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每個人心中都有個世界，每個人看到的世界都是不同的。

多維宇宙

我是天地間的一朵霧，無拘無束，四海為家。

霧

有一天，我聽見了一聲梵音，順著聲音我看見了一條河，河上有朵青蓮，河邊坐著一個佛。

佛

我問佛，這是什麼河，佛說這是忘憂河。

忘憂

我又問佛為什麼叫忘憂河，佛說紅塵一片苦海，大家總是笑的時候少，哭的時候多，開心的時候少，悲傷的時候多，萬世的輪迴，也磨滅不了紅塵的喜怒哀樂，當有機緣在他們眼前也不會珍惜，只有徹底忘記這一切，忘記自我才能忘憂，所以叫忘憂河。

當天地初開我就存在，到處遊蕩，無憂無慮，為什麼都要忘記呢？如果一切都忘記了，一切都沒有意義，一切都該歸於虛無，那還修什麼佛，佛不是一種執著嗎，如果不執著幹嘛修佛，真是自相矛盾。

我抬頭望河，河水清澈明晰，無風無雨，只有梵音和青蓮，時間彷彿已經停止。看著青蓮孤寂的身影，想起了自己在天地間飄蕩的歲月，心中突然有種眷戀，有種愛憐，我本無形無質、飄忽不定，但我想讓她知道我的存在，知道我的愛憐，於是便變成了一朵青霧遠遠地看著她。

青蓮

忘憂河裡空蕩蕩的，一片虛無，仔細一看卻發現它對映著人間的喜怒哀樂。她每天看著人間，而我則每天默默地看著她，其實我知道她早就發現了我。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寧靜又滿足，但我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因為她嚮往著人間。

人間

人間雖然那麼痴纏迷亂、慾望橫流，但有種東西吸引著她，她不知道是什麼，她只知道每次看著人間，總有種莫名的感動和期待。或許，只是一種好奇，為什麼有那麼多成佛的機緣擺在人們眼前，人們卻不知道珍惜，不願意放棄紅塵。或許，冥冥中自有一種定數。

有一天，我得知，她求佛用一串佛珠把她送去了人間，於是，也匆匆飄進了輪迴殿。我本是一朵霧，只有徹底封印自己的法力，忘記所有，才能投胎做人，但如果再也記不起從前，就會一直在紅塵裡輪迴。我不怕，我知道一切早已註定，有些東西，就算是萬次的輪迴也改變不了。

我成為了一個人，一名男子。我出生時，含糊不清地叫著青，於是爹給我取名叫青。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已經忘了從前我是一朵霧，來這裡是為了尋找一朵青蓮，我只記得我叫做青。

我最喜歡到村前大池塘邊看水蓮，每次看見滿塘的水蓮，心裡總感到一陣悸動，總感覺它們召喚我，彷彿有什麼東西要對我傾訴，但每當快要聽清時總傳來陣陣梵音。我從小就不喜歡佛，佛會讓你忘記一切，忘記過去、忘記自我，而我總感覺缺了什麼，總想找回來。

有一天村裡來了一個遊僧，說我天煞孤星，註定要孤獨終老，被我用石頭砸了出去。後來，我漸漸長大，父親要我進取功名，為精進學業，我上了縣城族學，便沒有時間看蓮了。

我開始學詩，學的是《詩經》，第一篇便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最喜歡的是“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我反反覆覆地吟，彷彿記憶深處有種共鳴，彷彿村前大池塘那滿池的蓮花在對我低聲呢喃。

二十歲那年我考取了生員，可以免田賦田稅，家裡也負擔得起幾個人的生活開支了，便準備在家溫習功課參加三年後的鄉試，那年夏天我回到了村裡。

還記得，那是個夏天的下午，我拿著書到村前大池塘前去誦讀，發現池塘邊大柳樹下有個倩影。微風吹來，裙襬飄飄，宛若一株水蓮在搖曳，那種感覺似曾相識，彷彿闊別已久。忽然她轉過身拂了下頭髮，我們眼神相對，屏息凝視，目光灼熱。

