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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幻夢 16-18 回 (清)花月痴人撰

簡介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話說寶玉、黛玉夢中被迅雷驚醒,二人叫了一聲,昏厥過去,唬得寶釵心慌意亂,將兩人自上至下細細摸索,一驚不小,所以也叫起來,忙合著黛玉的口度氣,又合著寶玉度氣,二人漸漸醒回

拔草尋蛇的意思是什麼

第十六回 深悟道雙玉談因 小遊仙群釵入夢

話說寶玉、黛玉聽了翠羽的話,趕回瀟湘館。一面走,一面問是什麼東西。翠羽道:“不認的。”黛玉道:“是那裡來的?”翠羽道:“竹子上長的。今兒張媽打掃竹林,月洞窗前,有根竹子梢上長出件東西來,像蘆花似的。三姨娘剛才瞧見,他說從來沒有的。”

寶、黛二人忙到窗前細看,寶釵、晴雯亦來了。觀其形如棕櫚花,花朵細碎如天竺花,金黃色,光華奪目。寶玉撫竹,細細把玩。微風過戶,忽聞一陣香氣自上而下,幽如蘭,酣如桂。黛玉、寶釵、晴雯亦至竹下賞玩,少頃湘雲、探春、妙玉等都來了,人人驚異。黛玉道:“竹子開花,亙古少有。”妙玉道:“天竺國極樂淨土,有竹吐華。今此處亦有,乃熙朝奇瑞,當有鳳來儀。”黛玉道:“再看如何,你怎麼知道?”妙玉說:“出處見佛經。此花還有妙處:長久不卸。若有鳳來,花香周甲,即無鳳來,亦香一紀,根下土香百年。”黛玉聽說,心中暗喜。素知妙玉淵通,又知其性情磊落,不肯阿諛,信以為實。湘雲道:“咱們來開竹花社。”探春道:“這倒是件軼事,可以流傳千古。老太太叫我來瞧瞧,咱們告訴去。”大眾又到紅樓,細細告訴。賈母、王夫人欣喜異常。賈母道:“奇事奇花,明兒去瞧瞧。”封夫人等道:“自然要瞻仰瞻仰。”飲酒後,又逛了一回,才各散去。

是夜月色侵階,寶玉、黛玉盥漱更衣,坐在月洞窗前若碗清談,閉了房門,同賞竹香月色。寶玉道:“今日之兆,定應著妹妹。當日英皇灑淚竹上,遂成斑點,流傳至今。此竹因你終日對他焚香操琴,時時愛玩,草木有知,競開花吐香,為妹妹美瑞。亦如怡紅海棠委而復榮,同一理也。”黛玉道:“竹子的異兆尚不知如何,柳二嫂的話必要留心,恐有鳳來亦未可料。”一面說話,拿著茶鍾剛喝了一口,寶玉笑道:“好妹妹,把你含的荼像晴雯姊敬我的酒一般給我喝了罷!”黛玉笑道:“你我在二塊,必要做新鮮的文章。那夜的皮杯還吃不足,這會兒又要合我鬧了。”寶玉道:“好妹妹,只這一回。”黛玉笑道:“你實在會磨人。你像他先奉了我,我再奉還你。”寶玉道:“更好。”亦如晴雯奉酒之法,漱淨口,含著茶吐與黛玉,黛玉不吞下去,復翻身吐與寶玉吞了,再從容喝了兩口,奉與寶玉,照樣回敬,一面笑說:“你這轉折的文情,比他直出的又高遠了。”兩人歡洽已極,黛玉道:“月白風清,於此良夜何?”寶玉道:“子今於今,於此良人何?”黛玉微微一笑。兩人執手入幃,自伉儷以來,未有此夜歡娛之盛。人恍同身,氣融連理,其樂只可意會,不必言傳。連日綢繆已極,寶玉問黛玉道:“喝合歡茶,偕連理夢,其樂如何?”黛玉臉一紅,笑而不言。寶玉道:“這又何必害臊不說呢?”黛玉道:“我且問你如何,你能夠說,我也說給你聽。”寶玉道:“我竟不能言語形容。”黛玉笑道:“可又來,你也不能說,只好默而不言,心領神會罷了。”

寶玉笑著點點頭,忽又說道:“你我命中造化很好,憑著天恩祖德,安富尊榮,閨幃娛樂,到了這個分兒,再怎麼樣?”黛玉道:“此後時刻戰兢自持,所謂滿而不溢,高而不危,才能保得長久。”寶玉道:“誠哉是言。居安思危的存心,我卻不敢懈怠。只是你我飫珍饈,薄羅統,終日歡娛,此皆警幻仙姑所賜,如何報答?”黛玉道:“仙姑思同天地,咱們生生世世仰報不盡,只有做一件稀世罕有的功德,以副仙姑之意。咱們已做的善事,即如廣濟倉周急貧乏,義莊以濟四煢,育嬰堂拯救孩提,養貞室扶持節婦,給衣賑粥,拾藥施棺,檢骨埋枯,修橋補路,都已有了。獨有一件陰功,未經世人廣行的。咱們基業田莊的地方約有百數十處,打算每處設一完姻院。凡有貧苦之家,男女已經結親,無力婚娶者,教他在院中完姻,與以衣服鋪陳,成婚一月,再今迴歸。使怨女曠夫各安其室,免卻人家為父母者急不來的心事,為兒女者說不出的苦衷。你說如何?”寶玉道:“妹妹有這好心,所以仙姑必使你我再世重圓,皆由你種此善根之報。只是一件,各處都設完姻院,其功不為不廣,還有未盡善之處,我爽性補足了:此院一設,那些無力之家勢必紛紛嫁娶;有一等中落之家,結親之時,兩下門當戶對,三媒六禮定成,及至彼此消乏,婚娶不起,各循舊家門面,還想將來堂皇嫁娶,不屑到院中草率了事。豈不還是女怨男痴,春悲秋樂?如此一類最苦不可言。偏是這樣的多,若無因由資助他錢財,只怕還不肯受。莫妙於除完姻院外,再設一全婚局。凡遇此等人家,嫁娶不起,借銀與其畢姻,不立借券,不憑中人,還與不還,由他自便。你說如何?”黛玉道:“你所慮的更加周密。如此辦法,盡美盡善了。”

寶玉道:“欲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痴男怨女這苦味兒,咱們備嘗已久,所以才能夠體會普天下男女這種苦情。我自己也好笑:咱們兩人的情痴到極處了,為什麼我這賈寶玉非林黛玉不娶,你這林黛玉非賈寶玉不嫁?這是何故?”黛玉道:“你曾說過,任憑弱水三幹,只取一瓢飲。無非定情固分而已,情一定則不可移,分一固則不得散。這個道理,五百年前咱們已揣其分,用其情,今兒才得如此。當年我在靈河崖,蒙你長長灌溉,致令償淚以酬。所以我過去一節,只算報你灌溉之思。至於你我兩相愛慕,一種纏綿不斷的至情未經完結,仙姑深為你我太息,故今咱們重生再世,了此一段情緣。你我生於情天,必受一番磨折,歷盡孽海波濤,此日才登彼岸。這是幾世幾劫的前因後果,非偶然也。”寶玉道:“這番議論透徹之至。咱們前因如此,還望後來千百年永偕連理,則不知怎麼樣了。”黛玉道:“你我同心合意,修積陰功,廣行方便,誠能感格上蒼,自然有禱必靈。你可放心!咱們情根悠久,縱不能百世不磨,大概幾世同偕總期必可。所謂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修見如數罷了。”

寶玉道:“你我的前因後果固如是矣,我合寶姊姊怎麼樣呢?”黛玉道:“你合他原是依附之緣。因你我有木石前盟,從旁生出金玉姻緣。若非金玉渾淆其中,你我何至於生關死劫、再世重圓呢?”寶玉“噯”的一聲嘆道:“我至今提起金玉姻緣,不能無撼。”黛玉道:“你又左了。天道無私,造化弄人之理,往往如是。若無他的金玉緣窒礙其間,何能顯得出你我臨死不磨的至情真性?你也不可怨天,不必尤人了。孟子云‘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這章書你是知道的,所以歷來名臣、孝子、節婦、義夫受盡無限折磨,才得傳揚後世。你我何能比得古人?以理推之,必要受以前那番苦況,才能賞此日歡娛。”寶玉向黛玉深深一揖,說道:“今聞之矣!與卿一席話,抵我十年功。”黛玉“嗤”聲一笑,道:“這又算什麼?”兩人談至更闌方寢。

再說寶玉在寶釵處歇過經旬,一日黃昏後,月明如晝,寶釵、寶玉步出階前看月。寶釵道:“咱們到妹妹那裡去,瞧他做什麼事。”兩人一路說笑,進了瀟湘館。寶釵一面搖手,不許丫頭則聲。兩人進房,轉到裡間,從窗格子裡覷睛一望,雖系紗縵,朦朧見影。原來無有別人,只見黛玉合晴雯共酌。晴雯捧著一隻芙蓉花式白玉杯,斟上酒,笑盈盈的送到黛玉唇邊。黛玉搖搖頭道:“這麼敬不稀罕。”晴黛笑道:“奶奶要口奉嗎?”黛玉笑笑點點頭。晴雯漱淨口,換上一杯梨花春,問黛玉道:“對點薔薇露好麼?”黛玉又笑著點頭。於是晴雯如敬寶玉一般,先喝一口,再敬黛玉,兩顆櫻桃小口相對,緩緩的一吐一吞,玉液生津,香酣適口,情濃樂極,吃了一杯。黛玉道:“再喂一杯。”晴雯又如前敬了,看得寶釵涎垂心慕,不覺失聲笑道:“實在可愛。”

黛玉道:“誰在這裡鬼鬼祟祟的竊覷房幃?”寶釵、寶玉敲門進去。寶釵笑道:“好呀!妹妹在這裡獨樂樂。”黛玉臉一紅,忙道:“想要與人樂樂。”指著晴雯說,“不知姊姊可肯給他的臉?”寶釵一時窘住,不能回答。晴雯道:“縱不給我的臉,也不好拂奶奶舉薦的美意。”寶釵臉一紅,說道:“我也想合你喝,只是……”說到此處又咽住了。寶玉道:“這又何妨?妹妹倒也吃了,姊姊大可賞用。橫豎只有咱們四人知道,誰家房裡沒有兒女私事呢?”於是四人重複入坐,晴雯如敬黛玉一樣奉了寶釵兩杯。寶釵向晴雯笑道:“難為你從從容容再替我敬玉奶奶一杯,待我仔細瞧瞧。”晴雯又如前敬過黛玉一杯。

寶釵笑道:“我有兩言奉贈:檀口抓香腮,並蒂芙蓉雙弄色。”寶玉忙拍手道:“妙絕,抄絕!確不可移。這是儼然一幅絕妙的女春宮圖。”寶釵道:“這是你天開奇想,聞所未聞的新文都被你摭出來了。”黛玉笑道:“真正新奇,這女春宮難為他想得入神盡情。”寶釵道:“咱們吃這酒的意趣竟勝於張京兆畫眉。”晴雯笑道:“我執壺、舉杯、奉酒,亦如那磨墨、你筆、描畫之煩,該比作張京兆。”黛玉向寶釵笑道:“姊姊送了便宜把他。”寶釵亦笑道:“人家利令智昏,我是色將心惑了。”四人又復喝酒談笑,是夜在瀟湘館同臥,一宿晚景不題。

過了些時,大觀園、檜碧園、林園三處荷花盛開,深紅談白、黃碧青藍,各種俱備,幽香谷後水榭到萬字橋開的更茂。黛玉同眾姊妹終日賞荷消遣。前因林府南邊幾位同事精於音律,清曲最佳妙,寶玉、瓊玉一學便會。瓊玉過了曲,即傳授李紋、喜鸞,寶玉又傳授黛玉、晴雯、寶釵、紫鵑、襲人、鶯兒、麝月、蕙香,還有幾個丫頭也會唱了。寶玉、黛玉、瓊玉、喜鸞音節極佳,兼會四件傢伙:寶玉鼓板為最,瓊玉笛法極精,黛玉亦復善於笛,喜鸞優於絲。寶釵的曲細緻穩妥,不捨吹彈。晴雯笛音、鼓板擅長,籤弦亦妙。紫鵑絲絃笛俱佳,鼓板絕倫。獨有鶯兒曲韻清脆,彈弦的指法超群邁眾。襲人等曲與傢伙各有所強。[方]以類聚,因各人終日習唱,以致探春、湘雲、妙玉、寶琴、香菱、李綺新近亦天天習唱,各得其妙,所以把詩社又撂開了。

一日,眾人在萬字橋賞荷。中亭內設氈單,輪流互唱,聽曲人在四邊亭內。李紈道:“我有一對,請諸位對來:

詩社詞壇改作歡場曲局,”

湘雲隨口應道:

“風人雅士變為清客伶工。”

喜鸞笑道:“這才好呢!把咱們比作伶工,大家可不依你了,該怎麼罰?你說!”

