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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魔人——理性之聲(2)

簡介“納威倫,”獵魔人突然說,“你現在是一個人住麼

怪物獵人世界傑洛特法印怎麼用

“傑洛特。”

他從夢中驚醒,抬起頭。窗外驕陽正熾,將金子般的光芒送進百葉窗的縫隙,照進屋內。獵魔人本能地抬手遮擋光線,雖然這並不必要——畢竟他只需縮小瞳孔,就可以直面陽光。

“很晚了,”南尼克邊說邊開啟百葉窗,“你睡過頭了。愛若拉,忙你的去吧。”

女孩兒猛地從床上坐起,彎身撿起扔在地上的斗篷。獵魔人感覺之前被她吻過的雙肩劃過陣陣涼風。

“等等……”他猶豫地說。她看了他一眼,旋即再次轉過身去。

她變樣了。不再有任何一處形似寧芙,也沒有哪一處像那個散發出洋甘菊香氣和柔和光芒的幽靈。她的眼睛是藍色的,而不是黑色。她鼻子兩旁、頸部和雙肩佈滿雀斑——雖然它們不怎麼引人注意,反倒很適合她的膚色和紅髮。在清晨時,當她闖進他的夢中時,他並沒有發現它們。他羞愧地發現自己有些怨恨她,怨恨她沒有在夢境結束前離開。

“等等,”他重複道,“愛若拉……我想——”

“別跟她說話,傑洛特。”南尼克說,“她不會回答你的。忙你的去吧,愛若拉。”

女孩兒披上斗篷,輕快地掠向門口,她赤裸的雙腳踏過地板——凌亂笨拙,卻又歡快輕佻。不再有任何一處讓獵魔人聯想到——

葉妮芙。

“南尼克,”獵魔人一邊穿襯衫,一邊說,“希望你不要為這事生氣——你不會懲罰她吧,對麼?”

“蠢話,”女祭司輕蔑地說,“你忘了這是哪兒了?這不是什麼隱居處也不是普通修道院,這是梅里泰莉神殿!我們的女神不會為任何事懲罰祭司。任何事。”

“可你不讓我跟她說話。”

“我沒有阻止你。只是那樣做沒意義。愛若拉不說話。”

“什麼?”

“她不會說話的。她發過靜默誓言,這是某種獻祭,可以……嘿,跟你解釋這個幹什麼,你不會懂的,而且你從來也沒有去想搞懂。我知道你對宗教的看法。別,先別穿衣服。我要檢查一下你的脖子。”

她坐在床邊,熟練地解開纏在獵魔人脖子上的亞麻布繃帶。他因為疼痛不斷地吸氣。

他一到艾爾蘭德,南尼克就拆開了那個在維吉瑪由鞋匠縫好的針腳粗糙的頸部傷口,並重新縫好。結果他來到神殿時本來幾乎已經痊癒,只是動作有點僵硬,現在又得重新養傷,並且疼痛纏身。不過他沒有抗議。他認識這位女祭司很多年了,瞭解她在治療和藥劑方面造詣很深。在梅里泰莉神殿養傷期間雖然無所事事,但也不壞。

南尼克檢查了傷口,仔細清洗之後開始施咒。他早就熟悉了這套程式。她從第一天開始就是這麼做的,並且每次看到這個被維吉瑪公主的爪子留下的記號都會咒罵不止。

“太糟糕了,竟然讓一隻普通的妖鳥把你傷成這樣。肌肉,肌腱——她就差沒挑斷你的大動脈了!梅里泰莉在上!傑洛特,到底怎麼回事?她怎麼可能近你的身?你想對她做什麼?上她?”