那一刻，天地靜謐，只有她和滿塘的水蓮在我耳邊呢喃細語，心裡有一種眷戀，有一種愛憐，我好像記起了什麼。許久後她一陣嬌羞，提著裙襬匆匆走了，我這才清醒過來，發現書已不知什麼時候掉在地上。

我恍恍惚惚走回家，飯也沒吃倒在床上，就迷迷糊糊地睡去。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中，有一條河，河水清澈明晰，四周一片靜謐，河中央有株水蓮，嫋嫋娜娜，娉娉婷婷，有一種說不出的美，說不出的感覺。

第二天，我打聽到了，她的名字叫做菡萏，是村尾王秀才家的女兒。之後，我便常拿著書到村前去讀，一邊看書，一邊在池塘邊看她。有一天我對她說，她很像一株水蓮美極了，她笑著問我叫什麼，我說我叫青。

後來我們常常遇到，便熟了起來，她說她喜歡詩，於是我便教她《詩經》裡的古詩，我教給她的第一首詩就是我最喜歡的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她學得很認真，靜靜的樣子就像一株水蓮，很美很美。

她叫我青，我叫她水蓮，一起學詩時，日子總過得飛快。每次看著她，總想起我第一次學詩的情景，於是就反反覆覆地吟：“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優哉優哉，輾轉反側。”

兩年了，我們形影不離、如膠似漆，誰也離不開誰，我知道她就是我今生要找的人。終於有一天，我鼓足勇氣，伸出手對她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望著我，把手慢慢放在了我掌心，那年我二十二歲，水蓮十六歲。

第二年就是鄉試，我想考完再成親，於是跟水蓮的爹孃說：“先立業，後成家，我們可以先辦定親酒。”他們也同意了。為精進學業，也為避嫌，我們見面的機會變少了。

第二年鄉試，我沒有上榜，於是爹孃託人在縣衙門謀了份書辦的差事。年尾，我跟水蓮成了親，那年我二十四歲，水蓮十八歲。

縣衙裡公事很多，但我想念水蓮，總是儘早地趕回來陪她。我知道她捨不得爹孃，便常陪她回孃家。她爹喜歡下棋，每次去我都跟他一起下棋，她則在旁邊靜靜地看著。

光陰流逝幾春秋，爹孃開始催我抱孫子，其實我也想要個孩子。村裡開始有人說水蓮的流言蜚語，為了不給她壓力我從不說。漸漸地爹孃開始不耐煩了，對我說，要給我納妾，我不同意，但爹孃說如果不同意就把水蓮休了，幾次反覆，我屈服了。

納妾那天，水蓮的娘把她接回去了，我一個人獨自在屋裡，感到無比的落寞。我的妻子只有她，我的心已經完完全全被她佔據，再也容不下第二個人了。窗外的嗩吶聲、鑼鼓聲越來越近，是新娘回來了嗎？不，那不是我的新娘，我的新娘只有她，我飛奔而出。

水蓮的家裡沒人，難道出事了？我的心一陣刺痛，不，不會的。我想起來了，她一定去了池塘邊，我們經常相見的地方，我急衝過去，遠遠地看見個倩影，那就是我的水蓮。我瘋了似的抱著她，叫著她的小名水蓮、水蓮。我好害怕她突然離我而去，也不知道怎麼跟她說納妾的事，怕她接受不了，只是緊緊地抱住她，我想從現在起，不管怎樣我們都要在一起，沒有什麼能把我們分開。