正在笑鬧,鳳姐來到,問好畢,向黛玉道:“今兒送北靖王、錦鄉侯、寧昌伯、還有五家同年的禮,我一早晨瞎張羅了半天,誰知道你已預備了,送的人回來說都全收了。老太太叫你們留幾支好曲子,他飯後來聽。又對我說:‘你為什麼不學曲唱給我聽?他們都唱的好,吹彈得又好。我回說還沒有學,待我學了唱給老祖宗開心,只怕老祖宗要笑掉了牙。老太太又說:‘前兒你林妹妹、喜妹妹對了一套《雙拜月》,晴丫頭唱了一套《寫真》,他們唱的很好,你要唱的不好,仔細我捶你。’老太太這麼說了,我只得也來學這玩意兒。誰算我的師父呢?”湘雲道:“我來教你。”鳳姐道:“罷呀!且把你那舌條兒收拾好了再說。”黛玉道:“這卻不相干。他唱的字面倒是清清朗朗的。”

寶釵道:“二嫂子如果要學,回來到我那裡,合你慢慢的唱。”’鳳姐道:“這會兒就要唱。”寶釵道:“沒有曲譜。”有個丫頭道:“我帶得有個本子。”拿出來是一套《頓心驚》。寶釵道:“就唱這套。”於是傳授了點眼拍板,並辨別字面,兩人哼起來。鳳姐本性聰明,腔調都跟的上,惟板眼快而不勻。寶釵道:“板眼是寸節規矩最要緊的,不能隨便混來。”鳳姐焦燥道:“噯呀呀!這勞什子實在累贅。”寶釵道:“你總合我一下一下、停停勻勻的來才使得。”哼了一會,鳳姐手上又亂起來。寶釵道:“這爪子實在要打幾下才好。”鳳姐急得臉脹通紅,汗珠直冒。湘雲形如打躬,黛玉等抿著嘴笑。寶釵道:“且歇會子。”鳳姐道:“再哼幾遍口。”寶釵道:“我被你這爪子慪夠了。”

黛玉同妙玉悄悄說了幾句話,妙玉點點頭,走過來道:“我來效個勞,代教幾遍。”寶釵道:“很好,我這頑徒不遵約束,實在難教。”妙玉叫鳳姐:“將譜子掩了,咱們口傳心授,你只用耳聽,手隨我來,就容易會了。”一連哼了十幾遍,果然鳳姐手上上了路子。氈單鋪齊,各人唱過一輪。賈母到了,只見鳳姐拉著妙玉,還在那裡哼曲。賈母笑道:“你可曾學會了?”鳳姐道:“這會兒才學,跟還跟不上來,那裡就能夠會呢?”各人將首曲唱了兩套與賈母聽,再散坐乘涼。晚筵設在橋心亭,玩月賞荷,興盡才散。

近日黛玉細細揣摩《尋夢》一曲,幾處細腔未曾唱穩,回到紅樓,同寶玉哼了一回再睡。將交五鼓,寶玉起來喝茶,只見月映窗明,黛玉也醒了,寶玉道:“妹妹起來喝茶,倒現成了。”黛玉道:“月明如晝,推出窗來瞧。”寶玉推窗,二人朝外一望,但見萬里無雲,碧天如洗。黛玉道:“如此良宵,捨不得睡,合你臨窗眺望,天明再打個盹兒。”二人又坐下哼曲。

少傾,只見西方一片彩雲縹緲而來,行至天心,散漫出滿天華彩,一陣異香自空而下,彩雲凝結不動。黛玉道:“這個光景必有祥瑞。”寶玉道:“別則聲。”忽見一群小鳥自西飛來,折往東北而去。少刻又有一群飛過。一連幾十陣鳥鵲飛過,各色各樣,莫能名狀。隨後再是錦雞、孔雀、白鶴、青鸞,一對一對,飛過數十對。寶玉、黛玉攜手並肩,凝神眺望。天方大亮,只見彩雲影裡,一朵硃紅金邊祥雲垂下,裡面一隻五色絢燦、金翠輝煌的綵鳳飛到園中,在瀟湘館屋上繞竹數匝,緩緩的往後飛去;隔了半個時辰,又復飛到紅樓頂上,盤旋一回,仍舊西飛而去。後面又是成對成陣的群鳥相隨。黛玉道:“可是柳二嫂的話應驗了?”寶玉道:“丹鳳來儀,國家祥瑞。皇上聖明,所以如此。”黛玉道:“咱們竹上的花已為鳳所賞,誠為美瑞了。咱們略睡一會再起來。”這且按下。

再說通城傳揚有鳳來儀,聖心大悅,喜動天顏,頒諭天下,赦罪免徵,文武各官加級。賈政升了吏部尚書,寶玉、瓊玉、賈赦等俱升三級,開賀酬客,又鬧了半月。

一日新涼,晚荷舒豔,各種秋花開得極盛。到處香風撲鼻。黛玉邀齊諸姊妹在百花廊賞玩秋芳,先看了一回晚荷,再集百花廊。黛玉道:“我想做一個玩意兒的會。”湘雲道:“你別說,待咱們猜。”一面到階前掐了一朵花,遞與黛玉道:“可是做這花的會?”群釵同看,原來一枝翠海棠。黛玉笑而未言。探春道:“這花的顏色新奇極了,詠這詩可不容易。”黛玉道:“不必做詩,倒要唱曲。”湘雲道:“怎麼樣呢?”黛玉道:“咱們來鬥花。各人去採十種,拿來比,同的罰唱曲,不會唱的免。鬥花所採的花,將各式瓶幾陳設起來,聞花香,聽曲韻,名曰香韻會。如何?”群釵同說:“這個會雅極了。”

探春道:“瀟湘的文思愈出愈奇,咱們採花來鬥。”於是各人尋花覓草,過了一晌,紛紛袖花而至,比並起來,同的甚多。湘雲道:“今兒的曲子夠唱了,明兒早些鬥花,曲子更多。”鳳姐道:“咱們唱的費力,大嫂子合四姑娘不唱曲,只坐著聽,該替咱們張羅張羅,叫丫頭們時常倒茶、打扇子才是。”李紋道:“你才學了兩支曲子,就得意的這個樣兒。他們會吹會彈,曲子又多又好,豈不要把我當丫頭使喚嗎?”

大眾笑了一陣,氈單鋪處,換膜和絃,浪起調來,一一輪唱。黛玉唱了一套《尋夢》,寶玉打鼓板,晴雯吹笛,妙玉彈弦,喜鸞呼笙,這套曲,五人合就的音節韻度,妙到遏雲繞樑。晴雯唱了一套《寫真》,妙玉唱了一套《離魂》,喜鸞唱了一套《圓駕》,寶釵唱了一套《盤夫》,寶玉唱了一套《玩箋》,接唱一套《草地》,湘雲、香菱對唱《小宴驚變》,寶琴、李綺對唱《折柳陽關》,鳳姐唱了一支《喬醋》,探春唱《遊園》接《驚夢》,再捱到紫鵑的《他把俺小痴兒終日胡纏》,襲人的《春來萬卉鬥妖姥》,麝月的《陵谷變》,蕙香的《苦日裡有個本蓮僧》,這套曲是紫鵑、鶯兒鼓板,弦子合純的滾頭,精妙異常,人人喝采。秀筠的《只見漢嶺雲橫雷蔽》,輕雲的《我兒夫築死在長城底》,這兩套也是紫鵑、鶯兒鼓板,三[弦]配合的絕技,其餘新學的丫頭又唱了幾支。音靜飲闌,群釵才散。

探春回去,即收拾安寢。臨心之間,聽見兩下鐘響,慌忙起來,往紅樓一路獨行,遇著鳳姐。探春道:“二嫂子好早呀!”一面拉著鳳姐:“告訴你一件奇事,我昨夜做個夢。夢見娘娘到園子裡來看燈戲,還是那年回家省親—個樣兒。老爺、太太、兩位二哥哥、你合大嫂子、兩位二嫂子忙得什麼似的,娘娘抓住寶哥哥、林姊姊說了半天的話,笑容可掬。自老太太、老爺、太太合咱們多有賞賜,比上回還厚。喜歡幽香谷、紅樓,說是好極了。”探春一面說,鳳姐一面點頭吐舌道:“三姑娘,你別說,我也是做了這個夢,待我將底下的說給你聽,可是一樣?”探春道:“你說。”鳳姐道:“娘娘不在省親別墅殿上飲宴,酒筵設在百花廊牡丹臺前。宴後萬字橋看燈戲,唱到《水斗》,細問寶兄弟怎麼樣,唱到《打鞦韆》很喜歡。後首回去對老太太說:‘此後時常可以回家。’不比上回淚光滿面,笑嬉嬉的上輦去了。”探春道:“可不是的?怎麼你我兩夢絲毫無異?”鳳姐道:“告訴你,巧姐兒昨夜也是這麼夢的,說出來句句相同。”探春道:“你們母女神氣如一,同夢乃是正理。咱們三人同夢,這就奇極了。”

正在稱奇,忽見山石後轉出一個人來,說道:“你們三人同夢,咱們兩人做了一個最熱鬧的夢,說給你們聽。”探春、鳳姐見著,原來是李紈。探春問:“大嫂子合誰做的熱鬧夢?”李紈道:“早晨遇見四姑娘,我說昨夜夢見娘娘來家,與前回省親光景不同。四姑娘道,待他先說。從頭至尾,兩夢如一。我大略說幾句給你們聽。”李紈說畢,鳳姐道:“我合三姑娘、巧姐兒昨夜的夢合你二人一樣的。”又說了一遍。李紈道:“這是五人同夢了,兩三人同夢已就奇了,五人一夢罕見罕聞。”

三人一面走著說,只聽林子裡兩人語響,一人說道:“昨夜的夢,你五人相同不為稀罕,只怕還有同的呢!”探春等迎見,卻是湘雲,後面惜春亦出來了,同說起昨夜之夢,鳳姐道:“我就不信奇到這個分兒。兩位姑娘姊妹,該同夢的,咱們姑嫂、姑嫂、母女同夢亦該的,怎麼雲姑娘也說同夢?只怕是附會其說。”湘雲道:“你好不通!咱們雖系表姊妹,骨肉至親,正該同夢。反不如你這個不同骨肉的嫂子嗎?且把你的夢再說一遍,我有道理。”鳳姐只得又說一遍。湘雲道:“你才說的有遺漏,我找補出來,才知道我不扯謊。娘娘在百花廊,宴後登樓,坐在中間榻上。先叫林姊姊坐,又叫咱們坐,都不敢坐。娘娘說:‘咱們同是紅樓中姊妹,坐了好說話。你們不坐,我要惱了。’大眾這才坐下。這話可是的?娘娘未到之前,你同平姊妹忙到綴錦閣搬東西,可是有的?”眾人齊說:“是了,是了,絲毫不錯,竟是六人同夢了。”鳳姐道:“只怕咱們十幾人都是做這夢會的。”惜春道:“大同小異,亦有不同的。”這且按下。

再說寶琴合岫煙、香菱匆匆來至園中,一轉眼香菱不見。寶琴、岫煙同行至小蓬壺石臺上,只見寶玉笑說道:“將來梅大哥、薛二哥同是贏洲會上客,你兩個共是蓬萊島上仙。”寶琴道:“二哥哥,這個地方險峻,咱們上來還勉強掙著,這會兒走不下去,難為你扶一扶才好。”寶玉扶著寶琴、岫煙慢慢下來,霎時間寶玉不見。

再說香菱一路逛去,想起以前鬥草採的夫妻蕙香美可愛,正在找尋,忽聽背後一人低聲說道:“姊姊,你裙上又沾了一塊髒東西了。”香菱低頭一望說道:“沒有。”那人道:“你瞧後面裙上胭脂水似的一大塊,還說沒有!”香菱撩裙回身一看,不覺叫聲“噯呀!”再看其人,卻是寶玉。香菱道:“你為什麼來的?”寶玉道:“特來找你。”香菱臉一紅,說道:“這裙上的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寶玉道:“見說浙江潮有信,如何不明白呢?你前回石榴裙上沾了一片綠茸青苔,這回湘水裙中濺了一泓桃花春[潮]。”香菱道:“怎麼好?今兒再不能夠襲人姊姊給我換了。”寶玉道:“他們今兒做群芳會,忙得甚麼似的。這個冷靜地方誰肯來呢?我合你到山石後石凳上坐著,你把裙子脫下來,我拿到池子裡替你洗淨,晾乾了再穿,可好麼?”香菱道:“很好。”二人攜手,轉到山後石凳邊,香菱連忙解裙,叫寶玉揹著臉。寶玉道:“你快些解下來洗罷!”香菱才解開裙帶,不防裡面穿的一條銀紅紗小衣同褪了下來。寶玉覷著嬉嬉的笑,香菱急得臉漲通紅,忙將雙手來閉寶玉的眼,不知寶玉怎麼樣[才]走了。香菱只是痴痴呆呆坐歇一會,亦往別處去了。