獵魔人沒有回答,只是虛弱地笑了笑。

“別總咧著個嘴傻笑。”女祭司跳起來,從腰間拽出一袋草藥。儘管她又矮又胖,動作卻十分敏捷優雅,“這一點兒都不好笑。你的反應力大不如前了,傑洛特。”

“你誇張了。”

“一點兒都不誇張。”南尼克在傷口塗上了一種散發著強烈桉樹氣味的綠色膏藥,“你本不該讓自己受傷的,但你不僅傷到了,傷勢還很嚴重,幾乎致命。就算你有異乎尋常的恢復能力,脖子完全康復也是幾個月之後的事。我警告你,這段時間不能對付敏捷型的對手。”

“感謝警告。或許你也可以告訴我:這段時間我該怎麼過活?找幾個女孩兒,買輛馬車,四處去風流快活?”

南尼克聳聳肩,動作嫻熟地綁好脖子上的繃帶。“要我教你怎麼過日子?我又不是你媽。好,弄完了,你可以穿衣服了。食堂裡為你留了早餐。你最好快點,不然就自己做吧。我可不打算讓我的女孩兒一上午都等在廚房。”

“一會兒我去哪兒找你?神殿?”

“不,”南尼克站起來,“別去神殿。這裡歡迎你,獵魔人,但你別去神殿周圍晃悠。出去走走吧,如果我想找你的話,我自會找到。”

“好吧。”

傑洛特四處閒逛,有那麼幾次,他走到了通往神殿群的主路旁。那些神殿掩映在高聳的巨石內,看不真切。

他簡單斟酌了一下,決定先不回到住處,而是去花園和神殿內看看。無數穿著灰色衣裙的女祭司正在忙碌,她們播撒種子,餵養雞群。大部分女祭司都很年輕,有的可以說還是孩子。有些人看見他便點點頭或報以微笑,隨後繼續做事。他迴應著點頭,但是一個人也認不出來。儘管他經常拜訪神殿——一年一次甚至兩次——但他現在能認出來的面孔不超過四個。女孩兒們來了又走——去其他神殿擔當預言者、產婆或醫治孩童婦女的醫師,流浪傳教士,教師或家庭教師。但這裡從不缺少女祭司,她們從四面八方湧來,甚至從極其遙遠的地區。艾爾蘭德的梅里泰莉神殿廣為人知、聲名卓著。對梅里泰莉的信仰是最古老的幾種信仰之一,其傳承源頭已不可考證。實際上,每一個人類之前的種族和人類原始部落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豐收女神,一位農場和庭院的守護者,一位愛和婚姻的見證人。而對這些女神的信仰最終都彙集到梅里泰莉身上。

時間,這位冷酷的審判者,無情地把若干信仰和神明塵封在記憶深處,孤立在人跡罕至的小神殿中,任它們在焚燬的建築中灰飛煙滅,最終他又仁慈地把這些信徒帶給了梅里泰莉,導致她的追隨者和資助者遍及整個大陸。大陸上的學者試圖解釋這種崇拜女性神明的現象,他們通常將其歸根於人們對於母性的崇拜,對生育的自然敬重,以及對自然界生生不息、天道迴圈的敬畏。傑洛特有位朋友叫丹德里恩,作為一位吟遊詩人,大陸上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有他的故事。他四處雲遊,目的就是為了尋找關於信仰的最終解釋。他推論,梅里泰莉的形象源於純粹的女性形象。梅里泰莉是豐收和生產的女神,被產婆們供奉。而且分娩中的女人通常會大呼小叫,除了那些常見的內容——比如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獻身給那些愚蠢的男人——她們還會要求神明協助,這時梅里泰莉就是最好的選擇。由於女性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在生兒育女,因此梅里泰莉永遠不缺少信徒。

“傑洛特。”

“南尼克,我正找你呢。”

“我?”女祭司嘴角微微上翹,語氣裡帶著些許嘲弄,“不是愛若拉?”

“也在找她。”他承認,“方便麼?”

