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普度者

文/春曉

二姐長我六歲，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姐姐。

二姐八歲的時候，被迫送給了我的姑姑，原因是我們家太窮，而姑姑家條件好，又正好缺個女兒。從此，我們骨肉分離，這個家不再完整。

原本那個被送走的人應該是我的，可是家人們都考慮到我那時還太小，不好養活，於是大家最後商量決定，將時年八歲的二姐送給了姑姑。

記憶中，我是被二姐揹著長大的。我小時候吃羊奶，身體倍兒結實，相反，長我六歲的二姐情況就糟糕得多。她是母親剛剛生完一場大病時出生的，從孃胎裡就缺了營養，生下來一直像個小豆芽菜，再加上家裡經常缺米少糧地吃不飽，所以看起來乾瘦乾瘦的，怎麼也長不大。不但如此，她還經常莫名其妙地生病，有好幾次差點丟了命，沒辦法，為了混一口飽飯，為了讓二姐能好好地活下去，最後只好被迫無奈地將二姐送給了姑姑家。

可是，就是這個小豆芽菜，陪伴了我整個童年，給了我這世上除父母之外所有的周到和體貼，溫暖和呵護。

我小時候家裡窮，可是我是吃羊奶長大的，所以胃口大，經常處於飢餓狀態之中。二姐從小就懂事，善解人意，脾氣又好，所以人緣不錯，她經常帶我去她的閨蜜家裡玩。

她有兩個閨蜜，家裡條件都比我家好，也都同情我家的遭遇（地主家庭），所以對我們特別好，我們每次去她們家，她們總是儘可能地偷偷給我們拿吃的，有時候是酸菜，有時候是玉米麵餅，這個時候，二姐是捨不得吃的，她總是讓我一個人先吃，小小年紀又被飢餓充斥的她，就那麼站在旁邊，滿臉寵溺和羨慕地看著我吃，直到我吃飽她才肯吃。那時候，我想更多的時候她應該吃的都是寂寞吧？！

我記得我有個八奶奶，他們家條件也不錯，只是住得離我們家有點遠。其實，拿現在來說，那點距離也不過一里地而已，可是對於兩個年幼且經常是餓著肚子的孩子來說，那應該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了。

二姐經常帶我去他們家蹭飯吃。因為路相對有點遠，我那時候還小，走不動路，經常耍賴，鬧著讓二姐背，二姐被鬧得沒辦法，只好蹲下來，用她那小小的、瘦弱的身體背起胖乎乎的我，這一背就是我童年所有的甜蜜回憶。

二姐八歲去的姑姑家，可是在我心中，她一直都跟我在一起。給我梳頭的時候，會不停溫柔地問我疼不疼？頭髮扎得緊不緊？所以，我一直很受用她給我梳頭，因為，從來不會生拉硬扯讓我不開心。

記得父親年輕的時候抽菸抽得厲害，他每天外出幹活回來的時候，我和二姐都會卷好一煙盒的旱菸等著父親回來，然後帶著驕傲和自豪的神情眼巴巴地看著父親抽。這大概是父親每天最開心的時刻，他每次都很慈愛地對我們倆大加讚揚。現在想來那樣的行為好傻，為什麼那時候不知道抽菸對人體的危害呢？如果早知道，親愛的父親現在是否還健在呢？是不是就不會得那個該死的肺病呢？

去了姑姑家的二姐，生活比我們好得不是一點半點。首先她再也不用捱餓，還能開開心心地上學，穿漂亮的新衣服，新鞋子，這讓我們剩下的幾個常常羨慕不已，覺得二姐的命真好。

藉著二姐的東風，寒暑假的時候，不是我們去姑姑家陪二姐，就是二姐來我家，所以，每年的寒暑假也是我們姐妹最幸福的時光，在我的印象中，二姐一直都跟我在一起，我們彷彿從來都沒有分離過。

這樣美好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我上初中。彼時二姐已經上高二了，我們姐妹又在同一所中學相聚了。