再說鳳姐同探春等逛了一回,要獨自走動,一人踅到怡紅院後花障邊,正蹲身下去,猛聽—人“噗嗤”的一聲笑,又說道:“今兒可瞧見了。”鳳姐吃一大驚,忙嚷道:“你是那裡的這麼個傻丫頭,好大膽胡說!把眼珠子扎爛你的。”此人說道:“是你自己送生意上門,別抱怨我。”鳳姐聽出聲音是寶玉,又驚又喜,忙道:“寶兄弟、你如今是大人了,如何還像從小兒那麼淘氣?”寶玉道:“你可記得那年叫我開單子,把我拉到小三間黑暗裡,合我淘氣了一陣子,今兒又預辦淘氣了。”鳳姐道:“今兒合你要大淘氣呢!”一面淘氣後,鳳姐委憊已極,再找寶玉,不知去向。此處鳳姐魂緲陽臺,暫不及表。

再說妙玉獨自來至園中,信步行入梅花塢,迷迷離離,隨著香風走去。進入一條夾堤,梅花萬樹,前列清溪,後屏幽谷。行至堤中,見一連環亭,坐了一會,又往前走。這堤越走越寬,梅花愈看愈密,恍如一片香雪大海,四望無際。心中思索:這般幽境仙區,竟沒有知音賞玩。忽聽得謳吟之聲,傾耳一聽,吟的是“知音者芳心自同。”覷眼一望。前面梅林裡立著個白衣大士,連忙向前下拜道:“女弟子貪看梅花,到此難尋歸徑,望菩薩指示迷途。”菩薩笑向妙玉道:“我是警幻仙姑,並非慈航大土。世人只知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你可知這香海無邊,亦需及早回頭為是,否則就迷住了。你鳳根靜慧,塵劫未消,尚然滯跡凡間,日後自然超脫。你與神瑛 侍者向有夙緣,今日你沉淪香海之中,正與神瑛了緣之際,可仍依著香氣而返,我助你一陣迴風。”說時把袖一拂,果然習習香風往後吹去。

妙玉起身舉首時,仙姑不見。只得緩步回來,走至亭邊,聽見裡面亦有謳吟之聲,仔細一聽,亦是吟“知音者芳心自同”,一面想道:“怎麼仙姑又在亭子裡了?”近前一看,乃是寶玉吟哦。妙玉笑道:“原來是二爺。”寶玉道:“你怎麼叫我二爺?我是神瑛侍者。”妙玉觸動仙言,登時心跳耳熱,問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寶玉道:“找知音的。”妙玉問:“誰是你的知音?”寶玉道:“舍你其誰?”’妙玉聽說,更黨心旌搖盪,不能自持,勉強說道:“我如何是你的知音?”寶玉道:“‘知音者芳心自同’,你我一向同心,如何不是知音呢?”

妙玉此時小鹿兒在心前亂跳,不覺走入亭中,同寶玉並坐。寶玉道:“你看月色橫空,香風襲裾,怕你畏風露之侵,伴你花間一晌眠罷!”妙玉道:“如何同眠起來?”寶玉道:“我愛你有年,今兒邂逅相遇,豈有不與子偕臧的理?”妙玉將依又拒,一面說道:“此處寒風徹骨,冷氣侵膚,所以拒你者,正所以深恤你也。若有避風之臺,我豈不樂於從事?”寶玉道:“後面有個迷香洞,洞內有房,陳設之物俱備,合你同去如何?”妙玉即偕行入洞,果見繡榻錦茵鋪陳得精潔。妙玉促寶玉寬衣入幃,寶玉道:“可記得?那年合你聽林妹妹彈琴之後,在月桐內撥雨撩雲。今又春風再度了,前番草藉花眠,今則繡被香衾,三生幸甚。”二人歡洽已極,慚次神魂飄蕩,不知所之,恍傷又像臥在梅林之下。突然一雙翠羽飛來啄梅,幾朵落花點著兩人心胸,方才驚醒。妙玉道:“咱們魂赴陽臺,幾乎忘返。今幸醒回,我怎麼昏昏沉沉,神氣不爽?”寶玉道:“合你出了迷香洞,轉過豁然坡,就是安樂溪了。”二人相攜,緩步出迷香洞,且不必表。

再說寶釵將起,把寶玉推了幾下不動,又推黛玉亦不動,復倒身下去,貼著黛玉的臉,將舌條在黛玉唇上舐舐,卻不則聲。黛玉道:“你還要鬧,我好生睡會兒就起來了。”寶釵笑道:“是我呀!你睡迷了。”黛玉睜眼一看,說道:“我一個好夢被你打斷了。”寶釵道:“推你起來,原要告訴你:我做了一個奇夢,怎麼你也做了好夢嗎?”黛玉道:“姊姊的夢先說。”

寶釵道:“我夢見娘娘到園子裡來,又不像省親。大家忙著迎接,我從上房趕到園中來,遇見二姑娘合東府裡蓉大奶奶,向我說:‘咱們於今隨娘娘在一處居住,已入仙班。’還說尤二姨、三姐一併同居,他兩人也昇仙界了。蓉大奶奶說:‘寶玉嬸孃,託你帶個信給璉二嬸孃,我找他說話。’咱們一面走,我正要問他,被塊石頭絆醒了,可奇不奇?你是什麼好夢?也說給我聽。”

黛玉道:“我夢見大眾姊妹都在這裡,一同到了上層樓。人人愛這樓遠眺最佳,商議一個眾芳會,一月一次。每逢會期,都聚到這裡合百花廊兩處,花前酌酒,月地行歌,在這上層吹唱,底下遠聽,猶如半空音樂一殷;雲妹妹說:‘只怕住不下。’我說:‘幾人同房也可。咱們林園裡還有十二樓,隨你們各挑各住。’他們都喜歡芙蓉樓、豔陽樓兩處。我說:‘人既聚會,也不可辜負了地方。這十二樓各有妙處,你們輪流著都要住遍才好。’琴妹妹說:“你一生公道待人,並及濟物,咱們來拈鬮,誰拈著某樓即去住宿,體貼你公道之心。好麼?’柳二嫂子說,不必拈鬮,他有個法,令人心服。只見他用些五色紙剪成各樣蝴蝶,繫著五色線,每人一個,拿到樓簷口放風箏。眾人笑說:‘這是小孩子的玩意,’如何放的起來?’柳二嫂子說:‘我逆知你們不信,我放個樣兒給你們瞧。’他拿個白蝴蝶,迎著風才一放手,那蝴蝶即飛騰起來,漸遠漸大,絲線也漸放漸長了,放到聽月樓泊住。他又口裡唸唸有詞,將絲線貼在地下,漸粗漸寬,化作一道長虹。他就跨虹而往,到了聽月樓。瞧他站在樓中,隨即跨虹而回。大眾驚喜非常,都說:‘你原來有這般仙術,把咱們也來試試。’瞧他又畫符唸咒,一一放去。最奇是四面八方的風都有,這個投東,那個向西,或南或北,頃刻間十幾人跨十幾道五彩長虹,各自奔投去了。你、我合晴妹妹、柳二嫂子在這裡望一刻工夫,他們又回來了。”寶釵道:“我怎麼樣呢?”黛玉道:“你自己說:‘在這裡住定的,不往別處住。’我合晴妹妹向柳二嫂說:‘咱們住在此處,你也施一仙術,變個玩意兒給咱們瞧瞧。’只見他對著地下用手指畫符,口中唸咒。一會兒地動樓搖,半晌才定。他叫咱們往下面瞧瞧。我合晴妹妹走到樓前,低頭一看,這樓高並雲雷,不但群樓矮小,連小蓬壺都在底下了,望見人像螞蟻似的。我問他可能再高?他說空中樓閣,升之彌高,要升上天都使得。晴妹心高膽大,還想登天。我說再升一升也就夠了。正在高升,被你喚醒了。這夢可好不好?”寶釵笑道:“果然夢好,好夢。起來吧!今兒做會,大家都來的早。”

黛玉、寶釵剛起來,只聽樓下紛紛說道:“咱們都來了,主人還沒起來嗎?”黛玉、寶釵趕著相見問好。晴雯道:“今兒做會,回來上席,每人几上供一朵牡丹。我來點了人數,好去採花。”點的是探春、惜春、李紈、鳳姐、巧姐、平兒、湘雲、岫煙、寶琴、香菱、李綺、李紋、喜鸞、妙玉、黛玉、寶釵、晴雯、紫鵑、鴛鴦、玉釧、襲人、鶯兒、麝月、秋紋、碧痕、蕙香、佩鳳、偕鸞,共二十八人。李紈道:“名已點了,咱們逛去罷。”

寶釵道:“別忙著逛,待我把個夢說了你們聽。”鳳姐忙說:“我知道了。可是娘娘回家看燈戲?”寶釵搖頭道:“不是。”鳳姐道:“且說你的。”寶釵將向黛玉說的夢又對眾人說出,眾人道:“這又同而不同。”湘雲道:“他們幾個死的合娘娘在一處自然好了,我替他們很喜歡。”鳳姐道:“再說咱們的。”於是又將六人相同的夢述了一遍,眾人聽著納罕。寶釵向黛玉道:“把你做的好夢益發說了。”黛玉又照前細說一遍,數內喜鸞、李紋、李綺、晴雯、紫鵑、鴛鴦、玉釧、襲人、鶯兒等都是同這夢的,大家互說:“奇到極處了。”岫煙、寶琴對問,兩夢相同。香菱說:“我倒沒有夢。”妙玉說:“我的夢在起數位之中。”湘雲道:“六人同夢,十幾人同夢,兩人同夢。怎麼寶姊姊一人一夢,不與人同?又有無夢的。這個理竟不可解。”李紈道:“夢短夢長俱是夢。不必說夢,大夥兒進去罷!”於是三五成群,各遊各處。

寶玉在前引路。引著二妻十妄,分列—十二樓中玩了一會。又引佩鳳、偕鸞打鞦韆,先扶佩鳳上架打了一回,‘又送偕鸞打了一回,兩人下架,香汗淋漓。寶玉用手帕正代措抹,聽見有人呼喚,又去了。遇著紋、綺姊妹,寶玉又引二人走至一個所在,金碧輝煌。李紋問是何處,寶玉道:“藏嬌所”。

三人徐行,忽見群釵紛紛而集。寶玉在前,二十八人在後,走至一處,華麗軒昂。蕙香道:“這裡只怕是柳二爺家的園子。”妙玉道:“咱們那芥圃茅簷,那有這珠宮梵宇?難為你代我預兆。”一行人進了一個洞門,當面一林叢木,天風琳琅,音如奏樂。林內一座宮殿。走至殿前,但見瑤臺璇室,樓閣巍峨,階前仙卉珍禽,奇香異韻。群釵上了臺階,抬頭見一度上“群芳殿”三字,中間塑著一位女王,星冠月佩,美麗莊嚴。正中略低一級,塑著元妃的像,宮妝打扮。又低一級,坐著林黛玉,王侯夫人妝飾。左側坐著五位:寶釵、妙玉、探春、李紈、巧姐;右側坐著五位:湘雲、迎春、惜春、熙鳳、可卿。以上兩側十位俱是正坐。左間上首正坐六位:寶琴、李紋、喜鸞、尤二姨、香菱、佩風;右間上首正坐六位:岫煙、李綺、晴雯、尤三姐、平兒、偕鸞。左間旁坐六位:五兒、鴛鴦、玉釧、麝月、鶯兒、蕙香;右間旁坐六位:紫鵑、金釧、襲人、秋紋、碧痕、小紅。三間殿字,塑著三十六人的像,華衣繡裳,面龐神采酷肖本人。每人面前有一牌位,寫著某官仙妃、某官仙子、某宮仙女,俱如此類稱呼。

群釵看畢,面面相覷。停了半晌,鳳姐說道:“寶兄弟,誰把咱們這些人的像塑起來了?怎麼他們死過的也在一塊兒?這件事再沒別人,是你乾的。我知道你的心事:咱們生的死的何能這麼齊全聚在一處?所以把大夥兒的像塑在一處,早晚順便來瞧瞧,聚叢集芳的意思。可是這麼著?”寶玉笑而不言。黛玉看見柱上的聯對寫著:

百千萬事無非夢,

三十六官都是春。

點點頭道:“無非夢’、‘都是春’,妙極了!咱們回去吧。”鳳姐道:“寶兄弟,引我到後面瞧瞧。”黛玉道:“人要知足,今兒玩夠了’,下次再來。”鳳姐道:“我是官打現在,不問下次。”黛玉道:“你瞧瞧:天色變了,要下雨,還不及早回頭嗎?”群釵齊說:“果然天色不好,快些走罷!”鳳姐道:“來的不是這條路。”寶玉道:“來是抄的捷徑,回頭是要走大路的。”鳳姐道:“太繞遠了。”寶玉道:“來得便捷去得邃遠,來得邃遠去得便捷。這是迴圈之理,你全不懂。”

