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陳宇浩

近期最火的音樂類綜藝是哪一檔？如果《聲生不息》沒喊聲“到”，其他節目估計也不敢吱聲。

林子祥、葉倩文、李克勤、楊千嬅……一眾香港老牌巨星登場，情懷牌已經是王炸，“前浪”與“後浪”的同臺競技，更是讓觀眾看到了生生不息的音樂傳承。

這也讓我們重拾信念——關於港樂，人在，江湖就在，曾經的璀璨，如今依舊有人為其點亮光芒。

現在回過頭看，港樂的發展，就如同一條蜿蜒長河，穿過數十年時光隧道的同時，也穿過我們一代代人的成長史。

這些歌，從未成為散落的音符，而更可能是某一代人在少年時反覆聆聽的寶藏歌曲，記錄了某時某刻的時代風貌。

同樣，我們說港樂的傳承，也不僅僅是一首首作品，更是這些作品背後，無論香港還是內地，一代又一代人的情懷。它關乎著延續和積累，也代表著創新和未來。

【1】

過去一個月時間裡，彭激揚一口氣做了8期關於港樂的專題節目，他開玩笑說這是看了《聲生不息》之後高漲的“情緒價值”，“我必須要有一個出口。”

曾經，彭激揚是杭州最著名的電臺DJ，也是流行音樂在這座城市最重要的“佈道者”之一，他坦言，“內地第一批出道的電臺DJ，進入這個行業，幾乎都是受到了港樂的影響。”

上世紀80年代，流行音樂文化在內地的普及，還完全處於鴻蒙初開的階段。據彭激揚回憶，當時上海的《上錄音樂萬花筒》，是內地第一個音樂排行榜，每次發榜，前十里頭，粵語歌曲總會佔到將近一半，“像譚詠麟一個人有三首歌同時上榜的情況，甚至也發生過。”

而真正促使港樂在杭州民間流傳的人，竟然是“託尼老師”們。上世紀80年代，為了謀生，有一大批廣東籍的髮型師來到杭州，或開店或打工，每次從老家回來時，就會人肉攜帶當時香港最紅的粵語卡帶，然後在髮廊裡把音量開到最大。

要放卡帶，得有錄音機啊，那個時候最經典的錄音機型號，叫做康藝8080，相當於現在的iphone。小夥子騎輛腳踏車，後面架臺康藝8080，裡面再放起張國榮的歌，那交個女朋友是分分鐘的事情。

總之一句話，聽不太懂的粵語歌曲，當時只要跟任何東西捆綁，都是時髦的象徵。

80年代中後期，在東坡路上有家賣衣服的店叫“兆龍服裝”，專門賣馬海毛服飾，老闆因為經常要去廣東進貨，也帶回了一批粵語卡帶。這傢伙腦子靈光啊，想出個副業——翻錄。

每天，在店門口放2、3臺雙卡錄音機，把林子祥、陳百強、譚詠麟們的歌滾動播放，來來往往的年輕人聽著心裡癢癢啊，怎麼辦？自備一盒空白卡帶，去他的錄音機上翻錄，錄完A面錄B面，差不多要等1個鐘頭，每次收費1元。

可以說，卡帶翻錄，成了港樂最早在杭州民間傳播的重要途徑。後來，在官巷口開了一家唱片店，一邊賣卡帶，一邊做翻錄生意，老闆也賺了不少錢。

再往後，大家光聽已經不過癮了，1984—1988那幾年，有錄影廳發現了商機，透過神通廣大的途徑，從香港倒騰來了“勁歌金曲頒獎禮”的現場錄影帶。

以前，只有聽，現在還能親眼看到自己偶像的樣子，“頒獎禮錄影帶”一推出，錄影廳門口，每天都是排著隊的年輕人，大家連電影都不要看了。彭激揚也差不多，那幾屆頒獎禮，他每一盒錄影帶至少都翻來覆去看過5、6遍。