那是我記憶中最溫暖最美好的一段時光。

上初中的時候我還太小，剛剛離開家，離開父母的懷抱，晚上要起好幾次夜。學校是公廁，離宿舍還有一段距離，晚上起夜是一件很恐怖也很痛苦的事，尤其是冬季，要從剛剛暖熱的被窩裡被迫爬起來，還要面對四周死寂一般陰森森、黑沉沉的校園，這對我們這些年幼又膽小的女孩子來說簡直苦不堪言。

我從小就膽小，又不好意思總麻煩別人陪我起夜，二姐在知道了這件事以後，自告奮勇地提出來讓我跟她擠一起睡，好方便她晚上陪我起夜。在我最初、最難熬的兩年時間裡，是二姐陪我一起走過的那段歲月。

我上中學的時候離家遠，住校，只能一個禮拜回一趟家。那個時候家裡窮，往往吃不起菜，二姐每個禮拜從家裡帶一大罐加了醋的鹹芹菜我們姐妹二人一起吃。至今我還異常清晰地記得當時吃那鹹芹菜的味道：芹菜那翠青翠青的顏色，撒在上面大粒大粒的鹽巴，還有吃在嘴裡那齁鹹齁鹹的感覺。

非常感謝我的姑姑！她是一個不會說多少溫暖話，但是心很實誠的人。在我們非常困難的時期，她經常明裡暗裡、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幫襯著我們。在二姐吃穿的問題上，她也從來沒有剋扣過她，沒有讓她捱過餓、受過凍，二姐從來都是光鮮亮麗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我上大學前沒有穿過一件新衣服。五年級的時候，媽媽花兩元錢從估衣攤上給我買了一件粉紅色的西服，那件二手西服我一直穿到初中畢業。幸虧當時個頭長得不是很快，不然，一定都能當露臍裝穿了，看來在那個年代，個子長得慢也是一件好事哦。

後來，二姐經常偷偷地把她的衣服拿給我穿，而且只能給內衣，外套是明面上的東西，大家心裡都有數，給我是會被家人發現的，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她只能把自己的內衣脫下來給我穿，穿爛了再還回去向她的家人交差。還有我的兩個好閨蜜，也經常把自己的衣服借給我穿，有了她們的衣服做替換，我才順利地度過了那段艱難歲月，有了她們的幫襯，我的青春才避免了以那麼狼狽、破爛不堪的形象示人。她們都給我的青春留下了甜蜜的、溫暖的、不可磨滅的回憶，謝謝她們！

母親年近四十生的我，那時候家裡窮，母親又是一個極其要強的人，在我的印象中，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瞭如何過日子上，心裡似乎一直沒有我這個么女的存在，所以，我的青春期過得有點恓惶。

吃夠了貧窮的苦，那時候家裡情況開始好轉，似乎家裡所有人都在鉚足勁過日子，只有過日子才是正道。沒有人當我是一個正在發育的、需要呵護和關愛的女孩，也沒有人告訴我，一個正值青春期的女孩生活中需要準備些什麼，應該注意些什麼。我正羞於無人可問，無人可訴之際，我的二姐再一次像天使降臨人間，向我伸出了愛的援手。

她貼心地拿來自己穿過的小衣衣，我們姐妹倆偷偷地把自己關在一個很少有人光顧的房間裡，用了一下午的時間，二姐成功地將她的小衣衣改成我能穿的尺寸，這樣，我才有了人生的第一件小衣衣。正是二姐的屢屢出手，才讓我得以順利地度過那段尷尬的、讓人難以啟齒的青春歲月。

我吃菜的時候，二姐總誇我，說我是這世上吃飯最香的人；我調皮的時候，二姐跟父親一樣從來不打罵我，而是對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二姐說我小時候最淘氣、最愛吹牛，最不服管教，如果不是母親和哥哥的管束，我肯定能混成一個小太妹，等等等等，每當二姐以讚許的、羨慕的、自豪的口氣說我這說我那的時候，我猶如聽著這世上最動人、最好聽的樂曲，心裡那麼溫暖、那麼幸福！