忽聽湘雲嚷道:“不好了!雨來了。”又聽雷轟電閃,一個個驚慌無措,亂竄亂跑,寶玉道:“你們手挽手,聯作一串,仔細栽倒了。”群釵互相抱怨,寶玉道:“花正開時遭急雨,也是物理之常,切不可抱怨。”只見各人汗流氣喘,奸容易才趕回來,到了紅樓中,二十八人睏乏已極,齊往炕上一倒。剛才躺下,忽然一個迅雷,天崩地塌一般,將二十八人一同驚醒。各人睜眼一看,還睡在各家自己炕上,原來是一場新夢。

寶釵從夢中驚醒之時,忽聽黛玉叫聲:“不好了!我要死了。”又聽寶玉叫聲:“呵唷!我也要死了。”嚇得寶釵肉跳心驚,忙叫道:“妹妹,怎麼的?怎麼的?兄弟,怎麼的?怎麼的?”兩人又不則聲。寶釵將二人一摸,只見面色改變,手尖冰冷。寶釵又復細細一模,也大叫一聲:“呵呀!不好了。”未知三人吉凶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芳情繾綣卜緣續緣 蜜意徘徊尋夢補夢

話說寶玉、黛玉夢中被迅雷驚醒,二人叫了一聲,昏厥過去,唬得寶釵心慌意亂,將兩人自上至下細細摸索,一驚不小,所以也叫起來,忙合著黛玉的口度氣,又合著寶玉度氣,二人漸漸醒回。

寶釵問黛玉:“妹妹,這會兒可好了些?”黛玉道:“好了。”寶釵道:“只怕你乏了。”黛玉道:“我不乏,只怕他乏狠了。”寶釵問寶玉:“你可乏?”寶玉道:“我不怎麼樣。”寶釵道:“你剛才為什麼那個樣兒呢?”寶玉道:“我因為妹妹發厥才唬的那個樣兒。”寶釵道:“阿彌陀佛!我這才放心,你們可不怎麼樣。”寶、黛齊說:“不怎麼樣,姊姊放心。”寶釵道:“雖不怎麼樣,你們夜裡到底是怎麼樣了?”寶玉望著寶釵笑,寶釵瞅著黛玉笑,只見黛玉滿面泛紅。寶釵道:“昨夜你們到底是怎樣?”黛玉道:“姊姊別問我,只問他。”寶釵笑向寶玉道:“妹妹叫我問你,昨夜必有別的原故才那麼著。”寶玉笑而不言,寶釵又問,寶玉只是笑。黛玉道:“姊姊代我追問他。”寶釵道:“可是混鬧?老實說罷。”寶玉道:“罷了罷了!不必問了,從此改過了。”

三人起來,盥沐之後,寶釵道:“我上去請安,代你們告個不舒服的假,只說略受點子涼,要養息兩天。老太太、太太叫人來問,照這麼回就是了。你們雖說不乏,我到底不放心,多吃些參膏子,養兩天才好。”寶玉道:“姊姊回來也吃些。”寶釵道:“我為什麼吃呢?”寶玉道:“姊姊今兒預支了,免得明兒再吃。”寶釵笑道:“我可不傻。”寶玉指著黛玉道:“他為什麼傻呢?你難道傻不得嗎?”寶釵瞅著寶玉一笑,徑往上房去了。

這裡黛玉悄問寶玉:“昨夜你到底是怎麼樣?我竟糊塗住了。”寶玉道:“一言難盡。此話只可告訴你,若告訴他,那道學話就多了。所以先前他嚴究窮追,我只好含糊一笑。實告訴你吧!”寶玉即將夢與香菱、鳳姐、妙玉相接的事,從頭至尾和盤托出。黛玉笑道:“你們存心已久,以致夢中如此綢繆。但我一李而代三桃,可是無辜。”寶玉道:“是我不是,帶累了你。”

黛玉又笑道:“你夢與他們通,他們亦夢與你通。你們這精誠相結的心事非同泛泛,明兒試探他們,必與你同夢。”寶玉道:“這話怎好去問?”黛玉道:“誰叫你當面去問?背地裡他們遇著你,必要根究的,到那時候不謀而合,語意之間可想而知。”寶玉道:“若見著他們,還有些害臊。”黛玉道:“妙、香二位見了你還更燥呢!”一面說,伸著兩個指頭道:“你只防著這個人,他若見著你,老皮老臉的挾制你幾句,你還沒有法兒呢!”寶玉“噯”的一聲,嘆了口氣。黛玉道:“這又為什麼?”寶玉道:“我怕明兒會期,大家都在一處,我見著他們三個實難為情。”黛玉道:“卻慮得是。你們各自心虛面腆,相見時或紅或紫,或燥或羞。一經旁觀猜疑,倘有別的物議,那可了不得了。你們昨夜雖是子虛一夢,比干了實事的還格外情濃,明日見著都要害燥。”寶玉道:“你說這話,真正比我自己心裡掏出來的還懇切些。”黛玉道:“我有個主意:妙、香二位要我過《尋夢》一套,單約他兩個就到這裡來過曲。你去白撞遇見他二人,彌縫好了,以後大眾相見就不怕了。”寶玉道:“妹妹掩飾咱們的過,陰功莫大。”黛玉道:“代你掩過,你需要改過才是。再往後任意貪玩,我怕擱不住,你的身子最要緊,清心寡慾,安靜養息才好。”寶玉道:“你的話我都依。”這且不表。

再言寶玉聽說鳳姐臥病,忙來問安。平兒道:“奶奶還沒有起來,請二爺到房裡瞧瞧。”寶玉到炕邊,鳳姐拉他坐下;叫平兒去泡茶。寶玉道:“嫂子為什麼不舒服?”鳳姐拉著寶玉,附耳說道:“我那天在園裡回來,晚上亂夢顛倒,在你那裡合你混鬧。估量這個夢,你我都是一個樣兒。”寶玉假意道:“我並沒有什麼夢。你做的夢,我如何也夢呢?”鳳姐乜斜了眼瞅著寶玉道:“我不信。你不說,我說給你聽。”就把夢中如何若何備細說了,又道:“這兩夜都夢合你鬧,乏了,扎掙不起。只怕你也乏了。”寶玉道:“我倒不乏,養息一天就好了。因為記掛著你,所以來瞧瞧。我那裡熬的參膏,明兒送些把你。”鳳姐道:“很好。還有事託你:明兒飯後來代我寫東西。”拉著寶玉的手,有無限言語,不知從那句說起。平兒端了茶來,‘寶玉站起接道:“怎麼勞動姊姊?二哥哥這趟出差,不知多早晚回來?”平兒道:“有月半耽擱。”鳳姐道:“你哥哥撂下許多單子,還託你代我寫寫。”寶玉道:“我閒著就來。”吃過茶即回去了。

鳳姐叫平兒掩了房門,坐上炕沿,拉著平兒的手哭道:“妹妹,你是我的心腹,凡事都不瞞你。你瞧我這病還了得嗎?”平兒道:“正是這話,奶奶不說我不敢問。到底是怎麼著?奶奶身子又弱,如何擱的住?”鳳姐道:“實告訴你,我是夢與寶二爺……”說到此,臉一紅。平兒聰放過人,早已諒透鳳姐心事,佯為不知,故意問道:“與寶二爺怎麼樣?難道寶二爺竟無理混鬧嗎?奶奶就該拒絕他。還像從前那麼鬧,如何使得?”鳳姐心虛意亂,被平兒正言一彈,反沒了主意,理屈詞窮。停了一會,只得編派些話,委婉動聽,句句總推寶玉來挑他,其情萬不能回。平兒素知鳳姐愛慕寶玉已極,只得迎合其意,嘆口氣道:“說起寶二爺這個人,性格,文才,少年榮貴,做人又好,誰不愛他?最愛死人系那個模樣兒,真正世間有一無雙。上頭的人我不敢說,底下這些丫頭,個個都是《西遊記》上的妖精,誰不想吃這塊唐僧肉?怨不得奶奶疼愛他。”鳳姐估量平兒言中有意,爽性探個實在,又道:“他向來合我很好,你說叫我拒絕他,可是萬不能夠。他待你如何呢?”平兒道:“也是極好的。”鳳姐道:“這會兒他要合你鬧,你怎麼樣?”平兒心內付度:“他要私通寶玉,將我鉤同一路,又不明說,只探我的口氣。”一面想畢,便使乖弄巧,假意說道:“向來寶二爺合奶奶鬧慣的,合我也平行平坐,並不避忌。倘若藉著玩笑混鬧起來,要撐他幾句,不理論,臉上萬下不來。只有這個法不禁自絕:往後凡寶二爺來,我合奶奶半步不離。倘若奶奶走開,叫個丫頭到我面前,奶奶再走;若我走開,叫丫頭到奶奶跟前,我再走。咱們面前總不離人,寶二爺沒奈何,只好罷了。”

鳳姐聽說,心中一急,直噴出血來,大叫一聲,昏暈過去。唬得平兒連忙扶住叫喚,用帕揩抹,半晌方蘇。卻是何故?原來鳳姐欲通寶玉,指望鉤串平兒,只以巧言引誘平兒上路。那知平兒更乖,正言反撲,說了幾句經緯的話。鳳姐一想:若依其言,萬不能私通,一腔無名慾火上攻,以致噴出血來。此時平兒亦復懊悔,忙向鳳姐道:“奶奶,我不過是這麼混說,算得什麼?”鳳姐不則聲,只是昏沉的唾。平兒一面捶著,坐在炕沿不敢走開。小丫頭來請平兒吃飯,平兒道:“你沒瞧見奶奶這個樣子?我怎麼離得開?把飯拿到房裡來。”鳳姐睜著眼道:“冤家,你去吃罷咧!我那裡就死了嗎?”又低聲道:“你死監著我,這會兒寶二爺來了嗎?”

平兒聽說,心中瞭然,出去吃過飯,進房剛至炕前,只見鳳姐身子一掙,鼻子裡哼聲不絕,又昏沉去了。平兒這一驚不小,對著半天才醒過來。平兒問道:“到底是怎樣?”鳳姐道:“又夢見他合我大鬧了一陣,你救我的命罷!”平兒道:“我有什麼法兒?咱們二爺又不在家。”鳳姐道:“事到如今,我也顧不得了。你只代我求他時常來瞧瞧,我這病才治得好。妹妹,你代我成全成全,我就死了都感激你。”於是平兒請寶玉時常過來看視。

一日鳳姐又昏暈極盛,寶玉看過病回去,平兒收拾被褥,不看則已,一下看見,不禁叫聲:“阿呀!這還了得!”鳳姐驚問:“做什麼?”平兒只得含糊其詞。鳳姐一面聽,只覺眼前幾點火星一冒,又昏過去。自此得了遺精帶血之症,時刻淋漓。王太醫等診視,互說邪火太旺,禁遏不住,已成色癆,只怕難治。不久因此絕命,後話預先交代。

且說寶玉看病回來,黛玉道:“怎麼這早晚才回來?”寶玉道:“合你睡下再說。”於是二人收拾安寢。黛玉道:“你去看病,到底怎麼樣了?”寶玉道:“大夫說,遺精夾血已成色癆,萬不能治。”黛玉伸著兩指道:“此人應得此病,這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又說了些話,兩人再睡。

次日,黛玉請妙玉、香菱過曲。香菱早來園中,一人往做夢之處獨立徘徊,心中想道:“我看《牡丹亭》麗娘驚夢、尋夢,笑他太痴。那夜我自己領賂著這情味,怨不得他痴情如此。”一面想著出神,痴痴迷迷尋到夢中好處坐下,只覺蟲聲樹影,風景淒涼。心內又想:“麗娘夢見柳生,乃是末見其入,先有其夢。我與寶玉燕好,雖系一夢,實有其人,況且以前合他親密。這麼比來,我幸於麗娘多矣。那晚驚夢,今兒尋夢;既尋不著,惟有待之而已。”一人自言自嘆,不知不覺,頃刻間,朦朦朧朧,好像寶玉拿著石榴裙笑嘻嘻的站在面前,又像拉他的湘裙,混混沌沌,已沉黑甜。這且按下。

卻說寶玉一心要釋前解,一面想道:“今兒請他們過曲,若見著他們,怎麼好開口?”信步走過幾處,突然睏倦,走進蓼風軒歇息,躺在炕上打了個哈欠。只見妙玉嫋嫋娉娉,打扮得齊齊整整的來了。寶玉一見,心中繚亂。妙玉見了寶玉,亦呆呆的,只是玉顏紅暈。四日相注,默無一言。兩人心中無限密語,說不出來。妙玉心想:“我與他,從前只春風一度。前兒夢中歡會,他說兩度春風,究竟不解。仙姑示我與他尚有鳳緣,但不知這舊緣可能再續。夜來叩壇禱卜,仙乩示我:當為爾結再生緣。畢竟來生尚有可續之緣,又勝於無緣可續。”想到此際,心地已明。寶玉心想:“自從那年匆促相投,渴想至今,不能斷念。前夜的夢雖屬於虛,已慰數年積慕。”此特兩人相對相憶,不知該怎樣才好。二人思索忘形,如木偶對立。

