笤刷子，早退出了普通老百姓的鍋臺，鐵抹布大行其道，代替其刷鍋洗碗的功能，像一疙瘩金子，蝸居在灶臺，閃閃發亮。

蘇臺不產糜子。究其原因，靠近林區，常年陰暗潮溼，不適合糜子生存生長。有人曾嘗試著種過糜子，試圖舂搗些小米以添補寡淡無味的日子，但都以失敗告終。中秋節前後，薄山陡窪的地裡，到處是褪了綠色的莊稼，或者露出肌膚的土地，就連洋芋一類的秋田，沒了往日的墨綠，黃漬爛水的的葉子上，已增添了牛皮蘚一樣的斑斑點點。這個時節的糜子，正處在成熟期，綠意來不及褪去，被兩三場水霜殺得垂頭喪氣，湊近揪一嘟嚕，放手心一搓，全是牛奶般的汁液，一片糜子，就此夭折。

種不成，沒收穫，沒收穫，就沒有用來扎笤帚的糜子稈，沒有糜子稈扎的笤帚，就沒有笤刷子。

笤刷子，是用廢后的笤帚再利用，即變廢為寶，掃地掉了芒的笤帚，像謝頂的禿子。丟進灶火門的火坑裡，一股黑煙的事兒。掉了芒的笤帚把兒，用來刷鍋洗碗，不經意，一使喚又是二年。資源稀缺的年代，這是多麼節約的發明啊！

蘇臺種不成，只好去通便集上買。笤刷子可以扎一把竹篾代替，得不能不掃。雖然對面山林裡有竹毛（沒長大的竹子），但畢竟粗糙，掃過的地面像碎娃娃畫的老爺鬍子。

笤刷子平時放在鍋項裡，這個放是有講究的，不能順牆立著放，必須放平，讓它躺著。剛做過飯的鍋項留有餘溫，剛刷完鍋的笤刷子還留有水分，拿在手裡向地面甩兩下，甩不盡的水分還殘留在細縫裡，這時候讓它平躺在溫暖的鍋項，像個嬰兒躺在熱乎乎的炕頭。

為什麼要平著放，有個傳奇而迷幻的故事要講。

臘月二十三，也就是小年，這天的晚飯要比以往的晚飯吃的尚早，趕在太陽落山前，得把廚房——特別是灶臺，收拾得乾乾淨淨，擦得明明亮亮。鍋裡倒滿水，鍋沿上扣個勺子，鍋項裡的笤刷子要靠牆豎起來放置，為什麼要這樣，因為今天送灶王爺。灶王爺這次出門有要事要辦，不能像像人們平時出去浪門子一樣，背搭手，說走就走。立起的笤刷子是她今天迴天庭時的坐騎，鍋裡的水是用來專門飲馬的水，神仙騎的馬，飲水不能像其他馬那樣，得用勺子舀起來，一勺一勺飲，讓它喝足，才能馱著灶王爺飛快到天庭，行駛她“上天言好事”的職責。

二十三，送灶爺，是年前最重要的一項敬神活動，馬虎不得，若照顧不周，或因哪件小事得罪了灶爺，來年別想著過安生日子。老百姓都這樣想。

吃過晚飯，鍋碗洗涮完畢。

父親在洗臉盆裡倒一馬勺清水，洗完手。來到廚房把貼在牆上的灶爺請下來，連同香表一起，放進簸箕，端到大門外事先掃乾淨的牆角出，跪下來，把灶爺和香表從簸箕掬出來，擦洋火點燃黃表，在嘩嘩的火苗上引燃灶爺，用手輕輕撥拉，直到灶爺成為一堆灰燼，紛飛的灰屑，已隨風起飛，夕陽中，彷彿看見灶王爺和她的寶馬，忽忽悠悠，飄上了天。

最後，父親用三個指頭捏住三支香，背過風，藏在懷裡點著，雙手捧香，抬頭，目視上空，直起腰，向天敬一下，再彎腰，把帶走青煙的香插進土或者石縫。起身作揖。把沒有飄走的灰燼，重新端進簸箕，向東走去，找個乾淨的荒峁、土崗或土梁，倒在上面。

橘紅的夕陽照得整個村莊一片安詳，看見好多灶王爺眉開眼笑，向天庭飛去。有說有笑灶爺們，像參加重大會議的要員，相互謙讓著去往天庭。

但願今天的晚飯吃得夠早，沒有誤了灶王爺的行程。

有時候，送灶爺是我和父親一起完成，有時候父親出診沒趕回來，就剩我獨自一人完成，再後來，父親索性讓我一個送灶爺。當我獨自承擔起如此重大的任務時，就感覺我的腰直了，脊樑也硬了。但送灶爺時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都模仿父親，甚至有些事比父親做得還細緻、虔誠、小心，生怕因我的疏忽，給家裡帶來不必要的災難。

年三十，貼對聯。貼之前，先要把灶王爺請請上牆。

灶爺是父親用一塊四方綠色的紙做出來的，兩側寫了“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話語。再把黃表裁剪成波浪式的門簾，粘在綠色紙的上方，然後在紙的後面抹上漿糊，貼在鍋項的牆上。

我問過父親，為什麼要用綠色而不是像對聯一樣用紅色，父親說灶王爺像觀音菩薩一樣，是女神仙，偏愛綠色。我感到好奇怪，其他神仙都喜歡紅色，唯獨灶王爺愛綠，怎麼也想不出一個說服自己的解釋來。

一個簡簡單單的笤刷子，立起來，就成了神仙的坐騎，太神奇了！廚房有那麼多用具，勺子、馬勺、鍋鏟、笊籬、抹布、擦子、筷子、擀麵杖……為什麼偏偏要用笤刷子當馬呢？我就想到了那個騎笤帚的女巫，但瞬間又被自己推翻了。女巫怎麼能和灶王爺相提並論呢，女巫和灶神，相差十萬八千里，想到這，趕緊打消這一念頭，這是對灶爺的褻瀆。

灶臺還在，去哪裡去找個笤刷子呢，煤氣灶，電磁爐，各式各樣的廚房電器，要有盡有，但想要找個笤刷子出來，何其艱難。沒有笤刷子，灶王爺怎麼下得天庭，灶王爺不下天庭，誰來保佑我們的廚房，誰替我們上天庭言好事。沒有灶王爺，我們和天是隔開的，和神是斷了聯絡的，一個沒神的家庭，缺少虔誠，一個心裡沒神的人，何等空虛。

去年中秋節，回鄉看望母親，見房樑上掛了兩把糜子稈扎的笤帚，但門背後立著一把商店買回來的塑膠笤帚，還有幾根髮絲纏繞其上，一看是母親用來掃地打掃房屋的，掛房樑上的，顯然是母親不捨得用的。

問過母親才知道，那兩把是已經去世的一個遠方我稱之為姨夫的人所做，也是他掛上去的，本來是想等糜子芒乾透拿下來用的，誰知你姨夫去世了，我也就沒了往下拿的念頭，還要搬梯子，麻煩很。

我臨走時母親交代，等下次回來一定要把那兩把笤帚取下來，臘月二十三送灶爺用。沒想到從此年冬天到來年秋天，我都在與病魔作鬥爭，也沒回過一趟家。

時間已是農曆七月，離又一箇中秋節不遠了，我打算回趟家，替母親把那兩把笤帚取下來，順便再去父親的墳前，拜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