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上海正在入秋，太陽大，風也大，一早一晚捎起涼意。

在上海拍廣告，平均每天要工作十幾個小時，因為行程安排上的變動，忽然發現空出來了一天，辣目洋子和她團隊便臨時決定趁機跑去迪士尼樂園玩。

這天的洋子套在一件粉白相間的花色薄棉衣裡，裡面是好朋友送的T恤，胸前印著“無辣不歡”四個字。短髮被陽光烤得微微卷翹，跟在齊膝高的小女孩身後蹦噠。

一天前，當經紀人邀請我和辣目洋子一起去迪士尼遊樂園的時候，我略表擔憂：“多一個陌生人，方便嗎？”

“放心，洋子沒那麼多事兒！”

這是個特殊的團隊，洋子既是藝人又是老闆，所以她看起來既不像藝人，也不像老闆。

辣目洋子在上海迪士尼（圖/受訪者提供）

她在世界商店裡對著一座標價180萬的水晶城堡驚呼“這才是‘真名媛’住的”，也會在從海盜4D遊園出來後激動地喊“以後我也要演海盜。”

偶爾遇到幾個路人要求合影，我後來問她，覺得被認出的應該是之前作為網紅主播的辣目洋子，還是前兩天上《演員請就位》，且被爾冬升稱讚“可以當影后”的辣目洋子。

她想了想說：“應該還是網紅吧。”

忽然闖入演藝圈、闖入一個備受矚目的領地，一切都來得太突然，卻又那麼自然而然，一切都是恰好了，走到這兒，走下去。

這不是一個“越努力越幸運”的故事，更像是個“越自信越幸運”的故事。

“她不一樣”

大多數時候，辣目洋子都是笑著出現在熒幕和照片裡的。

肉肉的小圓臉，時常泛著紅潤，豌豆一樣的眯眯眼，笑起來就彎成兩道月牙，白面板上嵌著一隻小而塌的鼻子，嘴角戳一個筷子印那般小小淺淺的酒窩。

乍一看，卻會覺得這張臉就是為笑容而生的，不笑，就好像少了點什麼。

她認為自己是個從小“淚點”就很高的人，所以少許的流淚經歷都印象深刻。

在《演員請就位2》裡還原《小偷家族》的片段，洋子飾演原片裡安藤櫻飾的母親，當聽到警察說小孩叫她媽媽時，洋子先迅速抬眼瞥了一眼警察，旋即挑挑嘴角輕蔑一笑，強裝無所謂，接下來的幾秒內，自責、感動、自卑等五味雜陳的心情一齊湧來，直至心理防線被擊潰，眼淚逐漸完全釋放，情緒爆發到頂點。

《小偷家族》原片安藤櫻（上）飾演的母親在面對警察盤問時與辣目洋子（下）版本的對比

當毒舌爾冬升導演不吝溢美地稱讚洋子“可以當影后”時候，她在臺上笑著忍住的眼淚，全然是出於一種激動和驚喜，連哭也是笑著的。

大家都注意到了這個“野生”演員的不一樣。

非科班，沒接受過專業培訓，卻飽含剋制而準確的情感張力，長得不算“美”，面對鏡頭卻毫不露怯。趙薇一連三個“非常喜歡”，說這就是“天生吃這碗飯的”。

《小偷家族》這段戲沒有對手角色，沒有場面排程，開局一人一桌，場面全靠情緒和情感撐。

上臺前，洋子其實蠻緊張，在團隊圈子裡到處問大家“有誰是做媽媽的？”然後找去取經。為了更貼近自己的生活經驗，她把臺詞換成東北話，主角名字換成自己媽媽的，旁白剛念出來，坐在旁邊的家人就笑成一團。

李誠儒的形容更精準：“鬆弛”。“鬆弛，是自信的表現。”

《演員請就位2》裡，導演爾冬升和李誠儒對辣目洋子的評價

看上去，辣目洋子的確是鬆弛著做一切事，比如有一次在泰國拍戲，後來因為重重瑣碎原因，片子沒能播，她全然不在乎，瞅著回國機票最便宜的是到廣西，索性買了一張到柳州的機票，去吃碗正宗的螺螄粉，“爽”。