“現在不方便。我不希望你現在去打擾她。她正在做準備,正在祈禱,看看這次的催眠會帶來些什麼。”

“我跟你說過,”他冷冷地說,“我不想要任何催眠。催眠對我毫無幫助。”

“可是,”南尼克語氣軟了下來,“這對你也沒有什麼壞處。”

“沒有人能催眠我,我對催眠術有免疫力。我只擔心愛若拉。把自身作為媒介實在太消耗精力了。”

“愛若拉不是媒介,也不是什麼精神錯亂的預言家。那孩子天賦異稟。哦,別擺出一張臭臉。我說過,我知道你對信仰的態度,與之相對,我也不是什麼狂信徒。你有自己的權利,去相信萬事萬物生於自然,包括她身體中的力量。你也可以認為各路神明,包括我的梅里泰莉,都僅僅是這些自然力量的人格化身。他們是被人為創造出來,以幫助那些傻瓜們更好地理解這些力量、接受這些力量。對你來說,這些都是哄騙人的藉口,但是對我,傑洛特,信念讓我有所期待,期待女神所代表的那些規律、法則、良善,還有希望。”

“我知道。”

“如果你知道,為何還對催眠心存抗拒?你在恐懼什麼?怕我引誘你在聖像面前磕頭,高唱聖歌嗎?傑洛特,我們可以在一起坐一會兒——就你、我和愛若拉——看看她的天賦能否穿透你周身力量的漩渦。也許我們會發現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也許什麼都不會發現。也許你的力量和你的命運無法預測,繼續隱藏在重重迷霧之中。我不知道,但我們何不試試?”

“因為這樣做沒意義。我的身邊沒有什麼漩渦或是命運。就算我有,也沒有去深究的打算。”

“傑洛特,你生病了。”

“你是說我受傷了吧。”

“不是。你身上有某些不為人知的東西,我能感覺得到。畢竟,我是看著你從小長大的。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只有我腰這麼高,但是現在有種可怕的詛咒圍繞著你,像蠶繭一樣越裹越厚,並且正在慢慢收緊束縛。我想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我自己無能為力,這必須藉助愛若拉的天賦。”

“哪來的什麼詛咒?如果你非要聽,我可以給你仔細講解我這幾年的經歷。隨便哪件事放到任何時候都稱得上聳人聽聞。我可以給你講上一整晚——不過要記得準備一桶啤酒給我潤嗓子。我們馬上就可以開始,但是你肯定會聽煩的,因為裡面根本沒有什麼力量的漩渦和束縛,僅僅是獵魔人的常胡經歷罷了。”

“我很樂意聽聽。不過我再說一遍,你需要一次催眠,這沒有什麼害處。”

“難道你不覺得,”他笑了,“我對信仰的缺乏豈不會讓催眠毫無意義?”

“不,我不這麼認為。你可知為何?”

“願聞其詳。”

南尼克突然靠近,她緊緊盯著獵魔人的眼睛,慘白的嘴唇勾勒出一個詭異的微笑。

“因為我從沒聽說,任何人對信仰的缺乏會對教儀式產生什麼影響。”

真愛如血

清晨的霧氣給明亮的天空披上了一層薄紗衣,幾個在天空下移動的黑點吸引了獵魔人的注意。是鳥。它們緩緩地圍成一圈向下俯衝,隨後再四散飛開,快速扇動著翅膀。

獵魔人盯著它們看了很久——他回憶著大陸的形狀,叢林的密度,以及他可能經過的溪流的深度和寬度——一邊計算著路程,以及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到達。最後,他掀起外套,緊了緊胸口的皮帶。長劍斜挎在背,劍柄高高越過雙肩,他沉默地凝望著遠處的大陸。

“我們可能要繞些路,洛奇,”他說,“我們可能要離開大路去看看,我覺得鳥群停留在那裡不是沒有意義的。”

母馬溫順地邁開腳步。

“那有可能只是頭死鹿,”傑洛特說,“但也可能是別的什麼。誰知道呢?”