我是一個花錢大手大腳、從來不會為未來打算的人。經常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是與非。二姐深知我這毛病，經常勸諫我不要過分顧及別人，一定要手中留點餘錢，因為上有老下有小都等著我們去贍養，而我們又都沒人可依靠，沒有人給予幫襯。我嘴裡說著好，心裡完全沒當回事，直到父親去世，我居然連回家為父親送葬的錢都拿不出來。那時候，我才終於知道二姐多麼瞭解我，多麼懂我，我也第一次明白什麼叫捉襟見肘的尷尬，什麼叫未雨綢繆的英明。

二姐只比我大六歲，但在我的記憶中，她更像一個小母親，始終陪伴在我身邊，給我無盡的溫暖和呵護，溫柔和體貼。我喜歡寫東西，寫完了總是第一個發給她，無論多忙，她都會仔細地閱讀，然後給我提很多好的建議。我沒有勇氣把這些文章發出去，她總是誇獎我、鼓勵我、鞭策我，讓我一定要堅持，一定要嘗試，因為她堅信，我一定會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

從小到大，二姐為我做得實在是太多了！而我為二姐做的，卻很少很少。我每次回家給二姐錢，她都萬般推辭，不肯接受，她說她在家裡什麼都有，不像我，幹什麼都得用錢；買房子的那幾年，她在經濟上對我傾囊相助，就連我回家，她都偷偷地塞零花錢給我，還十分自豪地對我說她現在不缺錢。

拿著二姐硬塞給我的錢，我心裡五味雜陳，這世上除了父母，大概只有二姐能始終感同身受於我的苦難，時刻關心著我的幸福，也只有她能真正做到高興我之高興，痛苦我之痛苦了！

謝謝二姐，這輩子欠你的恐怕還也還不清了。

年幼的我，只知道她小時候比我們吃得好穿得好，卻永遠不知道，在心裡，她是多麼羨慕我們。她羨慕我們雖然生活苦寒，但至少我們都是有父親疼，有母親愛的孩子，不像她，無論有多麼努力和懂事，她永遠是個局外人，永遠被關在別人的心門之外。雖然生活上富足，但精神上和情感上永遠是缺失的。就像你明明有一塊糖，迫不及待地想要與人分享，卻沒有一個願意與你分享這種幸福和喜悅的人，那種缺失伴隨了二姐一生。

當初把二姐送人的無奈之舉，於我們而言，以為是為了二姐好，沒有人問過二姐真正需要什麼？想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想做什麼樣的選擇？家人以愛之名，過早地替二姐做了人生的決斷，也，葬送了二姐一生的幸福。

不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若經他人苦，未必有他善。作為局外人，我們永遠不能理解父母把孩子送人時的苦楚和無奈，也永遠不懂被送走的那個孩子內心的痛苦和不甘。因為在長長一生的歲月裡，無論多麼成功，在心裡，她都會止不住地無數次自問：為什麼那麼多孩子唯獨送走的是我？是我不夠好嗎？是我不配跟親生父母兄弟姐妹們生活在一起嗎？所以，二姐曾不止一次幽幽地說，這輩子無論有多難，她都不會也決不允許把自己的親生骨肉送給別人！

我親愛的二姐，不是你不配擁有，也不是你不夠好，因為那時候我們太窮，因為那時候我還太小，否則，那個被送走的人應該是我，那個不該出生的人，也應該是我啊！

人生哪有什麼歲月靜好，只不過是有人替你負重前行。原來，是二姐用她一生的痛苦和隱忍才換來了我今天揚眉吐氣的幸福生活，我如今所擁有的一切，原該屬於二姐啊。

謝謝二姐！

二姐是不幸的，二姐也是幸運的。幸好，她遇到了我那個當了一輩子村長、懂事理、眼光長遠的姑父，從心裡疼愛著她這個小棉襖，經常給她買好吃的，買漂亮衣服，經常偷偷地給她零花錢，也總惦記著她的溫飽寒暖、喜怒哀樂。只是不幸地，姑父走得太早，在他六十歲還算年輕的時光，在她正需要他的時候驟然離世，沒有給任何人一點點思考和接受的餘地。