鬆弛是與生俱來的嗎？

她來不及思考，今年8月才正好滿25歲，畢業後這兩年內，獨自消化了一些惡評與讚揚，還來不及思考做一個演員和一個網紅本質上有哪些不同。

直到這次，頂著“喜劇”頭銜站上臺，偶然打開了一扇“悲劇”的門。

她自稱不在乎所有標籤，“絕不向他們以為的美低頭”，但實際上，她當然知道別人都在“以為”什麼、“期待”什麼。

這兩年來，她一直在透過自己的方法，去挑戰並不喜慶、不搞笑，和自己大相徑庭的角色，比如《小時代》裡的顧裡。

期待越來越多，“當然會有壓力”，但她會自己去消解，方式就是關起門來一整天宅在家，看劇，聽歌，吃喜歡的食物，這些早在面對惡評和質疑的時候就熟練了。

表演嘛，她覺得還是得“心態放鬆，無心插柳柳成蔭的那種。”

努力咧嘴笑

成名後，辣目洋子的真名逐漸為人知曉，公眾調侃道：叫“李jia qi”的人都能火。

1995年8月，辣目洋子李嘉琦出生在內蒙通遼。

父親是賣化肥的，母親在賣冰棒，李嘉琦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圍繞小城裡家和學校短短的兩點一線打轉，在她印象中，家鄉通遼“房子都長得一模一樣，小區、學校都是相似的。”

小時候的辣目洋子

在上大學之前，她還不知道星巴克、麥當勞和全家便利店。

在單一的世界裡長大，才“希望在自己的世界裡，活得更精彩。”

一個充滿感染力“洋子式”笑容或許是這麼練出來的：4歲時，被媽媽送去學拉丁舞和民族舞，手握帶操道具，老師教小她“上場就得用力微笑”。

這給她留下了深刻的肌肉記憶：兩頰肌肉因緊張而控制不住微微發抖的情況下，努力咧嘴微笑。

雖然只學了兩年多舞蹈，但在人群面前和聚光燈下起舞，從很小的時候就成了她習以為常的一部分。

高中時，李嘉琦在日記裡寫：“如果想找個漂亮的女演員，隨便一抓一大把，但想找個醜得有特點、有自信、會搞笑的女人，就我一個。我不美，但僅此一個，絕版了。”

辣目洋子高中時的日記

對於年少時的演員夢到底有幾分認真，現在的記憶其實是恍惚和模糊的，她只記得2018年上臺表演體操前，媽媽還笑著調侃她：“女兒你這麼胖別把地砸個坑。”

考大學時錯過了理想的中傳，李嘉琦就想著“儘可能離家遠點”，於是幾乎斜跨整個中國，去重慶大學入讀廣播電視專業。這個專業已經很多年沒招生了，因為“別人都不敢報”。

大二時，因拍攝一次課程作業，李嘉琦和好朋友開始著手自導自演搞笑短影片，畢業後，這些作品幫助她獲得了一份短影片製作的實習工作，月工資1000左右。

最初做的是編導，導演李亞飛逐漸發現，這個女孩身上“有一個先天性的表演節奏”在，有點日本演員渡邊直美那樣的味道，放到熒幕上，感染力十足。

渡邊直美就是洋子的偶像之一，另一個是賈玲。賈玲給了她做喜劇的勇氣，渡邊直美則告訴她美的不同呈現可以共存。

渡邊直美

於是，2017年6月，“辣目洋子”影片欄目正式成立，常拍一些諷刺現實類的精短喜劇。

賈玲曾說，在今天的社會上，觀眾獲取快樂的途徑越來越多，就代表著有更多的人能夠因此成名。

時值新媒體蓬勃發跡，短影片等個體門戶平臺興起，幾乎任何人都有機會透過內容創造放大閃光，一夜成名，比如直播界的李佳琦、脫口秀李雪琴、佳木斯快遞員老四……還有同樣以拍攝諷刺類超短喜劇出名的papi醬。

但因為“不一樣”，最初，大量針對外貌的惡意湧向洋子，記得第一支影片剛發出去的時候，質疑和嘲諷的評論、彈幕出言惡劣：

“這女的太tm肥了。”