後來，爹孃找到我說，雖然我逃婚了，但畢竟也進了家門，也算是家裡人。爹孃給我納的妾叫紅，暫時住在爹孃家裡，並要求每個月抽時間陪她，其他就不再逼我了。

就這樣我一路走來，縣衙裡的事務也越來越多，水蓮對我有了隔閡。而紅，她是一個好姑娘，我越是覺得她的好，越不想對她怎樣，我想她也許會知難而退，就可以清清白白再嫁人，這是我唯一可以補償的。

又三年了，有一天紅終於忍不住質問我，我對她說：“我的心裡只有水蓮，再也容不下另外一個人，我已經耽誤她三年了，不能再耽誤她一生，你是清白的，我明天就寫一張休書，你找個人再嫁吧，今生是我對不住你了。”紅，情緒激動，發瘋地跑出去，她說她不要這樣，要跟水蓮去說清楚。我怕她對水蓮不利，也匆忙跑回家。

我老遠就在家門口看到，紅一直跟水蓮說話，說著說著，情緒激動，水蓮似乎被嚇住了。我衝過去對紅說，你走，紅哇地一下走了。

我語無倫次地跟水蓮解釋：“不是我要納妾，是爹孃逼我的，要不就要休了你，我也是沒辦法。但我的心裡只有你一個人，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我焦急地看著她，發現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有種莫名的東西，就像我第一次看見她那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笑了，我感覺整個世界都在笑，我知道她是愛我的。我伸出手對她說“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也慢慢向我伸出她的手。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到了一陣陣梵唱，心裡猛然一驚，我發現她的身體變得透明，我衝過去拼命想要抱住她，卻什麼也抓不住，她最後跟我說了一句話“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就消失不見了。

我怔怔地看著前面，頭腦裡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句話，我是佛前的一朵青蓮。那句話是多麼地熟悉啊，可我就是記不起在哪裡聽過，我想起小時候村裡來了一個遊僧，說我天煞孤星，註定要孤獨終老，也許這就是命嗎。

我開始回憶跟水蓮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一有時間我就站在村前池塘邊，柳葉飄飄、蓮香陣陣，我彷彿看見水蓮在飛舞，春夏秋冬，時光轉換，彷彿一切都在逝去，我心如死灰再也不起一點漣漪。紅，也走了。

我終於明白什麼叫孤獨。紅塵滾滾，放眼望去一片死寂，花開又花落，潮起又潮落，生生死死，死死生生，週而復始，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一切盡皆虛無。

周圍一陣陣梵唱響起，越來越大，越來越響，我的意識一陣陣模糊，我想這是要離開人世了嗎。塵歸塵，土歸土，我從虛無中來，終歸要回到虛無中去，這一生有意義嗎。朦朧中我看見了一個倩影，娉娉婷婷、搖曳生姿，屹立在一條大河中央，周圍瀰漫著一陣陣青霧。我終於明白那倩影就是“佛前的一朵青蓮”，那霧就是我自己，無數的記憶蜂擁而入。

我又成為了天地間的一朵霧，飄到了忘憂河上，如同幾百年前那般。青蓮仍在河中央，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我知道我們的心變了，我對著青蓮微微一笑，投入其中。我們終於明白，修五百年同舟，修千年共枕。我們是在忘憂河上結下的因緣，只是我們沒有修夠時間。

剎那間，青蓮吐露所有的芬芳，粲然地盛開著，之後，唯留下一支蓮蓬，微微地輕顫著，一滴如眼淚的蓮子從蓮蓬落下，玲瓏剔透，光華爍然，凝成一顆佛珠，歸還給佛。

紅塵之中固然有喜怒哀樂、煩惱三千，但卻有愛，所以人們不願意解脫。世間萬物本無形無質，何必執著於本體，執著於現在，我們的靈魂已融為一體，彼此糾纏，互為因果。如今，我們放棄所有的法力，要重新去紅塵中輪迴，去修煉，生生世世，直到明白什麼是真正的愛。

一陣微風吹過，打破了忘憂河萬年的平靜，我們從河面的漣漪中，一起投身於人間，只留下佛的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