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緣之種怎麼得

在《紅樓夢》中，秋桐與趙姨娘、夏金桂是一類人，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拿手絕活，那就是罵，而且是那種潑婦罵街式不顧臉面、不顧廉恥的罵。

有時想，若把這三人放在一起對罵，一時還真難分伯仲。不過，這三人中，一個是半老徐娘，另外兩個都是正當盛年，若單從年齡上看，趙姨娘可能要稍遜一籌。

第六十回，寫趙姨娘被藕官、蕊官、豆官、葵官四個小丫頭團團圍住，手撕頭撞，好不狼狽，便可知，連幾個小丫頭都搞不定，趙姨娘雖然罵人有一套，也和寶玉一樣，是個銀樣鑞槍頭，又怎鬥得過夏金桂、秋桐這兩個厲害的主兒？

俗語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實，反過來說，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這話，或許不適用於所有可恨之人，但是用在秋桐身上，倒是最合適不過。

縱觀全書，秋桐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且和雪姨一樣，是個“壞人”，但是卻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記得讀中學時，有一次看一個紅樓知識問答的節目，當問到書中誰屬兔時，我竟能脫口而出，說出秋桐的名字。

該書第六十九回，對秋桐著墨最多，簡直可以說是秋桐的一篇個人小傳。細讀該回和秋桐有關的文字，會很容易發現，她不過是被人拿來當作禮物送出和當槍使的可憐之人，而她對這一切，竟欣然受之，甚至還自鳴得意，當然沒有一絲一毫，類似晴雯、小紅、茜雪的覺悟之心、反抗之舉，亦何其可悲！

一、在賈赦眼裡，她不過是個玩物。

在紅樓夢中，賈赦的好色是出了名的，而且完全公開化。不論是對女性長輩如賈母，還是對子侄輩如賈璉寶玉，甚至自己的原配邢夫人，都從不遮遮掩掩。尤為奇葩的是，自己的老婆竟公然主動出面去幫他拉縴說合。所以連兒媳王熙鳳也看不下去了，說出了賈母之言：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

平兒（有版本作襲人）更是直言不諱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

書裡第四十六回寫，要鴛鴦做小妾不成，後來賈母便放了話：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就只這個丫頭不行。

這個十七歲的秋桐，或許就在此後不久被買入賈府。因為賈赦太過好色，所以他的府裡姬妾丫鬟最多，自己又年邁昏聵，當然是貪多嚼不爛，天長日久，他的頭頂上，自然是一片青青大草原。

向來與賈璉眉來眼去的秋桐，天緣湊巧，被作為禮物，賞給了辦事中用的他為妾。真是知子莫若父，賈璉果然因此喜之不盡。

離了赦老爺的魔爪，秋桐是否就因此和賈璉過上了幸福生活？當然不可能。讓我們聽聽第五十七回紫鵑的原話：公子王孫雖多，那一個不是三房五妾，今兒朝東，明兒朝西？要一個天仙來，也不過三夜五夕，也丟在脖子後頭了。

所以說，她不過是從一個火坑，跳到另一個火坑。從十七歲開始，他生命裡遇到的，不過是一個又一個把她當作玩物的男人。

她又何曾被珍惜、被善待過呢？

二、在鳳姐眼裡，她不過是個棋子。

被人當作棋子去利用，已經夠可悲的了，更可悲的是，被當作棋子，竟渾然不知，還欣然受之，並且洋洋自得，全然不知自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秋桐就是這樣一個可悲之人。她心甘情願被鳳姐當槍使，去和美麗軟弱的尤二姐鬥，卻怎知，這一場宅斗大戲， 別人早已布好了局，自己不過是顆棋子。