那裡有一條意料之中的小溪,獵魔人的眼睛快速地掃過那片緊緊遮住小溪的樹冠。河床早已乾枯,裡面胡亂散落著荊棘和腐朽的樹木。他輕而易舉地穿過了河床。河的另一邊是一片樺樹林,穿過樺樹林,便到了一片荒蕪的林間空地,植物的根莖和枝幹遍佈其中,像地獄中魔鬼伸出的觸鬚。

鳥兒們被不速之客嚇了一跳,四散飛開,只留下一片嘶啞的悲鳴。

傑洛特立刻看到了第一具屍體——那白色羊皮夾克和藍色裙子在黃色莎草叢的映襯下十分顯眼。而在另一具屍體旁邊,三隻狼蹲坐在那裡,冷冷地盯著獵魔人。獵魔人的老馬打了個噴嚏,三匹狼便像得到命令般掉頭跑向森林。它們跑得不緊不慢,時不時回頭看看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傑洛特眺下母馬。

穿羊皮夾克和藍裙子的是個女人,她的臉和喉嚨都不見了,左大腿的大部分也不翼而飛。獵魔人沒有俯身檢視,而是向另一具屍體走去。

男人面向下倒著。傑洛特沒有把屍體翻過來,因為餓狼和鳥群都沒有空手而歸。屍體用不著仔細檢查——他的肩膀和後背處的緊身毛衣上凝結著厚厚的黑色血塊。致命的是脖子上的傷口,狼群只是在他死後才找到他的。

在一把木鞘匕首邊上的寬皮帶上,掛著一個皮革錢包。獵魔人把它拽下來,將裡面的東西一樣樣倒在草地上:一塊打火石,一支記號筆,一根密封蠟,一把銀幣,一個獸骨手柄的摺疊銀色小刀,一對兔耳朵,三把鑰匙及一個帶著生殖器標誌的護身符。還有三封信,兩封寫在帆布上,在露水和雨水的蹂躪下業已無法辨認字跡。第三封寫在羊皮紙上,儘管也受潮了,勉強還能分辨。這是一張貸款憑證,由莫瑞維爾的矮人銀行開具,給一位叫做盧樂·阿斯皮爾或是阿斯皮恩的人。上面寫的並不是一筆鉅款。傑洛特彎腰提起了男人的右手。不出意料,一隻銅戒指緊緊地嵌在男人腫脹發紫的手指中,上面的標誌顯示了他軍械師的身份:一個帶面甲的制式頭盔,兩把交叉長劍,以及在這些之下的字母“A”。

獵魔人回到那具女屍旁。當他把屍體翻過來的時候,手指被什麼刺痛了——是一朵別在裙子上的玫瑰。花朵已經枯萎,但仍保留著色彩:花瓣是深藍色,很深的藍。傑洛特頭一次見到這樣的玫瑰。他把女人的屍體完全反轉過來,不由打了個激靈。

女人鮮血淋漓的脖子上有一道很明顯的牙印,絕不是來自那些狼。

獵魔人小心翼翼地回到了馬旁,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叢林邊緣。他一邊警惕地四處觀望一邊爬上了馬鞍,隨後小心檢查著地面。

“你看,洛奇,”他輕聲說,“事情很明瞭了。軍械師和那個女人從森林的方向來到這片山脊。他們是從莫瑞維爾回家的,因為沒有人會一直帶著一張未兌現的貸款憑證。為什麼他們不選大路,偏要走這條小路呢?我不知道。反正他們一起穿過荒野。隨後——還是不知為何——他們一起跳下,或者是摔下了馬。那個軍械師瞬間就死去了。女人跑了幾步,隨後也死掉了,攻擊他們的東西——它可是一點線索也沒留下——把她在地上拖了一段距離,用牙齒撕開了她的喉嚨。馬都跑掉了。這場襲擊應該發生在兩三天以前。”