還是妙玉先覺,笑推寶玉道:“二爺盡只站著不說話,想什麼心事嗎?”寶玉道:“卻有些心事話,怕嫂子嗔怪,不敢說。”妙玉道:“言重!心病心醫,心事須對知心人說。何怪之有?”寶玉道:“沒有別的,不過幾句心中夢話,問你一問。”妙玉聽說“夢話”二字,觸著心思,忙道:“說夢乃是痴人,你如何也說夢呢?”寶玉道:“不然。情極反痴,我所說的乃情好之至的事。”妙玉急欲追問,便道:“你究竟夢見什麼?”寶玉道:“你夢著什麼?且說給我聽,大約你的夢合我一樣。”妙玉會意,湊到寶玉耳邊說道:“那些事,我怎麼好說?你說罷。”寶玉道:“我只記著梅花月下吟‘知音者芳心自同’,可是的麼?”妙玉點點頭,亦將夢中之事撮其要者說出。寶玉道:“這個我合你係同心的了。”於是同入迷香洞,舊緣再續,積念復傾。

事訖,寶玉將行,妙玉道:“我還有話說。”寶玉轉身回來,妙玉瞅著寶玉又不則聲。寶玉笑道:“你的心事我猜著了,莫不是欲圖再會?”妙玉道:“今日一會,歡洽平生,焉蒙屢望?”寶玉道:“我也是僥倖於萬一了。”妙玉嘆口氣道:“你我各為名分所拘,出於無法。”一面說,一面掉淚,向寶玉道:“我有幾句肺腑的話合你說了罷!前到尊府,原為圖君而來。你病革之際,我乃檻外之人,無由為你死貞。幸你回生,偏我遭劫。蒙柳郎難中揹負,要報救命之思,只得以身改委於他。我已作兩岐之人,固與你情緣難割,亦不當任意欺他。若圖後敘,何以平心?咱們詩友往來,與你結再生緣罷!”說畢,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寶玉亦含淚道:“難得今兒合你明決,這再生緣是結定了。寶玉一面走,又回過頭來望著炒玉道:“你回去歇罷!”

不言妙玉回去,再說寶玉恍恍忽忽又來到山石面前,聽見山石後有鼻息之聲,只當是個丫頭在此睡覺。看見石凳頭好出一隻小腳,穿著紅繡鞋,平正尖小。寶玉端詳了一會,再看其人,原來還是香菱,細看又不是香菱。寶玉心內喜道:“不料他先來這裡躺著,難道又是做夢不成?”要叫醒他,又怕驚斷他的好夢。轉念一想:“不管他,還是叫醒他。”正打算去推,只見此人面向外,曲肱而枕,一手搭在腰間,一腿伸,一腿曲,天然一幅睡美圖。越看越愛,輕輕用舌條在此人唇上舐了一下,又在鼻尖上舐了一下,又將臉在此人臉上貼貼,心內又想道:“且別驚醒他,看他夢到正好的時節是個什麼樣子。”又輕輕去揭裙,那知裙門被雌壓住,掀不開。只得用力一扯,將此人驚醒,一轉側又向裡睡去了。

寶玉仔佃一想:“與其虛看,不若實歡。”決意推醒他。正要動手,忽又觸起一事,忙住了手,伸伸舌頭道:“了不得,了不得!虧的沒有動手。若驚醒了他,又像那年,我只說了句‘娶了夏家嫂子過來,哥哥就不疼你了’,他就沉下臉來,撐了我幾句。他面前不可造次,前兒夢裡那麼親密,到底算不了什麼。若冒冒失失把他弄醒,變起封來,又根他撐幾句,反沒趣了。”一面對著出神,忽聽此人說道:“噯呀!你往那裡去了?園子裡都找遍了,總找你不著。先前你合我說的那些話,你我同夢還不算奇,後首大家同做了一個大夢,到群芳殿瞧見三十六人的像。你可也合他們夢的一樣?大家都被那個乍雷驚醒了,才知道是個夢。你我同夢的那事兒還是夢裡的夢,你說奇不奇?”寶玉心想:“他還在夢中說夢話,並沒有醒。”又想:“原來他合我今非昔比,聽他的話十分親密,還要弄醒他才好。”於是伏在身上,雙手掰著險,吮其唇上胭脂。此人驚醒,將身子掙了幾掙,掙不動,要扭頭又扭不動,只得口裡“唔”、“唔”的叫了兩聲。

寶玉笑著,將他從容扶起。此人星眸半展,見是寶玉抱著他坐在石凳上,因與寶玉夢中親密,已忘了形,一面揉眼帶笑說道:“我正好睡,被你鬧醒了。你多早晚來的?”寶玉道:“我等侯已久,你夢中合我說話的那會子,我就來了。”此人說道:“我因為前兒晚上夢與你……”說到這裡,臉一紅,又咽住了。寶玉道:“你夢中已合我說明白了,這會兒又害燥。那些話不用說,我都知道。橫豎我的夢與你不差,你也知道。且說現在的話。”此人道:“想起前兒的夢,來尋一尋。我想夢是件虛無縹緲的東西,如何尋得著?不如坐在這裡等待,守著那夢中的人來,好合他質證。”寶玉笑問道:“你那夢中的人是誰呢?”此人低低說道:“我那夢中的人是我心中最得意的個人兒,叫做你。”一面說,一面摟著寶玉的頸,用個指頭在寶玉眉心中輕輕指了一下,對著寶玉嬉嬉的笑。寶玉道:“我合你夢中樂趣是虛的,這會兒合你實在樂一樂,使得麼?”一面說、抱著此人撫摹。此人道:“我在此睡了半天,身子吹得冰涼。”寶玉一面抱著向翼邊細細嗅香,臉貼著臉,又笑道:“先代你握一握,再出一點風流汗就好了。”此人道:“我害怕。這露天底下,若跑個人來瞧見,我這命可不丟了?”寶玉道:“蓼風軒套房裡炕褥齊全,從沒人到,我合你到那裡去,同做一個合歡夢,可好麼?”兩人入了蓼風軒,果然幽靜。

寶玉哼了一聲道:“你這個人,可做了薛老大房裡的人。”此人道:“我雖把了人家,還沒有出嫁。你怎麼混說我做了什麼薛老大房裡人啊?”寶玉道:“不好了!你糊塗了。你如何不是薛老大房裡人呢?”此人道:“還混說這話,你把我當作誰?”寶玉道:“你是香菱姊姊噸。”此人連忙哼道:“真正你糊塗了。我姓葉,名字叫做苓香。怎麼把我的名兒又顛倒起來了?”寶玉驚訝道:“怎麼你不是香菱姊姊?我合你好生面熟,一時記不起在那處會過的。”苓香道:“那年你在我珍珠表姊家裡,表姊把你那通靈寶玉摘下來給咱們細細瞧的,你倒忘了嗎?”寶玉想道:“絲毫不錯,我想起來了,那天姊姊穿著紅襖子。”苓香道:“別提紅襖了,那天捱你望的我不好意思。”寶玉道:“我愛煞你,實在好的很,合那香菱姊姊一個龐兒,只可惜差了一點。”苓香道:“差一點什麼?”寶玉道:“香菱姊妨眉心正中生成一點硃砂紅痣,如血紅寶石一般,你明兒點一點胭脂膏就同他一個樣了。我實愛你這個人,你可也有心於我?”苓香“噯”的嘆了一聲,說道:“自從那年見你之後,這些年來眠裡夢裡那一天撂得下你?不然如何跑到這裡來找你呢?找了許多趟,好容易今兒才找著了。”於是兩人燕好起來。正在難解難分,忽聽外面一陣號喊,許多人執著杆棒,乒乒乓乓打得一片聲響。

寶玉驚醒,睜眼看時,卻是一夢。連忙出來查問,乃是軒外幾株大柿,惹著一窩松鼠來食,管花果的媽子邀了一群人執著杆棒亂打,一面吆喝趕散鼠子。寶玉問明才罷。

原來寶玉想要迎撞妙玉、香菱,走到蓼風軒,忽然睏倦,進去歇息,一人悶坐盹睡,不覺做了這個美夢。醒來追溯其情,歷歷猶在,心內依依。想這夢魔,料去不遠。不管他,再去尋著找補,一納頭又睡沉了。

寶玉的魂又往各處找尋,忽見一群女人打扮得花團錦簇,在荇葉渚邊玩耍。寶玉近前仔細一看,人人面熟,一時再想不起,內中一個圓面的最熟,寶玉記起,忽又詫異問道:“你是芳官嗎?怎麼又俗家打扮了?這幾位可是齡宮、藕宮、蕊官們?”眾人連忙答應:“是的。”寶玉此時喜出望外,只見芳官說道:“自從太太攆了咱們出去,在底裡末久,師父將咱們賣了幾百銀子。難得天老爺護佑咱們,同局的幾個姊妹,今兒都做了一家的妯娌。”寶玉問:“你們家在何處?”芳官道:“在城外作莊,每年收的糧食很夠使用。”寶玉道:“這就很好,我也替你們放心。只是許久不見,你們更出跳的好了。”一面指著一個人說道:“這位卻也面善,不知在那裡見過的沒有?請教芳名。”此女見問,臉一紅,低了頭不語。芳官道:“他小名叫二丫頭,是咱們的親戚。因咱們記掛著二爺,說起來他也認得,所以同來瞧瞧二爺,請請安。”寶玉忙邀芳官等到 梨花春雨屋裡坐下,先拉了芳官到房裡纏綿了一晌,又拉齡官進去絮聒多時,蕊官、藕官等俱已邀到,落後拉著二丫頭到房裡再四溫存。正在得意,忽見焙若闖進房來說道:“二爺快走!孟老爺來了。老爺陪他在夢坡齋,立等二爺去會他。”寶玉只得撇下二丫頭,慌忙出去。不防踢了塊石頭,一交絆醒。凝神思索:原想重尋續那前夢,詎料找補著這個新夢,足見夢境之奇,不能端擬,只得回去,暫且按下。

且說香菱在原夢之處尋夢、待夢、入夢,不知與寶玉所夢同與不同。夢醒後到了紅樓,先合黛玉過曲,又要按下。再說妙玉因赴曲約走至絳雪樓,不覺神思睏倦,急急進去假寐,亦復入了寶玉所夢的夢中。此次大概夢神兒戲,使他三人夢境迷離,或同或異。妙玉醒後,亦來到黛玉處過曲。香菱、妙玉的夢先醒,所以先來。寶玉因復入新夢耽擱,所以遲來。及至走到,見著妙玉、香菱,突然一怔,說不出話來。妙玉、香菱也一怔。黛玉問寶玉:“你往那裡去了?二位姊姊等你一同過曲,候了半天。”寶玉此時心神撩亂,未曾思索,隨口答道:“我原系合二位姊姊說話耽擱了。”黛玉道:“你在這裡說夢話呢!”寶玉一時解不過來,臉上並不怎樣。惟有妙、香二人聽了黛玉這句話,猶如當心一刺,登時面泛桃霞,一直紅到耳根。黛玉察出情形,深悔自己莽撞失言,剛剛觸著機鋒,只得用別話岔開。又向寶玉道:“兩位姊姊的曲已合我過了兩十遍,可以明兒再唱。先前老爺叫人來找你,也該上去了。”寶玉趁此轉身往外面去。

妙、香二人辭了黛玉出來,妙玉對香菱道:“我要瞧瞧四姑娘,合你到那邊園裡逛逛。”於是二人攜手偕行,走至一處冷靜從無人到的地方,幾間小廈,匣上題著“桐葉秋風”。香菱道:“怎麼走到這裡來?”妙玉道:“這裡很靜,我因為有要緊的話問你,還有些衷腸委曲從未合人說過,今兒同你談談。”香菱道:“我也有許多心事話兒無人告訴,咱們說說,比悶在心裡好多著哩!”妙玉道:“先前湘妃同寶二爺說話,因他回答得糊塗,湘妃說:‘你在這裡說夢話呢!’我想這句話原也平淡,怎麼你我聽著驚心動魄?什麼原故?”香菱本愛妙玉,近來時常結社吟詩,二人格外親厚。今見妙玉問這話,遂將諸人大夢之中,伊與寶玉如何夢遇,今早又如何夢遇,倚妙玉為知己,細細告訴出來。妙玉見香菱待他如此推心置腹,也將自己前後夢遇的情節告訴了香菱,彼此你嗟我嘆,正是愁人惟對愁人說。香菱說到自己終身難於了局,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妙玉再三勸解,兩人又將各自的肺腑細細表述。妙玉道:“咱們這幹人,兩位郡主第一好命,不用說了。其餘都是好命的,惟有你我命多折磨,你比我又差些,我比你稍好一籌。這也是各人命中註定的際遇,不能挽回,無可如何。”香菱嘆道:“你這一說,我心眼裡都是服的,這會子我就死了,也是瞑目的。”二人說畢,各自迴歸。

