到無聊，這是王家衛讓你敏銳地意識到時間流逝的方式。「我以前以為一分鐘很快就會過去，但其實可以是很長的。」蘇麗珍後來回憶道。

何寶榮（張國榮飾）和黎耀輝（梁朝偉飾）在《春光乍洩》中一支接一支地抽菸，與他們剛剛來到的令人興奮的新城市——布宜諾斯艾利斯隔絕開來。在講述他們的一次分手時，黎耀輝說：「他只說和我在一起很無聊，我們應該休息一下。」和王家衛電影中的許多人物一樣，何寶榮害怕承諾，因為他擔心被單調的生活壓垮。

在《重慶森林》裡，樂曲一遍遍地響起，展示了女招待阿菲是如何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中掙扎的。她在一家快餐店工作，這樣她就可以存錢去旅行了。她繞著售貨臺跳舞，聽著爸爸與媽媽合唱團（The Mamas & the Papas）的《加州夢》，日子變得模糊起來。她唯一可以逃離的方式是透過音樂，夢想著在遙遠的地方過上更好的生活。也許在那裡她會創造一些新的記憶，那些將持續幾個世紀的記憶。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