母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給他的話添了一些恐怖色彩。

“殺他們的東西,”傑洛特盯著森林的邊緣續道,“既不是狼人,也不是林地矮妖。這兩者恐怕會把屍體啃個精光。如果附近有沼澤,那麼可能是奇奇摩或沼蛇……但附近根本沒有沼澤。”獵魔人邊說邊俯下身,把母馬一側的毯子蓋好,同時掀開另一側的毯子,從鞍袋中抽出另一把長劍——這把長劍的把手閃閃發光,雕刻著華麗的黑色紋飾。

“好吧,洛奇。我們處在十字路口上,最好去弄明白這個軍械師和這個女人為什麼不走大路非要穿越森林。如果我們不管不顧地離開,恐怕就掙不夠你的口糧了,不是麼?”

母馬順從地繼續向前,小心地繞開地上的坑窪,慢慢穿過這片荒野。

“就算不是狼人,我們也不能疏忽大意,”獵魔人邊說邊拿出一串乾的烏頭薺拴到馬嚼子上。母馬打了個響鼻。傑洛特解開上衣,拽出一塊刻著露出獠牙的狼的獎章。牌子用銀鏈拴住,隨著母馬步伐的顛簸上下晃動,在陽光下反射出水銀一樣的光芒。

正當他打算抄近路穿進森林時,看到了山頂上的高塔那紅色的圓頂。山坡上是一片已落光葉子的榛樹林,鋪著一層厚厚的金黃色落葉,這樣的山坡並不利於騎馬行走。於是獵魔人退回來,小心控制著母馬走下斜坡,回到大路上面。他騎得非常緩慢,時不時停下馬匹,直起身來尋找好走的路。

母馬不斷晃著腦袋,暴躁地嘶鳴著,不安地用蹄子刨地,弄得地上的落葉四處翻飛。傑洛特用右手安撫性地環住母馬的脖子,讓她繼續前進,左手畫出亞克席法印,在母馬的頭上方低聲唸誦著咒語。

“真有這麼糟麼?”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向四周掃視,並始終保持著法印,“沒事的,洛奇,沒事的。”

具有魅惑效力的法印很快生效了,但是母馬的蹄子卻被木刺扎傷了。現在她只能踉蹌前行,無法保持原有的輕快步伐了。獵魔人敏捷地一躍而下,牽著韁繩緩步而行。他看到了一面牆。

在高牆和森林之間沒有鴻溝,也沒有任何明顯的隔斷。新樹苗和杜松叢的枝葉緊貼高牆上依附的常春藤和葡萄藤。傑洛特抬頭望去。他覺得脖子有一點點刺痛,好像某種無形的柔軟生物纏上了他,掀起了他的頭髮。

他被盯上了。

他冷靜地轉過身來。洛奇緊張地打了個響鼻,脖子上的肌肉快速跳動著,隔著面板也清晰可見。

一個女孩兒站在獵魔人剛剛爬過的緩坡上,用一隻手扶著一棵古樹。她穿著曳地長裙,在白色的裙子映襯下,她散在肩頭的長髮顯得更加漆黑如墨。她似乎在微笑,但是兩人之間距離太遠,看不清。

“你好。”他友好地向她打了個招呼,並向前走了一步。女孩兒在他靠近時微微轉開了頭。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有一雙很大很黑的眼睛,但她臉上的微笑——如果曾是微笑的話——迅速消失了,彷彿被人用布擦掉。傑洛特又向前靠近一步,腳下的樹葉沙沙作響。然而女孩兒猶如一隻受驚的小鹿般轉身就跑。她靈巧地穿過枝丫糾纏的樹林,像一陣風一樣倏忽而逝,長長的裙裾似乎對她的行動沒有絲毫影響。