再說寶玉夜間同黛玉擁被談心,寶玉將迎撞妙玉、香菱不著,在蓼風軒打盹,夢與妙、香二人相遇後,又夢遇芳官等人細細說出。黛玉笑道:“原來你又新入佳夢。今兒指望你碰著他二人道破前情,免得當著眾人見面時害躁。那裡知道你我問答,倒被我一句話說得他們臉紅。足見造化弄人,都有定數。”又嘆口氣道:“可惜妙姊姊這個人實在迫於無法,他合你明決的話至情至理。當日被劫的時候,他若死貞於你,人不過說他不肯受汙,而待你的真情密意空埋沒了,又恐人譏誚,他因戀著你,不肯就死,反貽不美之名,左難右難,還是偷生以待。幸虧造化好,遇著柳二爺救了他,其時只得還俗改適了柳二爺,以報救命之思。若不從柳二爺,於名分上斷無從你之理。所以他既適了柳二爺,自當從一而終,但與你的舊情一時萬不能斷。他的難處,較之‘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同一慨也。往後香菱你也不必戀他了。你們三人因為情魔相結,以致敘於夢寐。做夢原屬虛無,長久這麼著,誠恐無中生有,漏洩出實跡來,關乎你們三人的名節,豈不罪孽嗎?日無思,夜無夢。你自己屏除了妄念就是了。”

寶玉道:“妹妹金石之言,我時刻在心。因你這話又提醒我了:想我自有生以來,無大罪過,就是不該與小蓉奶奶、鳳姊姊、香菱姊姊、妙姊姊沾染,是我的罪孽,如何懺悔呢?”黛玉道:“我替你解釋:你幼時,小蓉奶奶誘你開知識,那是他的罪孽,亦系蓉哥兒通嬸子之報。鳳姊姊與你有染,你方在童年,乃更受其詐騙挾制,實他自作之孽;況且他私通的不止你一人,乃璉二哥想通大老爺房裡人之報。香菱與你私相愛慕,情解紅裙,這一節,你兩人均有不是,畢竟他的年紀比你大,再他本非薛家的人,搶買來的,與你潛通,乃蟠老大強奪人妻之報。至於炒姊姊與你情結緣慳,又當別論,兩人的過乃迫於不得已,況乎你們相好在前,他適人在後,纏綿之情,一時不能割斷,亦系人情之常。從前柳二爺疑尤三姐與你們有染,並未訪實,冒冒失失決意退婚,可憐將一個貞烈佳娃頓送了命,殊不知妙姊姊倒先與你情好,此未非報應不爽之理。他們愛戀於你既深,你何能拒卻。我秉公評論,他們的過重,你的過輕。非袒護你而貶他人,你卻情有可原。雖曰可原,究競蹈以非理。既非理,過則大。今後勉力自悔自修,末為晚也。”寶玉道:“你說的切膚淪髓,而且掩人瑕疵,全人名節,陰功莫大,我再忘不了。”黛玉道:“聽說鳳姊姊的病昨兒又狠些。”寶玉道:“我明兒去瞧瞧。”不知最後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王熙鳳孽劫歸泉 柳湘蓮奇功靖寇

話說鳳姐自夢合寶玉纏綿之後,或紅或白,淋漓不止,一閉上眼就覺寶玉在抱。每逢寶玉來看病,鳳姐更加其病。雖靠參藥之力敷衍,受不住時刻消乏,肌肉全枯,精血盡耗。

一日正在朦朧之際,聽見有人合豐兒說話。鳳姐問是誰,豐兒回是水月庵的智善師父。鳳姐此時原懶說話,因是智善,心有所觸,忙叫智善進房,坐在炕沿上。問道“你們好久沒有來?”智善回說:“原要來請二奶奶的安,因為師父病了,我一個人走不開,所以沒來。可憐我師父昨兒已歸仙了。”一面說,一面揩淚,“今兒來請奶奶的安,支一季燈油拿去使用。不知奶奶為什麼病了?”鳳姐道:“你師父害什麼病死的呢?”智善道:“他那病說起來怕人。有一夜起來走動,忽然跑進房來說,看見兩個兇惡小鬼要捉他。話未說完,一交栽倒,嘴裡亂喊:‘不要打我,去就是了’。一會兒又喊道:‘閻王老爺饒命呵!受不得這些刑法了。’殺豬似的叫喚,怪怕人子的。這幾天哼聲不絕,身上青紅藍綠,自己把舌條咬的粉碎吐掉了,實在可慘。常聽他喊說:‘一刀殺死我吧!這零碎罪孽受不住了。’又聽他說:‘金哥兒,不關我事,是你父母貪圖勢利,必要退婚。我只得了三百銀子,這些罪還沒受夠?人家得三千銀子的倒沒事人一般。”鳳姐聽說,猶如當心一刀,眼睛一翻,大叫一聲,昏暈過去。唬得智善慌忙退出,一溜煙走了。

平兒等忙掐人中,進定神丸,忙了半日才甦醒過來。自此病又加重,心神不安,夜間常見張金哥夫妻索命。又見賈瑞對他說:“嫂子,你卻瞧我不起,我倒來瞧瞧你。瞧你不為別的,瞧你這病合我一樣。你害得我好苦!於今你也被人害了。”鳳姐正要回答,只見尤二姨攜著寶玉笑盈盈的來了。鳳姐一腔無名醋火直透泥丸,咬牙切齒,正要發作,只說不出聲。又見二姨同寶玉歡洽情形倍勝於己,心中怒恨寶玉。忽見寶玉走到後間找平兒去了,鳳姐醋上加醋,惱裂心胸。又見寶玉出來,復與二姨偎抱,心中惱恨寶玉已極。忽見寶玉撇了二姨,走來撲在自己身上,鳳姐一把箍住道:“我的冤家,你好狠心,也來了。”覷睛一望,並非寶玉,乃是賈瑞。鳳姐一推,又推不動,只得狠命一推,才掀下炕來。一面罵道:“好混帳幌子,敢來糟蹋我嗎?”賈瑞回道:“賤潑辣貨兒,可再遠視人呀?你一心只想寶玉,你瞧他合二姨兒天生一對,何等親密。那一隻眼睛瞧著你這個牛鬼蛇形的濫淫婦。你若不信,給你件東西瞧瞧才知道呢!”袖裡取出一面小鏡,背後“空花”二字,對著鳳姐一照。鳳姐看那鏡裡形容,儼然自己少年丰韻,柳眉鳳目,臉似春花,妖撓無比。對了一會,漸看慚差,好像數年前的樣子。又對了一會,姿容頓減,竟是近日的形模。賈瑞將鏡拿開,說道:“停會子你再瞧就知道了。”果然停了一會再對鳳姐一照。鳳姐不看則已,一下看見,只覺自己面龐形骸骨立,一張黃紙裹著個骷髏,發枯齒落,唬得一身冷汗,不能言語。又見寶玉合二姨粉妝玉琢的一對畫意兒在旁玩耍,一腔妒恨,滿身慾火,如刀攪油煎。此時鳳姐心中酸鹹苦辣辮不出什麼味。賈瑞道:“花無百日紅。你此時正是殘花敗柳,求著我只怕還不稀罕。告訴你,寶玉還抱怨你呢!”又見寶玉向二姨道:“鳳姐姐實在可憐,我去救他一救。”忽聽窗外似乎黛玉說道:“你要救他我不依。我從前嘗的苦味兒也等他嚐嚐,咱們回園裡樂去。”寶玉連忙穿衣,同二姨去了。鳳姐又加上這一番磨挫,五內沸騰,喉中間酸甜,血吐不止,底下又遺,登時昏絕。

連日臥病,王夫人等常來看視,平兒見現在光景不好,回了賈母。賈母來看,鳳姐哭向賈母道:“我沒福,得了這個病,不能活了。我指望伺候老太太百年快樂,略盡我的心。不能夠了,老太太白疼了我了。”賈母淚流不止,邢、王夫人道:“你只管靜養,別說這樣話。有老太太福庇,不妨事的。”鳳姐模糊閤眼。賈母道:“他病到這個樣兒我才知道,幾天前你們都說不妨,我瞧他很不好,到底是怎麼樣?”王夫人道:“就是遺精帶血,先前不過一天兩三次,他原有這毛病,這兩天淋漓不止,今兒更狠了,又吐了許多血,可受的住上下夾攻!”賈母道:“這幾個冤家怎麼好!前幾年鬧寶玉、林丫頭,他們兩個例很好了。今兒又鬧鳳丫頭,璉兒又不在家,怎麼處?風丫頭這個人呢,樣樣都好,我最喜歡他。我嫌他就是這點子年輕的人,不知保養身子,白糟蹋了。”

賈母話未說終,突見鳳姐坐起來,厲聲喊道:“把那悍淫妒狠潑辣的王熙鳳帶上來!你持家苛刻,盤剝重利,勢壓窮人,可是你的罪?上騙尊長,下凌奴僕,可是你的罪?誘姦陷命,致賈瑞於死,可是你的罪?私通小叔、兩侄並奴僕,可是你的罪?得贓銀三千兩,拆散張金哥婚姻,夫妻同死,可是你的罪?妒害姬妾尤二姨,致傷母子二命,可是你的罪?因妒作弊,買囑張華控夫,可是你的罪?因盤剝種種,結怨於人,致今抄家敗產,可是你的罪?還有一款大罪:生拆開神瑛侍者、絳珠仙子珠玉良緣,勉強撮合金玉姻緣的議論,遂你一己之私,害彼三人之命,可是一款大罪?你犯諸般惡罪,當入各地獄,受那尸解、刀山、油鍋、冰池、剖腹、割舌、剝皮、磨捱、變畜諸般孽報。今已惡貫滿盈,鬼卒速帶他去受罪,受訖報來!”說完大叫一聲,倒於炕上。

賈母、王夫人等聽其自己一一供狀,才知其平日所為,大家唬得面面相覷。賈母道:“太混鬧了!我也不忍見他這個樣子。”即起身回去。王夫人吩咐平兒好生照應,因此心中急悶,後成咽症而終,預先交代。

眾人散後,鳳姐到半夜裡又回過來,一心想念寶玉,剛一閤眼,寶玉已在炕前。鳳姐一把拉住,說道:“我死也不放你了。”抱著寶玉,正在歡暢,只見賈瑞、張金哥夫婦、尤二姨湧進房來,疊連聲:“捉姦!你這淫婦,一生說嘴,今兒也落在咱們手裡了,拉他地獄裡去。”鳳姐一面亂戰,央告寶玉道:“好兄弟,救我!”只見寶玉跳下炕來說道:“我要去瞧瞧林妹妹,不能顧你。”竟自走了。張金哥拿條繩子往鳳姐頸上一套,拉著便走。鳳姐叫了一聲“好狠心的寶……”便嚥了氣。平兒喊叫眾人來看,已經氣絕,下身淌的白白紅紅,汙人眼目。

平兒撫屍大慟。巧姐因出麻未愈,住在旁邊屋裡,聽見母親已死,顧不得病,趕過來哀哭嚎啕,昏暈幾次,好容易勸住。大家都來看問,寶玉痛哭了一場,眾姊妹各自悲傷,賈母、邢、王夫人俱在上房哭泣。這些下人,免不得虛應故套。惟有巧姐、平兒極其哀痛。賈璉得信,趕回來開喪。過了七終,停靈鐵檻寺。死後風光雖不及可卿,黛玉命林之孝等從豐布辦,亦極體面。賈璉、巧姐十分感激黛玉,又趁此回了賈母、邢、王夫人,將平兒扶正,襄辦家務,閤家上下的人無不喜悅。賈璉、平兒又格外感情,平兒命中連得貴子,助夫旺相,此是後話慢表。

且說時當秋末,落葉蕭蕭,黛玉、喜鸞邀齊眾姊妹在紅樹樓賞紅葉。群釵敘會,唱曲的唱曲,下棋的下棋,射覆、猜枚、倫拳、行今。席間說起做詩要擬題即景,香菱道:“目下風景,我最愛‘白蘋江冷人初去,黃葉聲多酒不辭。”這兩句才完,只見晴雯突然面色改變,叫聲“呵呀!不好了。”哭得淚人一般。個個倉皇,不知何故。黛玉急得抱住晴雯道:“好妹妹,為什麼這樣傷心?合我說了,那有過不去的事呢?”寶玉也陪著哭。寶釵道:“且說明了再哭也罷。”晴雯哭得哽咽難言,一句話都說不出。還是黛玉心靈,憶及前事,說道:“這時候正是‘吳江楓葉冷’之期,他要回太虛境換婉妹回來,所以傷心如此。他捨不得咱們,咱們又如何捨得他去呢?”大眾聽說,人人墮淚,好容易才勸住。一場掃興,意趣索然,各人只得散了。

晴雯回來,拉著寶玉、黛玉重新哭起,難解難分。寶釵、紫鵑、鴛鴦、玉釧、襲人同來勸解。晴雯道:“我這生離,比璉二奶奶的死別還難過呢!”黛玉道:“你且歇歇,待我想個道理。”寶釵道:“你的主意妥當,晴妹歇歇罷!不必只管哭了。”晴雯道:“任憑怎樣,我就要回去。若失了約,如何對的住婉香妹妹?”黛玉道:“你回到幻境,合婉香妹妹重複商量,你們二人時常更換,或一兩月一換,或一月一換,即半月一換也可,不拘長短,時常往來,免得耽擱久了,熱刺刺的捨不得去。這麼著,你二人都不寂寞,咱們又常合你二人在一塊,可好麼?”

