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回寫到，寶玉跟著王熙鳳到寧國府參加活動，如願見到了秦鍾。這位小後生

“

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

”

，是個美少年無疑了。寶玉一見之下，反應雖不如見林黛玉時問玉、摔玉那樣強烈，但內心的波瀾其實不遑多讓：

那寶玉自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

看到秦鍾如此出色的品貌，在賈府處於

“

眾星捧月

”

核心位置的寶玉

“

若有所失

”

，想必其中會有如鳳姐所說被

“

比下去了

”

的失落感，但與容易由此而生的

“

羨慕嫉妒恨

”

不同的是，他馬上接受這個秦鍾比自己

“

風流俊俏

‘

的事實，並且把自己比作

“

泥豬癩狗

”“

死木頭

”“

糞窟泥溝

”

，用詞真是一個比一個髒，一個比一個狠。

這簡直就像一個明星發現了自己的偶像。

對了，他也有

“

恨

”

；但不是恨對方人品太出眾，也不是恨自己為什麼不長得更好些，而是恨自己生錯了地方：如果是跟秦鍾一樣生在

“

寒門薄宦之家

”

，那就可以早點與秦鍾交朋友了，就一生無憾了。

就是說，寶玉倒並沒有設想自己成為秦鍾那樣的人，而是想自己能與秦鐘有一樣的處境，可以跨越不同門戶生活圈的阻隔（以及階層的鴻溝）交朋友。他仍然是獨立的個體；我覺得這是寶玉非常值得尊重的地方：

我是我，他是他，我喜歡他，但並不是成為他，而是與他成為朋友。

但如果他的設想成真，他與秦鍾交朋友的夢想就能成真嗎？

我想答案是否定的；至少，想成為能夠

“

不枉生了一世

”

的好朋友是不太可能的。

為什麼這樣說呢？我們重點考察一下秦鍾，畢竟他是寶玉夢想的關鍵一方。我們就來看看秦鍾與寶玉認識後，是怎麼樣、怎麼說以及怎麼做的。

01

秦鍾所想

見了寶玉後，秦鍾心裡也是一樣胡思亂想：

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

在秦鍾眼裡，寶玉可不是

“

泥豬癩狗

”

，更不是

“

糞窟泥溝

”

，而是形貌舉止都很出眾；而更重要的是，他關注到，寶玉衣飾華美，身邊丫鬟書童圍繞。對此，秦鍾倒也跟寶玉一樣，沒覺得最好成為寶玉，而是成為寶玉的朋友；

他也恨，但恨的方向與寶玉相反

：他恨自己沒有生在

“

侯門公府

”

之家，恨貧窮不僅限制了他的想象，更限制了他的社交圈。

應該說，秦鍾這樣想很正常，誰不希望能夠享受

“

上流社會

”

的生活呢？特別是像他這樣，家境不好，父親年紀老邁，又身有殘疾，公務

繁冗

，自己讀書上學的事都沒有妥善安排好，如果往長遠考慮，那就是前途堪憂，翻身太難啊！

在這種情況下，能夠像寶玉一樣的出身，儘管是不可能實現的奢望，卻也是無可厚非的夢想。

只不過，既然我們這裡是討論按寶玉的設想，他們能否成為好朋友，那麼也只能說，如果寶玉也是出身於如秦鍾一樣的人家，那麼他們也許是朋友，但秦鍾是不會認為有了貧賤之交就不枉一世為人的；他的夢想，是要享受上層生活（這哪怕不見寶玉，他也會羨慕姐夫他們的生活），只有那樣，才會是人生

“

快事

”

。

也許當寶玉也處在秦鐘的位置上，寶玉的想法就會與秦鍾一致了；反之亦然。

02

秦鍾所說

上文提到，秦鍾讀書上學方面有點麻煩，老師沒請好，目前只好在家裡溫習舊課。

但秦鍾顯然已經透過結識寶玉發現了一個解決眼前困難的很好的契機。這時，秦鍾非同一般的社交能力就開始表現出來了：

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

這是在說讀書效率的事，不過更重要的資訊是，他暗示寶玉，最好我們能

一起讀書。

寶玉不正想著與秦鍾交朋友嗎？這一暗示就像秦鍾向他遞來橄欖枝，哪有不趕緊接住的道理？於是他連忙說到他們有家塾，希望秦鍾

“

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

”

