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呼吸都倍覺困難的大城市，沿京滬線一路北上，窗外小麥青青、樹木蕭瑟，四野漸漸遼闊起來，天大地大的感覺讓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站在家鄉的土地上，嗅著熟悉的氣息，慵懶放鬆的心情油然而生。

賀知章有首詩，小學時就囫圇吞棗地搖頭晃腦背過，“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兒童見面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離家二十餘載，次次返鄉，歸去來兮對這首詩的感悟都在加深。家鄉的一草一木，在寒氣襲人的冬日讓人有迎面的溫暖；家鄉的街道路面，灰塵四起卻自然樸素；家鄉的人情禮節，庸俗老套卻倍感親切；家鄉的田野莊院，多年如是恍如時光倒流。

在家鄉，電視網路已覺多餘，平素喜歡的小說也不願捧起。

白天，搬個小凳子，穿著拖鞋，磕著瓜子，在院子裡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地陪鄰居聊著天，暖暖的陽光，讓人有種世外桃源的解脫，渾渾噩噩的太陽，如沙漏一點點滑過，甚至聽得見時光窸窸窣窣的溜走聲；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很早便可入睡，夢裡依稀聽著遠處間斷的雞鳴狗吠。屋外寒星點點，一切處於靜謐之中，什麼都可以不想，彷彿又回到了童年，神經在完全鬆弛的狀態中，沉沉睡去。

清晨，嗆著炊煙醒來，穿過薄霧，體味著整個村莊慢騰騰地醒轉過來。小豬嗷嗷待哺、雞群奪門衝出、手壓井的吱吱呀呀，換豆腐遛鄉的悠揚吆喝，混著鄉人的哈欠招呼，鄉村的一天週而復始……。。

閒暇無事，隨手敲打著鍵盤，聊敘十多天來，耳聞目睹在八義集的土地上，正在發展、變遷著的那人、那物、那事——

（1）那人

1、在老街菜市場意外碰到了王軍。前次還是20年前的馬路偶遇，他正要去土山鄉食品站工作，意氣風發的樣子。

王軍是我小學時最好的同學，家住小王莊，田地十幾畝，同村還有一個喊他近房叔的，叫王豔陽也是我們班的。五年級時，我們幾個經常在一起玩，騎車到彼此村子裡逮魚摸蝦，或到野外燒草扔土坷拉玩，相處甚歡，無憂無慮。

初中他沒有考上八中，到土山中學上了，便疏於聯絡了，偶爾在街裡遇到，也是十分親熱。那時，他的眼睛總是亮亮的，聰明中帶著純樸；閃光的額頭凸出著，透著幹練；講話的語氣誇張中帶著真誠。

這次見面後，得知他兩個孩子，大的已經上大學了。如今，在老菜場擺了個肉攤子，半死不活地吊著，他絮絮叨叨地，希望鎮食品站趕緊倒閉，好破釜沉舟自謀生路。問我上海的工作是否好找，我不知如何答對，腦海中閃現魯迅筆下“成年閏土”的樣子。

從王軍口中，據悉王豔陽十幾年前意外去世了，是被人黑天雨夜撞死的，可能是有隙怨的仇家。王豔陽耿直衝動，一語不合常有過激行動。我的手背上至今殘留著他課堂上猛然一擊的圓珠筆印痕。但這人還是很好的，人窮志不窮，有著一顆執著向上的心。他走了之後，留下一個閨女，跟著奶奶過，聽起來都讓人心酸。

2、在鄉間的小路上，遇到了騎電瓶車的龍江，他仍是小頭小臉的樣子，逢人三分笑，已完全繼承了他爸爸的謙卑和恭順。

多年前，他還是外來戶，一口東北口音，插到鎮裡初中上學。來回路上，因為老實，不免受到別人無端的挑釁和擠兌，我比他高兩級，時常照顧他，不準那幾個壞小子欺負，並給他學習上的建議和幫助。他至今仍記得路上的快樂歡笑。小孩都20歲了，在蘇南打工。 從他的孩子身上，我看到了他的影子，也看到了二十多年前自己的影子：天真無邪、滿心實實在在的快樂。

3、培友叔，七十多歲了，以打魚為生，和我們家是乾親。靠著村前村後的池塘小河，養大了四個兒子，給每個兒子蓋了混青屋，娶了媳婦。如今河裡有水無魚，他也有氣無力了，生命好像與村莊一起老去。老伴去年病逝了，留下他孤單一人，不願跟著幾個兒子過，自己憑著骨氣和一把子力氣支撐著活。

有一天下午看見他在河裡用網撈東西，以為是逮魚，走進一看，原是撈癩蛤蟆，據說一斤兩塊錢。一個下午的成果，不過是幾隻蛤蟆，想起他昔日壯年時的輝煌，偌大的攔河歡，一個人抱著軲轆都能攪起來，次次收穫頗豐，在大路旁邊逮魚邊賣魚、大把數錢大聲說笑的情形，恍如昨日，真有英雄遲暮的感覺。

請到家裡喝酒，最後又翻起了陳年舊事，當年他有多次進廠、執教、進礦、進公/社的機會，都被錯過了，多是自己主動放棄的，那時他戀家，覺得打魚來錢快，用起來方便，也沒人管束。也許他這一輩子都與魚兒有不解之緣。如今，魚兒沒了，他也老了。從他身上，見到了農村不再是農村，河裡不再有野生魚兒的悲哀。