馬兒甩動著頭,不安地嘶鳴著。傑洛特本能地再次施展亞克席法印,但是眼睛依然注視著女孩兒離去的方向。最後他牽起馬,在牛蒡叢中繼續沿高牆行走。

最後他停在一扇堅固的大門前,門上鑲嵌著鐵釘和已經生鏽的鉸鏈,裝飾著黃銅門環。傑洛特猶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已經生鏽的門鈴。只一下,獵魔人便迅速地向後退去。大門轟然開啟,伴隨著刺耳的吱呀聲,將門前的雜草、石頭和樹枝掃到旁邊。門後只見荒雜的庭院,空無一人,人跡罕至。獵魔人牽著母馬走了進去。母馬依然被法印控制著,因此沒有反抗,只是拖著僵硬的步伐猶猶豫豫地跟在獵魔人身後。

庭院的三面牆邊均長滿了樹木,還停著一些木質腳手架。第四面牆前坐落著房屋,上面的石灰塗料已經脫落不少,很多地方佈滿了苔蘚和茂盛的常春藤。百葉窗的油漆脫落殆盡,和門一樣緊緊關閉。

傑洛特把韁繩綁在大門的柱子上,踩著碎石鋪就的小徑緩緩地向房屋走去。小徑經過一個裝飾用的噴泉,傑洛特看了看,裡面只有落葉和垃圾。噴泉中心有一尊海豚雕像,坐落在精雕細琢的白色石基上,有缺口的尾巴向上高高翹起。噴泉後是一片薔薇花叢,很久以前,這裡應該是一片花床。

花叢沒有什麼特別的,除了顏色——花朵都是靛藍色,有些花瓣的邊緣還帶著淡淡的紫。獵魔人摘了一朵放在鼻前,深嗅了一口。花朵中有玫瑰特有的芬芳,但比普通玫瑰更濃烈一些。

前方傳來一聲巨響,房屋的窗子和門同時開啟。傑洛特猛然抬起頭,發現小路盡頭出現了一隻怪物。它把小徑的石子踩得吱嘎作響,徑直向獵魔人衝來。

獵魔人舉起右手,電光石火之間從左肩後抽出長劍。劍刃在空中劃出一道寒光閃閃的半圓,指向了那隻咆哮著衝來的怪物。

看到對方長劍出鞘,怪物猛然停下,激起的石子四散飛去。獵魔人毫不退縮,他開始仔細打量眼前這個怪物。這生物酷似人形,還穿著衣服——儘管衣服已經破爛不堪,但能看出做工上乘,甚至款式新穎,裝飾精妙。說他像人,是因為在束腰外衣下能看出髒兮兮的脖子,但脖子上面長了一顆熊一樣的碩大腦袋,毛髮糾結,兩側長著巨大的耳朵,一對眼睛閃著兇狠暴虐的光,一張血盆大口長滿彎曲的獠牙,鮮紅的舌頭長長地掛在外面,猶如一面旗幟。

“滾開,人類!”怪物咆哮著,邊用爪子拍打地面,但不再前進一步,“否則我吃了你!把你撕成碎片!”獵魔人不為所動,長劍未曾移動分毫。“你聾了麼?趕快滾!”怪物發出一聲長長的尖嘯,類似豬和牡鹿的號叫聲的混合,震得百葉窗嘩啦啦直響,碎石和泥土從牆上簌簌下落。

獵魔人和怪物都沒有動。

“趕緊滾,趁你還沒受傷!”怪物再次喊道,似乎沒有剛才那麼自信了。“如果你不滾,那麼一會兒——”

“一會兒會怎樣?”傑洛特問。

怪物突然急促地喘息起來,低下了巨大的頭顱。“看看你,多勇敢啊!”他露出長長的毒牙,用充血的眼睛緊盯著傑洛特。“你不介意放下劍吧。大概你還沒意識到自己是在鄙人的庭院中?還是說這是你的習慣,不論在哪裡都用劍指著主人?”

“的確是習慣,”傑洛特點點頭,“每當見到用尖嘯和大吼對待客人的主人時——尤其是主人還聲稱要把我撕成碎片。”

“該死!”怪物自己激動了起來,“這是侮辱,你這流浪漢。客人?自顧自地走進花園,攀折主人的花,還認為會得到款待?我呸!”