。

秦鍾也立即抓住話頭，進一步把這資訊給固定住：

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裡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

這話一出，真讓人覺得這秦鍾小小年紀，心思真夠細密。他說自己父親前日已經提起過賈府義學不錯，本來就想來與賈珍商量引薦入學之事的；這恰好表明他前面說讀書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應該是刻意要引出寶玉關於家塾的話來，然後來個

“

順水推舟

”

。

這還不夠，他又接著說：

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

這話正好說在寶玉的心坎上啊：兩人可以一起讀書，讓父母放心，更重要的是還可以

“

常相談聚

”

，享受友誼的快樂。他怎能不立馬找老祖母宗敲定這事？不能不說，這秦鍾真的是厲害：

他把握了恰當時機，抓住了關鍵人物，解決了重大難題。

而如果寶玉也是與他一樣的人呢？能給他的命運帶來轉機嗎？既然不能，那麼就別談其他了吧。

03

秦鍾所做

想的想了，說的說了，秦鍾順利進入賈氏家塾讀書，寶玉也順利與秦鍾交上了朋友。接下來就看看秦鍾做了些什麼。

說回來，秦鐘的一生非常短暫，做過的事當然也不多，這裡僅舉兩個典型例子。

一是引發家塾鬥毆。

秦鍾與寶玉到家塾其實主要不是讀書，而是交朋友的。不僅他倆，還交上了另外兩個少年，一個叫香憐，一個叫玉愛。

聽這兩人的稱呼（別人取的外號）就知道不是什麼正經人，事實上這兩人都是偶動龍陽之興來家塾混過幾天的薛蟠的

“

好基友

”

，只不過如今又疏遠了。寶玉、秦鍾與香憐、玉愛一親近，又引起了一個金榮的少年的嫉妒，結果一天秦鍾趁老師賈代儒不在的時候找香憐到僻靜處談心，被金榮發現了，就引發了爭執，寶玉也參與進來，接著又發展到打群架，把個家塾鬧了個一團糟。

這一次家塾打架事件，如果追究責任的話，金榮應該受最重的處罰，不過秦鐘錶現得很不安分，也

“

功不可沒

”

。

二是得趣饅頭庵。

秦可卿歿後，停靈鐵檻寺，秦鍾與寶玉一起跟著王熙鳳在饅頭庵住了兩個晚上，其中第二晚是秦鍾讓寶玉請求王熙鳳才實現的。

秦鍾為什麼要在饅頭庵連住兩晚？因為這裡有個小尼姑叫智慧兒，與他早已發展成男女朋友關係了，此前在榮國府時，寶玉還看到過兩人的親密行為。這一次有這麼好的機會，秦鍾自然不會放過，連喪姐之痛都拋之腦後了；試行雲雨之時卻又被寶玉撞破，結果又與寶玉進行了書中未曾描述（或不可描述）之事，並且大概又在第二晚真正得趣。

敢情這秦鍾人小鬼大，真是個風流人物啊！

我們就看這兩件事，是不是已經發現這秦鍾絕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只要有機會，他就有膽量有能力抓住，達到自己的目的。那麼，這樣一個人，如果寶玉也出身寒族，他倆能成為好朋友嗎？

我想是不會的，因為秦鍾需要的是能夠為他

“

享受上流生活

”

提供幫助的人。

現在小結一下。

從秦鐘的所想、所說、所做三方面來看，秦鐘的訴求是藉由寶玉在賈府的地位

“

享受人生

”

，這就是寶玉最大的價值所在；假如寶玉沒有這方面的優勢，那麼秦鍾是不會做寶玉所設想的那種好朋友的。也許對寶玉來說，他到最後淪落到靠襲人夫婦照應時才能想明白這一點。

對以上想法，朋友們怎麼看呢？歡迎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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