為了能學唱好粵語歌，當時還興起過一陣學粵語的風潮。老底子解放路上有一家髮廊，裡面有個廣東洗頭小哥，每次給客人洗頭，就會教他們說兩句粵語，後來發展成糾正粵語歌的發音，不到一年，此人手上積累了一大批“忠粉”，後來自己開店去了，如今已經成了杭州美髮界響噹噹的大佬。

【2】

從80年代進入90年代，港樂的主角、題材和演繹形式不斷更迭，不變的是它傳承社會文化變遷的核心。

90年代初，六公園的外文書店，是彭激揚每週都要去逛的地方，“省點零花錢下來，就去那邊買卡帶”。從那個時候起，包括外文書店、友誼商店等場所，已經開始正式發售不少香港歌手的正版卡帶。這也標誌著，靠“翻錄”獲取港樂滋養的時期，已經漸漸遠去。

老底子的杭州外文書店

彭激揚記得很清楚，當時的年輕人研究卡帶版本，就跟現在研究車型一樣專業。那個時候，市面上能買到的卡帶，基本分為兩種——

一種內地7。8元后來漲價到9。8元；還有種中國圖書進出口公司的港臺版海外版，統一價14元。

有些專輯，港版的裝幀頁都會不一樣，誰要是手頭弄到一盒港版，能在單位裡顯擺兩三個月。

1992年，彭激揚正式進入電臺做音樂節目，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輾轉聯絡上了寶麗金唱片，併成為寶麗金在杭州合作的第一位電臺DJ。

而港樂各方勢力比拼的版圖，也在彼時達到頂峰。

那個時候，寶麗金旗下有王菲、譚詠麟、張學友等猛將，華納簽了林子祥、葉倩文、林憶蓮、杜德偉，華星唱片則有梅豔芳、鄭秀文、陳奕迅等歌手坐鎮……這也導致每年頒獎禮舉行前後，杭州喜愛港樂的年輕人們，總要唇槍舌戰一番，比如“某某才更配得獎”、“誰誰誰的唱片含金量更高”等等。

華納唱片時期的林子祥與葉倩文一起錄歌

大家對港樂的熱情，也直接轉化成了生產力。在彭激揚印象中，當時內地有好幾家音像出版社，比美卡音像、彩翎音像，根本不需要自己有什麼原創能力，“每年，只要能拿到1、2個香港當紅歌手的專輯發行權，基本就衣食無憂了，甚至還有出版社因為錢實在賺得太多，直接蓋了一幢寫字樓。”

彭激揚說，現在他每看一期《聲生不息》，就會回想起那個“神仙打架”的年代，“我們一直說的‘港樂歌手’，並不是指代某個人，而是一種標準。”

“為什麼葉倩文60歲了，音色、氣息、颱風，依舊如此高水準？因為她就是港樂那個造星體系裡‘鍛造’出來的，從創作到演唱，港樂這個體系是非常嚴格的。”

陳慧嫻和張學友

還有比如陳百強、陳慧嫻，他們幾乎只唱粵語歌，很少唱國語，但大家對他們的作品還是百聽不厭，“因為粵語的發音咬字，再結合歌詞那種意境，它會產生一種特定的韻味，這種韻味是悠長的。就像《千千闕歌》，你聽500遍，還是覺得好聽。”

最近二十年，可能因為傳播載體、傳播模式、經濟發展等原因，港樂的狀態起起伏伏，但它從未遠離過公眾的視線，“就像一杯好茶，今後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港樂都是可以一直細品的。”彭激揚說。

【3】

千禧年之後，隨著演出市場的逐漸興起，港樂與杭州人的距離更近了，昔日只能透過Walkman、CD機“被聽到”的偶像，終於可以活生生地站在面前。

2000年，彭激揚操盤了張國榮杭州演唱會。對他來說，這是足以銘記一生的榮耀。

2000年7月，彭激揚接到一個朋友的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做張國榮的演唱會。聽到這個訊息，彭激揚形容當時的感受——“狂喜、興奮”。原因很簡單，從唸書時候開始，張國榮就是他的偶像，因為“張國榮和譚詠麟誰厲害”的問題，他還一度和發小安峰吵架。