晴雯聽了,才展愁容,沉吟一會說道:“奶奶這主意計出萬全,我的心事已放寬了,今夜就要回去換他來。”於是夜間炷起返魂香,睡下,果然一靈到了太虛境,見著警幻仙姑合五兒。五兒向晴雯道:“姊姊真信人也。你便多耽擱些時也使得,眼睛都哭腫了,可是捨不得來呀?”晴雯道:“郡主已想了個主意,叫合你商量。”遂將時常更換,免得久留難捨的話告訴了五兒。五兒道:“這麼著好極了。但是一件:近來你辦慣的事我又不諳,你在這裡耽擱兩天,細細教給我,心裡才有譜兒。”警幻仙道:“婉妹不須憂慮,我今授你們通神散合精丸,兩人服下,嘴合嘴睡一覺起來,各人所知所能、所行所學,兩人心裡融會貫通,如一人的臟腑。常言道:‘老子一氣化三清,’今你們兩氣合一至,可好麼?”晴雯、小雯欣喜欲狂,兩人服散吞九,抱頭合口而睡,一覺醒來,兩人心地豁然通暢,忙拜謝仙姑仙傳妙用。五兒更加喜悅,向晴雯道:“我此時肚裡多了姊姊的詩料文才,又多些曲子。”晴雯道:“我也得了妹妹涵養的性情,免得罪人。”目下兩人儼是一人,執手比肩,又不忍分離。晴雯道:“你今次回去,過兩三個月再來換我。往後咱們竟是十天半月一換才好。調換之時,總在這裡盤桓兩天再回去,庶不失你我合氣同身的分兒,又免常常掛念。”

五兒應諾,拜別了仙姑,一徑回來。次日醒起,見了寶玉、黛玉、寶釵、紫鵑等,喜悅不盡。黛玉問其前事,五兒將仙姑授以仙丹,兩人如一告訴出來,寶、黛更喜。寶玉即取出曲本叫五兒唱,五兒一見如故,唱的腔口音韻與晴雯無異,把個寶玉樂的無可形容。自此婉香重歷乾坤,復偕姻眷,見過賈母、王夫人、眾姊妹等,每日隨寶、黛官商諧暢,這且按下。

單說苗疆地方,賊匪糾合多人,打家劫舍,肆行搶掠,及至侵佔地方,拒捕傷官,聲勢甚大。周震夏新任此處提督,屢次剿殺,兵機不利,一面申奏。柳湘蓮欲圖建立功績,託賈政保奏,並舉薦包勇同往軍營效力,代其捐了千總,旨意已準。湘蓮同妙玉商量:因自己住宅與林園相通,即將大門關斷,出入總走林園。怕妙玉一人寂寞,向寶玉借了松廳與妙玉起居,又伴黛玉消遣。妙玉將細軟要件帶了過來,幾個男女家人看守房屋,栽培花木。湘蓮安頓了家,辭別賈府諸人回家,同妙玉細語叮吟一番。妙玉哭到天明不能成寐,湘蓮心中萬分難捨,固不忘兒女之私,奈要整英雄之慨,只得硬著心腸,揮淚而別。寶玉、瓊玉等送了一程,又囑咐包勇一路小心照應。包勇唯唯聽命,一面說道:“二爺、大爺放心,我今隨柳二爺前去,一定馬到成功。”寶玉、瓊玉亦灑淚而回。

湘蓮、包勇一路曉行夜宿,跋涉馳驅,自不必說。一日到了苗疆,柳湘蓮帶著包勇,攜了賈政的書來見周震夏。周震夏見包勇雄壯威武,心中甚喜;看到湘蓮美如冠玉,書生模樣,何能折衝疆場?心中猶豫。

次日點軍操演陣勢,比試刀槍。演陣之後,挑選了一位總兵、一位參將,先同包勇比試。包勇向震夏道:“卑職長短兵器粗知,用勁稍猛,不知兩位大人系比槍比刀?若比槍只用杆子,比刀用未開口的,恐防失手有傷。”震夏點頭道:“你這話很是。”再說那位參將素有勇力,家傳刀法甚妙,揀了兩把大砍刀,用布纏密刀口,同包勇比試。包勇又問馬戰步戰,參將道:“先合你馬戰。”兩人上馬,先衝了兩個回合,再迎面交鋒,連戰幾合,參將不能招架,忙叫住手,下馬來回了震夏,大讚包勇刀法精強。

這總兵見參將已輸,心中甚怯,想欲出其不意,小勝包勇以為解嘲,忙取了一條杆子對包勇道:“來來來,合你比槍。”包勇亦取條杆子在手。這總兵說聲“照槍”,當心一戳,包勇覷得清切,綽定自己杆子往上一提,那杆子迸開去了。這總兵欲將杆子向包勇跨當裡一攪,再往上一挑,此名拔草尋蛇,乃槍法中有名解數。包勇見杆將到,迅即退後一縱,將自己的杆子逼著總兵的杆子只一尉,使得力猛,將總兵提離地有數尺高。兩人對尉了十幾杆,總兵招架不住,力敗氣喘,一面說道:“好的,好的!歇了罷!”亦向震夏誇其槍法勁捷。

參將又回震夏,要同湘蓮比試。包勇力回:“不必。我的諸般武藝不及他一半,二位大人如何比得!”震夏道:“既這麼說,使幾件兵器瞧瞧。”湘蓮應聲“是”了,即結束起來,出到演武廳前,揮動鴛鴦寶劍,初然只見一道一道的白氣四面盤旋,漸舞漸緊,只覺一派冷颼颼的寒風逼人,及舞成渾脫極濃之際,變作一團銀光,如球一般滾來滾去。包勇叫人用水盡潑,舞完之後,無滴水沾身。震夏諸人大喜。湘蓮又叫數百兵盡執長槍,槍頭上系一石灰袋,自己穿一領青布袍,叫眾兵團團圍繞,一齊用槍刺入,自己只拿條杆子提攔鎮尉。比較一會,但見各兵的槍紛紛落地,湘蓮身上無一點灰跡。又叫人豎起十根高竿,每竿上掛一錢,湘蓮連發十標,都穿著錢眼。又取一張弓兩枝箭,叫人趕一群馬飛跑而過,湘蓮道:“我這枝箭要中那白馬前蹄,這箭要中那紅馬後跨。”箭發去,兩馬應[弦]而倒,並未射錯。於是通場的人,自上至下,張目吐舌,喝采稱奇。震夏道:“柳二哥英勇如此,本地蒼生之福庇也。”

且說苗賊有兩個頭目,一名噴火虯,一名呼風吼,兩人身長力大,狀惡形兇。八個小頭目,名兇心、惡膽、剛腹、強筋、銅頭、鐵骨、狼口、蠻拳。分上下兩穴駐紮,上穴乃其舊窩。一日又來討戰,震夏對湘蓮道:“二哥具此英才,何不一往以挫其鋒?”湘蓮應諾。震夏次日與湘蓮分兵出戰,賊勢兇狠,震夏兵怯,不能抵敵,幸虧湘蓮所督之兵硬努強弓,剛敵個住,又算打了敗仗。震夏十分憂慮。湘蓮道:“我兵遠來疲憊,彼以逸待勞,所以取勝。只有將群賊誘其遠奔,再與交戰,則一鼓而定也。以末將計之,必須如此如此。”同震夏附耳言明,震夏大喜,這且按下。

再表五[回]中所說湖南陶長春同表妹李雙蘭與湘蓮結盟,自湘蓮回京,只通過兩次書信。雙蘭待字未成,每日馴練數十名侍女,色藝出眾。忽一日接到湘蓮書札,囑長春帶妹來軍營效力,以冀建功,並有佳婿可圖。長春本捐過守備之職,信到日即收拾行裝,帶了表妹,選了男女僕從百人,兼程趕路,一日到了軍營,先見湘蓮,敘談契闊。湘蓮即同長春來見震夏,震夏甚喜,又問長春本事,湘蓮道:“比包勇略差。”又代說:“還有表妹李雙蘭同來,情願效力。他們兄妹本領相仿。”震夏道:“足下薦賢相助,何愁賊眾難除。”湘蓮道:“兵貴神速,即當會戰。”

次日交兵,賊首噴火虯見這邊立著一群絕色女將,意欲劫搶,奮勇來攻。女將戰了數合,即詐敗而逃。賤首率眾追趕,震夏揮兵斜次裡殺來,截其歸路。噴火虯一心要捉女將,盡力追趕。這邊呼風吼亦遇一群女兵對敵,戰末久,女兵又佯輸而奔。呼風吼也來追襲。八個小頭目見遠遠幾十座大營,堆的糧草輻重不計其數,只有十幾名妙年女兵同些老卒看守,趕忙來捉女兵。女兵分頭逃竄;八個小頭目亦分頭來追。原來夥賊貪財好色,見著美女,拼命來捉。

呼風吼正在追趕,遇著陶長春持刀截住廝殺。呼風吼手搭宣花大斧,戰了幾合,長春敗退。包勇趕來接戰,大喝一聲:“殺不夠的狗爪子!”提槍就刺。呼風吼見包勇威猛,吃了一驚。包勇一連幾槍,雨點般刺來。呼風吼急忙招架,手上略疏,被包勇一矛刺中肩膀,拖斧敗回。包勇拍馬追趕,不防呼風吼的流星錘利害,回手一錘,打中包勇左腿,只得負痛奔回調治。呼風吼復追女兵去了。

再說震夏的長子廷輔丰儀俊秀,娶了探春。次子廷弼皎如玉樹,猿臂狼腰,弓馬嫻熟,現就都司之職,隨營征剿。近得湘蓮傳授刀槍秘訣,武藝精通。穿一領水紅繡花戰袍,金盔銀鎧,騎一匹葡萄點青驄馬,掛一張寶塔紋大力弓,懸一弧雕領箭,使一杆火焰槍。見兇心、惡膽二賊趕掠女兵,廷朔奮力追來,喝道:“狗賊通上名來!”二賊答道:“我等隊大王摩下前部先鋒兇心、惡膽是也。你是何人?敢來討死。”廷弼叱道:“我乃周大人的二少爺,來拿爾等逆賊,明白的速縛馬前,免我動手。”二賊大怒,兇心執狼牙索,惡膽挺點鋼叉,雙戰廷粥。廷弼奮勇抵敵,心想:“二賊本領甚強,急難取勝。”忙用一計,誘二賊道:“你們後面是誰來了?”惡膽偷眼回顧,趁這空一槍刺中惡膽右脅,受傷未重,不曾落馬。廷粥回馬就走,在飛魚袋內取出寶弓,指望用箭。不防兇心催馬趕到,攔腰一索,打著廷粥的箭弧,狠力一拉,將一壺箭撒得七零八落。廷粥扭回身一槍,刺透兇心頸項,挑下馬來亂掙。用力太猛,槍纓穿過咽喉,急難抽出。惡膽趕到,一叉拋來,正對廷豌面門。事有湊巧,恰好長春、雙蘭趕至廷郊身旁,長春見叉拋來,迅舉刀一格,將叉打落。惡膽一飛錘擊來,打中廷弼肩背,伏鞍退下。

書是單表,事是並行。說時遲,那時快。雙蘭到時,忙拈弓借箭,對著惡膽面上一漾,惡膽扭頭一躲,箭到,正穿通太陽。惡膽策馬奔逃,長春追上,一刀了命。廷粥深感長春、雙蘭救援之德,又慕雙蘭姿容美豔,武藝精工,雙蘭亦愛廷粥是個英雄美丈夫,兩下已心焉相投了。