鳳姐雖恨秋桐，且喜借他先可發脫二姐，自己且抽頭，用“借劍殺人”之法，“坐山觀虎鬥”，等秋桐殺了尤二姐，自己再殺秋桐。

所以，尤二姐死後，書中前八十回便沒有了對秋桐的交待描寫，因為這之後，她也就順理成章變成了棄子，再無利用價值了。

要說讓她再拿出鬥二姐的勇氣和膽量，去和鳳姐平兒鬥，當然不可能，她在賈府的身份地位擺在那兒。再者，即使和她們平起平坐，她又哪裡是鳳姐的對手？

續書裡寫鳳姐死後，她又處處和平兒爭風吃醋，倒也符合她一貫為人處事的風格，最後的結局是被賈璉嫌棄，休回了孃家，真正變成了棄子一枚。

三、在讀者眼裡，她既潑且蠢。

秋桐一出場，給讀者留下最深的印象，便是她無處不在的潑辣，和無理也不饒人，滿口肆無忌憚的妒罵。

在整部紅樓夢裡，像秋桐一樣以罵出名的女人，還有趙姨娘和夏金桂。但是趙姨娘的罵，是一口一個小粉頭，不帶髒字不開口的罵；夏金桂的罵，則是與他人鬥嘴式的對罵；秋桐的罵，則是滿嘴的俗語歇後語，簡直如相聲貫口一般的流水罵；又是滿口的孩子氣，到底才十七歲。

所以她的罵，讓眾人又要笑，又不敢笑。

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怎麼就衝了他！好個愛八哥兒，在外頭什麼人不見，偏來了就有人衝了。白眉赤臉，那裡來的孩子？縱有孩子，也不知姓張姓王。奶奶希罕那雜種羔子，我不喜歡！老了誰不成？誰不會養！一年半載養一個，倒還是一點摻雜沒有的呢！

這樣毫無遮掩毫無避諱當眾揭人的短，縱是年紀再小不知事，字字句句卻都是傷人最深的利箭，所以花為腸肚雪作肌膚、美麗軟弱的尤二姐，最終枉死，生性潑辣、滿口汙言穢語的秋桐，無疑是最大的幫兇和爪牙。

但她又是愚蠢的。首先，她不懂得唇亡齒寒的道理。

其次，她沒有認清擺正自己的身份地位，自恃曾是年輕主子長輩賈赦屋裡的丫頭，又是賈赦親自賞賜的，所以不要說尤二姐，就是鳳姐平兒，她亦不放在眼裡，更何況又與賈璉，燕爾新婚，一對乾柴烈火，如膠似漆，讓她愈加肆無忌憚，不知天高地厚。

最後，她完全沒有意識到，其實她才是最沒有依靠、最沒有底氣的那個人。趙姨娘好歹有賈環、賈探春一雙兒女可以依靠，不管在內心深處，探春認不認這個媽；夏金桂是薛蟠嫡妻，身份地位更不必說。

她去依靠賈璉？當然更不可能。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所以多姑娘、鮑二家的、用來出火的清俊小廝，髒的臭的各種資源，總是源源不斷。待新鮮勁兒一過，誰認得你是秋桐還是春桐，不過都是“瓦礫明珠一例拋”。

縱觀秋桐的所作所為，當然令人不齒，令人生厭，但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十六七歲被賣入賈府，正當妙齡的她，日日相伴的，卻是年邁昏聵又好色的大老爺。好容易得嫁公子王孫，卻又是完美繼承大老爺衣缽，日日惟知追逐面板淫濫之蠢物。最後還生生捲入這宅鬥劇中，傻乎乎被別人拿來當槍使，成了間接殺死尤二姐的劊子手。

她這一生，遇到的，不是老男人，就是渣男，還有腹黑心機女。然後她自己，又是一直在不遺餘力詆譭侮辱損害比自己還更軟弱可憐無助的尤二姐。她又何曾知曉，自己亦何嘗不是那個一直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

秋桐，多麼美麗又充滿詩情畫意的名字。讓人不禁想到孟浩然的著名詩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只是，梧桐葉落天下秋，她亦如香菱成了秋菱一般，她的生命裡，又何曾來過春天？

還有，她屬兔，是那樣一團潔白溫軟如雲，美麗可愛的小生物。這一切，都和她本人的卑汙人格形成鮮明對比，讓人不覺又想到寶玉的那句經典名言：什麼蕙香蘭氣的，沒的玷汙了好名好姓。

只是，如果秋桐不是入了這賈赦府中，而是進了大觀園，入了怡紅院，以她潑辣的性格，會不會又活成了另一個晴雯？

若誠能如是，這一生，也畢竟愛過恨過，有人共過晨昏，有人護過周全，與自己喜歡的人，歡歡喜喜，日日共處。那麼多朝夕相伴的日子，也曾被珍視、被呵護、被嬌寵。即使最後的結局，仍是不幸夭亡，這一生，也值了。

不似秋桐，雖來過這人間，可是，人間多少不值得。不說也罷。

作者：午夢堂主，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