4、外姥爺去世時我尚未出生，在院子裡曬太陽時聽得母親回憶起有關他的鄉間舊事：“被GMD抓壯丁，給兵拉衣服，掉河裡了，三九的天，跳進河裡撈衣服，爬上來衣服都帶冰渣子，從那之後，就落下了病根。”；“趕集捨不得買吃的，都是帶塊煎餅，就點涼水吃。”；“就喜歡撿糞，天不明就挎筐出去了。趕集回來，把路上撿到的驢屎蛋子用前襟包著，笑嘻嘻帶回家，小心地扔在自家的田地裡。”；“一輩子儉省勤力，到老了犯了病，絮絮叨叨，人也懶了，聽得飯菜上桌聲，才笑呵呵坐著軟床子挪過來。”

百年之前的事情了，從母親的敘述中，穿過那段艱苦歲月，恍見一位老人的側影。

（2）那物

1、昔日清清涼涼的汪塘小河，都已汙染不堪且變窄變小，恍如垂死的老嫗。歡快的魚兒、飄搖的水草不見了，代之以五顏六色的河水、遍佈河床瘋長蔓延的水草……。無人整治，反而是變本加厲的作為垃圾傾倒地。

2、白色垃圾，已全面包圍了農村，河溝渠邊，巷口窪地，到處都是塑膠袋、飲料瓶、塑膠製品，隨風而起……

3、農村經濟發展的一個標誌是，腳踏車逐漸被電瓶車代替，大街小巷出現了兩三千塊錢一輛的助力車。

4、伴隨大環境的改善，街區道路的建設也日新月異起來，大大小小的超市、商場、網咖、孕嬰店、美容店……漸漸可以用鱗次櫛比來形容了。據說好一些地段的商鋪，也要二十萬一間了，寬寬的街道被幾條橫幅截斷，上寫“八一錦繡家園，一鋪旺三代……。”。

5、昔日生產隊的打穀場，已被徵地用作鎮幼兒園了，補償是各家各戶一點水電費；原來幼兒園的地址，被鎮裡開發賣掉了，一間屋至少能賣個5萬塊。以前只有大城市開發房地產，眼下家鄉也如火如荼地買起地來，口號是“趕運河，超碾莊，比大許……。”，想起八義集四大古鎮的名聲，以前可比碾莊、大許好多了。

6、瞻仰了距八義集鎮七八里遠的李超時紀念館後，突然想起“梁山橋”和“石碑林”兩個地方。七十多年前，在那裡發生了多場戰鬥，血流成河，屍堆如山。以前上小學時，還常常去掃墓，並頻頻接受老山前線的戰鬥英雄報告、小蘿蔔頭哥哥宋振中的愛國主義教育。而今，這兩個地方或荒蕪，或被農田擠佔。

（3）那事

1、突然回家，除了和家人和不斷成長的二代、三代團聚，如同孤雁野狗，有點孤單，雖然可以隨時聯絡同學、朋友，但也怕打攪了他們的正常生活。都奔五的樣子，各人為了第二代，甚至第三代忙碌著，上有老，下有小，自身有時還帶著疾病。小學、初中、高中的同學中，離開人世的已經有七八個了。

2、春節前後，開始成為年輕男女介紹物件的最佳時光。她們從各個城市中返鄉，在家長的催促下，藉助民間媒人的介紹，頻頻和異性接觸，希望碰出愛情的火花。超過二十歲，就可以談婚論嫁了，而一年的時機一旦錯過，再等下去，又是一年了。據說，現在傳柬的行情，已達到一萬一了，訂婚，更要三四萬之多，真是水漲船高。有房，有車，無貸，這些硬條件比賽著出來。孩子一次婚，父母三層皮。

3、初三沒過，返鄉的人群便陸續踏上征程，開始又一年的打工歷程。鄉里的年輕人越發得少了，個個臉上沒有了昔日從容、愉快地歡笑，都訴說著賺錢的不易，埋怨著人情禮節的沉重。

4、這次回來，聽說鄰居的老兩口全走了，一個胃癌，一個肝癌，日期相差四十天，臨走還留下三千塊錢，壓藏在席子底下。雖有兒女眾多，卻都不在眼前，兩老人在黎明前離去，被人發現，身體已是冰冷。近年來，不知為何，農村中那麼多身患癌症，周圍兩個生產隊，去年的“老”的人竟有十三位；有的還很年輕，排查起來，環境汙染、空巢、心情抑鬱大概是部分原因吧！

5、母豬和仔豬價格陡然下降了，豬市真如股市一般，漲跌毫無章法，讓人猝不及防。不同的是，養豬還多了一天三頓的辛勤照顧。農村生活不容易，有時豬養了也白養，搭了功夫不算，還要倒貼一些錢，由此可以看出城鄉的差距。

無論家鄉如何變遷，都是遊子在外的牽掛。

正如一首歌所唱的那樣，“我的故鄉並不美，低矮的草房苦澀的井水，一條時常乾涸的小河，依戀在小村周圍……”

故鄉，總是靈魂可以安息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