人生就是這麼無常！

姑父的離世給了二姐人生最沉重的打擊。就像生命裡僅有的一縷陽光被烏雲完全遮住了，那樣絕望和難以名狀。二姐差點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擊倒了，她數次在姑父的葬禮上大放悲聲，直哭得天昏地暗，差一點哭瞎了眼睛。可見，姑父對二姐是多麼溫暖和重要的存在，而二姐對姑父的感情有多麼深厚多麼濃烈。

記憶中的二姐什麼都好，學習好，懂事，母親老拿二姐來說教我，說我們剩下的兄妹幾個哪個都不如二姐好，所以，從小，二姐就是我心中無法超越的偶像，是我永遠學習的榜樣。

我常常感嘆命運真的像個無常善變的老人！它讓我降臨人間，卻生生地剝奪了原本屬於二姐的幸福！

二姐小時候溫柔嫻靜，她的夢想是當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而我總喜歡舞刀弄槍，所以，我的夢想是當一名鐵骨錚錚的人民志願兵。沒想到，殘酷的生活卻給了我們姐妹二人一記響亮的耳光，二姐因為沒有人繼續支援，最後不得不中途輟了學；而我，在距離夢想一步之遙的地方，天天數著天差地別的薪水，感受著天壤之別的待遇而無能為力，只有站在歲月飛速流逝的時光的岸邊扼腕嘆息、悔不當初。

當初我們都太年輕，也都曾離夢想那麼近，近得似乎可以伸手可及，但卻都沒有扼住命運的咽喉，最後都只能任夢想離我們越來越遠，這是我的遺憾，也是二姐的遺憾。時至今日的午夜夢迴，我依然能夢見二姐真的當了老師，真的實現了她從小的理想，我心裡像灌滿蜜似的，又驕傲又自豪，為二姐！醒來不免唏噓長嘆，原來，不知何時，我已經把二姐的點點滴滴都那麼深、那麼深地放在了心裡，原來二姐夢想的實現對我那麼重要，讓我一生都在對她的遺憾和惋惜，牽掛和惦記中度過！

二姐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孩子們發展得都還不錯。她也在幾年前成功榮升，如今已是兩個可愛的小外孫的姥姥。唯一遺憾和牽掛的，是她那已年近三十，尚未成家、又在千里之外的兒子。

現在，農村政策越來越好，農民的補助越來越高，姐夫是個頭腦活絡的人，他正在和二姐一道發展養殖產業，家裡一共養了十幾頭豬，四十幾只羊，間歇地，姐夫還做點小生意賺點外快，二姐變得越來越忙，小日子也過得越來越有勁頭、越來越紅火了。

真心為二姐高興！

在我四十幾年的人生旅途上，一路走來，一直都有二姐相伴。她是我的姐姐但更像一位慈愛的母親；她是我的良師益友、精神支柱，也是我的啟航燈塔、守護天使；她是一個引領我的智者，也是一個不斷點化我的普度者。在我前行的路上引導我、鼓舞我、鞭策我一路向前、向前。

她是我永遠最親、最愛的親姐！

再次謝謝二姐！謝謝你為我換來的幸福人生！謝謝一路有你！

【作者簡介】春曉，原名朱曉春，女，1975年2月出生於甘肅鎮原，現就職於北京某研究所。本人受父親影響，從小熱愛文學，閒暇時從事業餘寫作。黃土高坡的大風造就了我的俠骨，隴東高原的豔陽熔鍊了我的柔情，父老鄉親的教導塑造了我的風儀，生活的艱辛磨鍊了我的堅韌，終有了自己的風骨：自尊、自愛、自強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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