操盤偶像的個唱，做不做？有一個前提是，之前某演出商折騰了4個月，到後來還是不了了之，“現在回過頭想想，我很慶幸自己的決定，如果再晚幾年，杭州人可能永遠看不到張國榮的演唱會了”。

7月下旬接手，9月23日就要開唱，留給彭激揚的時間並不算多。“張國榮是個很細心的人。”那個時候，正好是他復出後不久，“我們提出的要求，他都會盡量配合，有時候經紀人阻撓，他也會耐心勸說。”

不過，客觀條件似乎並不樂觀。

首先是場地。當時在上海，張國榮一連辦了兩場，都是在八萬人體育場。杭州的場地有點尷尬。“當時黃龍體育場還沒弄好，只能放在體育場路上的杭州市體育場。”這個場子，滿打滿算只有17000個座位。

更要命的是，當時張國榮的演唱會，跟羅大佑前後就差了十幾天。而且“羅大佑的戶外廣告鋪天蓋地”，這一度讓彭激揚睡不著覺。

最終，彭激揚想出了一條宣傳語，並刊登到了報紙上——“張國榮演唱會沒有嘉賓，他不需要找人幫助，因為全場17000人都是他嘉賓”，彭激揚也承認，這是當年被逼出來的策略：“羅大佑請了3個嘉賓，當時我們就想，索性反著打擂臺。”

演唱會前一個月，張國榮飛來杭州，提前做個了新聞釋出會。據知情人士透露，其實當時經紀人是不想放他來的，但張國榮執意要來“看看杭州”，“他看似柔弱，其實做事很認真，條理也很清晰。”這是彭激揚的印象。

張國榮在西湖遊船

釋出會上，面對各路記者的拷問，張國榮淡定從容的態度，更是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當時有人問他“面板為啥那麼好”，張國榮笑笑：“我可從來不吃什麼羊胎素噢，多運動，保持好心情就行啦。”

現場也有人問張國榮，碰到那些歧視同性戀的人怎麼辦，他簡單說了四個字：“非禮勿視。”這個回答，讓彭激揚印象深刻，“真的是柔中帶剛。”

有禮貌，則是彭激揚對張國榮的另一個評價。釋出會結束那天晚上，張國榮跟著大家一起去西湖划船。艄公一開始還沒注意，後來發現是哥哥坐在船上，傻得連槳都不會劃了。這時候，張國榮主動招呼對方來合影，沒有一點耍大牌的意思。

還有幫張國榮開商務車的司機，一激動順手打電話給老婆：“你知道現在誰坐在我後面？張國榮啊！”拗不過這個“躁動哥”，張國榮還接過電話跟對方老婆聊了幾句，後來被經紀人緊急叫停。

杭州演唱會上，張國榮完美主義的特性，同樣發揮得淋漓盡致。提前4天，他就來到了杭州，“幾乎每天都要去彩排。”彭激揚很驚訝，“到了他這樣的級別，其實完全沒必要這樣，但他就是想把每個細節都準備到位。”

不過，到了演唱會當天，彭激揚卻狠狠坐了一回“過山車”。中午12點，票只賣出了6000張。“我不信全杭州喜歡張國榮的只有6000個人！”和搭檔一商量，他們把剩下的票全部背到了體育場門口，現場賣。結果是從下午5點賣到開場，總共賣掉了8000張。這種速度，即便放到如今的演唱會市場，也是絕無僅有的。

讓彭激揚印象最深的，是整場演唱會的“安可”階段，張國榮直接穿著睡衣跑出來，一連唱了好幾首歌。“臺下的人都在哭，這種氣場太震撼了。”演唱會結束後，還有近2000名歌迷湧到浙江國際大酒店門口，邊哭邊喊張國榮的名字，體育場路的交通完全癱瘓。

只可惜天妒英才，僅僅兩年後，哥哥在香港文華東方酒店縱身一躍……當天，彭激揚第一時間從香港同行那裡聽說了訊息，但作為面向公眾的電臺DJ，在還未確認事實的情況下，無法公佈，他只能一邊默默流淚，一邊在直播間裡放了整晚張國榮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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