“長這樣還演戲”……

她起初怒不可遏，氣到“想穿過螢幕”去反擊。“不過仔細一想，自己真穿過去了，他們大概會嚇得點頭認錯吧。”

說完她就忘掉了。

從大學到現在，最大的變化其實是“瘦了”，她從來沒有刻意減肥，只是有時候連軸轉工作，累瘦了。

有一次，她整整一天沒顧上吃東西，到了下午有點頭暈，她忽然感覺惶恐，“我該不會營養不良吧！”旋即下單了一些維生素，但事實上，“我的體型距離營養不良還是有些距離的”。

“我就算瘦了也變不成美女。”她有些好笑地看著我。

而真正的“走紅”，是在2017年7月，從實習公司離職的前幾天，洋子在B站上傳了一支對觀看達尼經典BeatBox回聲教學的模範影片，面對一長串複雜的口技，洋子全程呆萌且臉懵，然後只潦草地模仿了最後一個震動的口腔音。

辣目洋子成名影片《當你學習bbox》

這段影片剛發出來時不溫不火，直到兩個月後的一天，洋子正在備戰考研，一個朋友忽然告訴她，微博某大V轉發了她那個模仿影片，緊接著，洋子發現自己的微博粉絲數量一夜之間激增近20萬，那支影片也被大量人分享，其中包括主持人何炅。

緊接著，演員包貝爾找到洋子，邀請她參演自己導演的首部電影《胖子行動隊》，飾演毒販臥底、國際特工初夏，那支玩笑似的影片也歪打正著地成為洋子進入演藝圈的敲門磚。

然而，從網紅到演員，意味著把自己放到更廣的窺探視域裡去，接受更嚴苛的外界審視與評價。

拒絕無腦

從2017年至今，文博與洋子認識快四年了，他回憶，在洋子剛進入演藝圈初期，一些導演、前輩帶她去和各種各樣的人合作，她卻總是“會考慮很多”，幾乎事無鉅細。

“和別的藝人共用一個房車，車裡就一個沙發，她一定不會去碰那個沙發，擔心會影響到別人使用。”從這個意義上，就是大家常說的“愛惜羽毛”。類似警惕幾乎發生在一切公共場所，與別的團隊合作，她要向自己的團隊反覆叮囑好多遍，“不要吵到別人”、“不要使用別人的洗手間”、“別把別人的東西弄髒了……”

洋子的性格“簡直是另一個媽媽”，與家人朋友之間從不會赤裸地表達感情，習慣用最簡潔的語句和思維邏輯來交流。即便是相處了兩年的男朋友，渾身東北勁兒的她也不大習慣對方口中偶爾一些直白、赤裸的情話。

2019年的演技類綜藝《演技派》裡，她演一個從暗戀到失戀的少女，喜歡多年的男孩突然結婚了，她在旁邊看著，強顏歡笑，背後苦澀翻滾。

導演臨時加戲，要求洋子去男孩家裡告白，最後一刻話到嘴邊，她卻忽然改了口，稱自己喜歡的是學生時代另一個男同學。然後一邊哽咽一邊笑著離開，把那份恰到好處的青澀和苦澀停留在了少女時代。

中學時代的洋子的確喜歡過一些男孩子，“記得的至少七八個”，但都是暗戀，沒有告白，所以直至畢業前都沒有談過戀愛。

但導師吳鎮宇告訴她，“演戲你不能去模仿別人。”

是從這時起她開始恍然大悟，愈加確信，覺得演戲一定“要結合自己的理解，去演自己的東西。”此前，她持續幾個月處於一種迷茫中：“演員和角色之間的關係到底是什麼？”

當初拍短影片火了以後，一下子十多個片子找上她，其中八九個都是叫她去演一些喜劇、鬧劇，且大多都是“無腦角色”，但“專案挺大、酬金挺高”。

團隊勸洋子接下，她卻一口回絕：“我真的不太想演這樣的角色。（演）一兩次還行，接多了後我以後就只能演這個角色。”