再說包勇回營,將湘蓮制的丹藥化水,敷半服半,立時即愈,又將藥包了些,找著廷粥,合兵追殺賊眾。廷朔得藥亦愈,將一壺雕知箭送與雙蘭,說道:“咱們同這穢賊交鋒不及,得有汙小姐的寶刀,這壺箭請小姐暗中相助就是了。咱們向前剿殺,小姐在後便宜行事。將來表奏勳績,後勁之功與前矛平等,中權又當別論。”說畢,大眾併力追趕,望見前面鐵骨、狼口、蠻拳勒馬迎敵,包勇一見,怒從心起,更不答話,提槍就刺。鐵骨在前,蠻拳在後,正欲暗傷包勇,不防包勇大吼一聲,如雷般響,驚得鐵骨慌張漏空,被包勇當心一矛,刺個對通,槍鋒透背,連穿著蠻拳的左肋,一挑兩賊下馬。狼口用飛刀擊來,將到包勇身上,被廷弼挑落。狼口連發兩刀,一刀已近包勇,一刀將近廷粥。忽聽“籟”聲一箭,將近廷弼的那把刀射落;已近包勇的那把刀剛落到包勇右肩,幸虧包勇快疾將身一偏,削去膀甲。又聽弓弦響處,狼口臂上已著一箭,拿不起兵器,勒馬逃回。長春趕上一刀,連肩帶背砍去半邊。三個小頭目已誅,包勇等四人率領兵將分頭追趕,殺得賊眾屍橫草莽,到處腥風。

正欲駐紮憩息,探卒報道:“又有剛腹、強筋、銅頭三個小頭目引著眾賊來了。”一時當面。包勇對定銅頭,廷粥敵住剛腹,長春迎著強筋,三對兒大戰,殺到數十合未分勝負。包勇殺得性起,圓睜環眼,大吼一聲:“呔!囚攮的!看我這一槍結果你的狗命。”銅頭吃一大驚,手一鬆,被包勇一矛從跨當裡刺入小肚,連人挑得數尺高,倒撞下馬。剛腹、強筋見勢不好,撥馬便回。廷粥、長春追來,剛腹一手挽著蠻牌,一手挺著月牙鏟,擋住二人。強筋回馬,連發飛彈,傷了廷弼、長春的手,兵器不能得力。正在危急,雙蘭趕上,拽滿弓,扣定箭,說時慢,那時快,認定剛腹面上一箭,翻身落馬。不防強筋又一飛彈,正中雙蘭手腕,叫聲:“呵唷!痛殺奴也。”廷弼此時忘卻自己手痛,忙扶雙蘭奔回營中療治。長春手被傷,亦只得負痛奔回。強筋在後緊迫,不防包勇跳下馬來,從人叢裡幾個縱跳,縱在強筋背後,手起一鞭,將強筋的頭打作兩瓣分開,倒斃馬下。三賊又除。得勝之兵,殺賊如砍瓜切菜一般,震夏又領兵會剿,八個小頭目首從剪滅,收兵回營少息。廷粥、長春、雙蘭用湘蓮藥療治,不久即眾,一面整頓金革,同來協助湘蓮。

再說湘蓮聽探子報說噴火虯追趕女兵甚急。湘蓮一想:“此賊初狠,非我難除。”忙策馬來追。噴火虯聞得背後有人追趕,回馬迎敵,見一少年將軍,長身白麵,皓齒明眸,美並宋朝,英如呂布。頭頂束髮紫金冠,累金抹額,顫巍巍兩朵紅球,穿一領西湖冰團龍滿繡戰袍,外罩連環鎖金翠翎鎧,足登香駱皮粉底烏靴,纜一匹白身青鬃青尾雪花驄,手執一杆赤金點鋼槍,腰懸鴛鴦劍,又掛一對豹皮囊。美顏怡眾,英氣驚人。噴火虯一見,神魂飄蕩。卻是為何?此賊原想劫搶女兵取樂,今見湘蓮如此之美,頗起邪心,指望擒住湘蓮,攜回受用。忙帶笑說道:“來的將軍請通名姓。”湘蓮道:“我乃總領將軍柳湘蓮是也。你這狗賊快報名平!”此賊道:“我乃上穴大王噴火吼,兄弟呼風吼,八個領兵頭目兇心、惡膽、剛腹、強筋、銅頭、鐵骨、狼口、蠻拳,都是萬人無敵,本領高強。將軍若知利害,隨我們到穴裡受用,豈不好媽?”湘蓮聽罷,豎眉睜月,喝聲:“照槍!”當心便刺。噴火虯手提泛尖兩刃撥風刀,連忙架開,回手一刀砍來。湘蓮使足膊勁一路,震得噴火虯兩臂作麻,吃一大驚。想道:“此人臂力驍勇,何能取勝?”只得奮盡生平勇力來鬥,戰到數十合,未分勝負,兩人少歇;又戰數十合,將見高下,又停了許久;湘蓮催戰,噴火虯勉強來迎。湘蓮越殺越勇。噴火虯汗流如水,氣喘吁吁,不能抵敵。虛晃一刀,退去百步,暗掣標槍五枝。對著湘蓮咽喉,一標槍放來,被湘蓮咬住;又照面門一槍標來,湘蓮避開;又連發二標,都被湘蓮接著;虯賊勒回馬走,湘蓮追來,虯賊回身又一槍標來,被湘蓮挑落。虯賊回身那一刻,湘蓮已取金標在手,說時遲,那時快,虯賊的標槍剛脫手,湘蓮的金標已到,正中虯賊右目,大吼一聲,伏鞍而逃。

湘蓮急追。未防呼風吼聞報來援,正遇湘蓮,鬥了十餘合,因膊傷未愈,招架不住,藉此敗走,誘湘蓮來追,一流星飛至,中著湘蓮左肩。若在他人,此膊已脫。幸虧湘蓮練過易筋經,內功甚壯。雖未受傷,亦甚疼痛,提槍不便。火虯目中金標,因有倒須,護痛難拔,上了麻藥,吞了護心丹,回馬夾攻。三人負痛接戰。湘蓮一槍,二賊刀斧剛敵個住。湘蓮暗付:“二賊夾攻,要想法取勝。”

正在忐忑,雙蘭趕到,一馬當先衝來。兩賊見一員女將疏眉鳳目,杏臉桃腮,金寶珠冠,翠翹抹額,穿一副果綠百花締金爛銀鎧,白綾滿繡戰裙,騎一匹桃花川馬,騁驟如飛,手舉方天畫戟,掛一弧玉角弓,懸一袋金稜箭。兩賊心中想道:“這對美男女定是夫妻兩口。”正在出神,雙蘭扣定箭,拽滿弓,照著火虯面門一漾。風吼看見,急將斧柄往上一撥,那知此箭從風吼脅下射透肩窩。風吼中箭,狠命的一流星打來,湘蓮閃過,打在雙蘭腳上,痛徹心脾。雙蘭咬著羅帕,又一箭,射中風吼的脈門,撇斧敗逃。火虯見風吼中箭,心慌,又見湘蓮右手一抬。恐怕金標再到,將身一伏,策馬便回,從岔路走了。

湘蓮趕上風吼,腦後一槍,直貫咽喉。挑了下馬。無心戀戰,保護雙蘭回營。受傷甚重,痛楚難禁。廷粥聞雙蘭呻吟之聲,心如刀絞,一面同長春、包勇趕殺賊眾。廷粥尋著風吼的死屍,咬牙切齒,一頓亂槍,將風吼屍身戳成個破蜂窩。雙蘭得湘蓮藥治,數日方瘥。

再說火虯知眾頭目全行被殺,一人落單,盡起兩穴之眾,又集各處匪苗,共有數萬,同來助戰。奈目中金標,倒鉤難拔,惱的性發,狠命一拉,連眼珠帶出,昏倒地上,半日方蘇。咬牙切齒道:“若拿住柳孩子,千刀萬剮,方消我恨。”埋一大炮安放要處,又四面八方伏了兵,再來誘敵。

湘蓮等未知埋伏兵多,輕騎來戰。火虯漸殺漸退,退至穴邊,伏賊齊起,圍裹將來,士卒驚慌。湘蓮、包勇奮力當先,披、堅執銳,左衝右突。賊人越戰越多,眾心大懼。湘蓮等死命殺出重圍。湘蓮道:“我兵太少,不能久戰,只好扎住迴歸要路,李賢妹督率眾兵總以強弓堅守。我等四人奮力殺到核心,除了賊首,其餘自解矣。”雙蘭道:“哥哥須要見機,不可自負其勇要緊。”湘蓮應諾,別了雙蘭。對包勇、長春、廷弼道:“你三人作一隊,寸步勿離,我作一隊。只可奮衝,不必戀戰。”包勇聽說,大吼一聲,挺矛躍馬殺去,長春、廷弼緊緊隨後。湘蓮按標在手,衝到核心,手起標中,傷了許多賊將,厲聲叫道:“避吾者生,當吾者死。”眾賊已知其勇,不戰自慄。今又見湘蓮槍法如怒龍攪海一般,個個兵器墜落,處處馬仰人翻,大有子龍百萬軍中斬將踹營之勢。

四人戰了一天,飢渴難忍。湘蓮道:“咱們且殺出去,吃飽再來。”包勇當先,湘蓮斷後,又透重圍,人困馬乏。湘蓮在豹皮囊中取出個小袋,剩著乾糧不足兩升。廷粥問是甚物,湘蓮道:“是我師父仙傳秘授的療飢糧,吃一勺可抵數升,吃一回十天不餓。”長春道:“這乾的只怕難吞。”湘蓮道:“不相干,只管吃。”於是每人倒了勺餘,一納入口,自然潤化生津,容易下嚥。包勇要添,湘蓮道:“吃多反要脹死了。”果然,服了此糧,不但肚中充暢,而且精力倍加,互嘆仙傳之妙。湘蓮道:“這一餐可飽半月。”四人一同回營餵馬,湘蓮又將仙糧和入馬料,一面說道:“咱們的功勞就在此番,一戰成功也。”

停了一會,湘蓮心血來潮,對眾說道:“我此番進去,揮我的寶劍,步戰便捷些。”將鞍馬安置營中,自己步行當先,叮囑包勇、長春、廷弼道:“你們只殺眾賊,火虯交給我了結。”三人依言。包勇爭先,又殺進重圍,逢人刀砍,遇馬槍挑。這場大戰,殺得眾賊沒命奔逃。湘蓮同火虯對敵,火虯引湘蓮漸殺慚遠,引到一處窄峽谷中,火虯不見。湘蓮生疑,防其火攻,已佩著避火符訣,口中唸咒,心內運神。忽聽如雷般響,一炮轟來,湘蓮即借火光遁去。火虯笑道:“好個體面孩子!可惜炸成灰了。”笑聲未絕,湘蓮已在他背後,雙劍齊揮,將噴火虯兩膊挨肩卸下,一聲大叫,伏倒徵鞍。湘蓮用馬韁縛著這半死半活的賊軀,駝到各處示眾。一面叫道:“如不降者,以此為例。”賊眾見湘蓮如此神勇,唬得魂不附體,降的降,散的散,上邊一帶登時瓦解。包勇等三人正殺得手活,賊眾見湘蓮趕著沒手火虯示眾,盡行驚散。湘蓮等五人合兵,同回大營,眾將彼此賀功。震夏大喜,將賊首屍身釘在要處永遠示眾,自此苗疆平伏。一面申奏報捷。

廷弼慕雙蘭才德,欲聘為妻,湘蓮執柯,比時卜吉成親。兩人魚水之歡不必細述。震夏既有佳兒,又得佳媳,欣喜異常。一日摺子批迴:陶長春著補苗疆總制;包勇升鎮南將軍;周瓊內升兵部尚書;周廷弼升授九門提督;柳湘蓮特升都統;李雙蘭封智婉將軍。周瓊等著即來京供職。一面開賀餞行。

雙蘭將丫鬃帶了幾個,餘者盡歸長春使用,臨別痛哭不已,向長春道:“妹子幼亡父母,蒙哥哥撫養,一旦遠離,心如刀割。”長春道:“妹妹不必掛念,自古女大須嫁,何況兄妹倘有日邀恩進京,仍舊相敘。即如周大嫂子當日離京到此,目前還在京中住下了。人生聚散總由數定,你只自己保重,多寄音書,使我放心。”雙蘭只得又大哭一場,揮淚而別。長春道:“愚兄有督守之責,恕不遠送了。”又同湘蓮泣別一番。

震夏、湘蓮等於路無可表述。到了京師,震夏另置房屋,貼近賈氏宗詞後園,與大觀園相聯。柳湘蓮改換門楣,重添府第,氣象巍然。兩家合賈府以及諸親友酬賀開筵,繁華熱鬧,亦不細表。

單說探春得雙蘭為妯娌,結為姊妹。雙蘭近亦習文,與黛玉更加親密,丫鬟中亦多習武,雙蘭又與眾姊妹結盟。一日黛玉請雙蘭洗塵,說及疆場事故,寶玉見雙蘭人品,憶及吊林四孃的詩歌,默然神往,如有所得。正躺在炕上,忽有丫頭來報:“柳二爺、周姑爺、週二爺都在外面等候。”寶玉忙更衣出迎。要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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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十大奇書之一 終須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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