《胖子行動隊》裡的辣目洋子

因為害怕被市場認定為只能演憨憨的、傻傻的人物，以什麼樣的形象出名，就更要反其道而行之，“就像北野武電影《壞孩子的天空》裡的‘壞孩子’，別人給予怎樣的評價和期待，她偏偏想要朝反方向證明給大家看。”洋子的經紀人兼朋友文博一字一字地分析道。

她還是會想去證明、打破一些東西，只不過不喜歡虛張聲勢。

至少在選擇劇本這方面，尤其是喜劇，“我必須確認導演和主創團隊的審美、笑點和自己是相同的，不然合作起來挺不順暢，也很難受。”

不評判美醜

不可否認，放在10年前，辣目洋子不見得會火。

這些年，時代掀起了一股“新女性”思潮，包括這兩年從創造營走出來的王菊、yamy等女性在內，無論是熒幕上還是現實中，瑪麗蘇、病嬌氣的偶像劇女主不再那麼受歡迎，大家希望具有代表性的“女主角”能更有真實感，能讓普通人更有代入感，要帶有某種廣大女性向往的特質，比如勇敢、自信、獨立。

總之，就是一切跳出傳統規訓的能量和元素。

前幾個月一檔韓劇《梨泰院》剛播出時，網上有不少人“艾特”辣目洋子，說她長得像女主角金多美，一樣的圓臉，單眼皮，短髮，性格直爽甚至有點潑辣，瓜子臉、瘦高個的傳統型美女反而成了女二號。

《梨泰院》的女主金多美，有著和辣目洋子一樣的圓臉，單眼皮，短髮

這是一種貫穿了十幾年的反叛。從13年前的李宇春，到這些年的王菊、今年的yamy等人，被流水線製造、被定義的“白瘦幼”的審美不斷被詬病，千人一面的“美”正遭受愈烈的質疑和否定，背後是一種對傳統性別霸權和凝視的反叛。

但辣目洋子所呈現出來的那種“鬆弛”，不是一定要去對這個世界作出什麼呼喊和號召，她不是要去自塑為中性、颯等形象，而是在拒絕涵化的同時，大大方方地認同自己也有著青春嬌俏、可愛甜美的一面。換言之，她對“美”是“不自知”的，這種“無知”有點像張曼玉那句話“人不一定要美，而是要有意思，我覺得美不是一切，它很浪費人生。”

據文博回憶，曾有一檔S級的選秀節目找到洋子，想讓她去當評委，那檔節目的薪酬、平臺都不錯，但洋子堅持認為自己不適合這種“評判”的角色：“我自己都這麼認知我自己了，又怎麼去按照（傳統）那一套去評判別人的美與醜呢？”

類似的拒絕理由屢屢發生在美妝、穿搭等節目，她想到自己要以流行的那一套審美去給女孩們打分，這和她自身是矛盾的，“如果那樣的話，我就還是在向傳統的美妥協。”

實際上，從畢業到現在幾年內，洋子認為自己最大的變化是“瘦了”，就算“該吃吃，該喝喝”，卻不代表對自己沒有要求，比如從不沾碳酸飲料和酒精、不吃零食。

在迪士尼暴走一整天，洋子微信步數顯示兩萬多步，還以為自己名居好友圈之首，沒想到開啟排行榜，第一名是三萬多步的大姨夫，“肯定是他那拉煤的車上下顛一顛抖出來的！”她哈哈大笑。

回到上海淮海路中心三十多層的酒店裡，大家一起下單了螺螄粉，洋子盤腿坐在沙發上，一邊火辣辣地吃，一邊嘻嘻哈哈地談論喜歡的電影和影人，譬如演員張譯，導演“賈科長”（賈樟柯），比如昆汀、諾蘭等等。

她的眼裡浸出光來，紅潤雙頰上的表情立體起來，但不同於白天陽光下的那種熱烈，有著一些敏銳，一些思索的驟頓，口紅已經被口罩與汗水濡抹褪色，一咧嘴，兩片被辣得亮紅的嘴唇。

告別前，我忽然想起來問她：你覺得自己這二十五年人生裡，最值得驕傲的是什麼？

她想了想，認真回答：“從小到大上學都是我自己考上的，沒讓爸媽多花過一分錢。”

作者 | 南風窗記者 肖瑤

編輯 | 李少威

排版 | 何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