怪物啐了一口,喘了幾口粗氣,最後閉上了嘴巴。他下面的獠牙頂出來,讓他看起來像一隻野豬。

“那麼。”一段沉默之後,獵魔人放下長劍,“我們就一直這麼站著麼?”

“不然你想怎樣?躺著麼?”怪物回敬了一句,“把劍放下,我說過了。”

獵魔人敏捷地歸劍入鞘,但是沒有放下手臂,他的手仍然握著劍柄。

“我希望,”獵魔人道,“你別搞什麼突然襲擊。我隨時都能拔出劍來,動作快到你無法想象。”

“我注意到了,”怪物惱怒地說,“要不是因為這個,你早被我一腳踢出大門了。你來這兒想幹嗎?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我迷路了。”獵魔人撒了個謊。

“你迷路了。”怪物重複了一遍,嘴上咧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好吧,我來幫你。出大門之後,始終把你的左耳朵對準太陽,一直走,很快就會找到大路了。明白了麼?你還愣在這兒幹嗎?”

“這兒有水?”傑洛特冷靜地問,“我的馬很渴了,我也是,如果你方便的話,我們想討點水喝。”

怪物換了只腳站立,同時抓了抓耳朵。“聽著。”他說,“你真的不害怕我?”

“我應該怕麼?”

怪物向四周看了看,清了清嗓子,最後使勁提了提他鬆垮垮的褲子。

“該死的,請客人進屋坐坐有什麼!不是每天都會遇到你這種傢伙,大部分人一看見我,不是立刻暈倒就是立馬跑掉。好吧,如果你是一位疲倦的正派人,我很歡迎你。但如果你是一個土匪或者竊賊,那麼我警告你:這座房子裡不會有你好看的!這是我的地盤!”

他抬起毛茸茸的爪子。所有百葉窗再次嘩啦啦地臺上了,而海豚雕像下方傳來了隆隆的響聲。

“我歡迎你。”怪物說。

傑洛特沒動,他仔細打量著怪物。“你一個人住?”

“跟你有啥關係?”怪物有些生氣地說,一邊張開了血盆大口,它提高的聲音有些嘶啞,“哦,我知道了,你想知道我是不是還有一幫跟我一樣漂亮的僕人。我沒有!該死的,你現在打算接受我慷慨的邀請麼?如果不想,大門就在那邊。”

傑洛特僵硬地鞠了一躬。“我接受你的邀請,”他一本正經地說,“主人盛情,卻之不恭。”

“那就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家,”怪物也一本正經地回敬道,儘管語氣絲毫不客氣,“尊貴的客人,請走這邊。把馬留在這兒吧,拴井旁邊就好。”

屋內相當整潔乾淨,但明顯需要大規模修繕。傢俱都是能工巧匠的作品,價值連城——放在十幾年以前的話。傑洛特一進去,就聞到黑暗的屋內瀰漫著灰塵的刺鼻味道。

“點燈!”怪物高喊。屋內鐵架上的火把隨之迸發出火焰和黑煙。

“不錯。”獵魔人評價。

怪物哈哈一笑。“這就不錯?我還以為這些老花招都打動不了你呢。我告訴你,這棟房子可以聽從我的號令。請走這邊。小心些,這兒的臺階很陡。點燈!”

在臺階上,怪物回身問道:“尊敬的客人,你脖子上掛的是什麼?”

“自己看。”

怪物用毛茸茸的爪子拿起獎章,舉到眼前仔細觀看。銀鏈微微勒緊了傑洛特的脖子。

“面相不善的動物。這是什麼?”

“我的徽章。”

“噢,你們是做牲口口套的。走這邊。點燈!”

大屋沒有任何窗戶,中間擺放著一張巨大的橡木桌子,上面擺了一隻已經開始變綠的黃銅燭臺,燭臺上佈滿結塊的硬蠟。蠟燭在怪物的命令下燃起搖曳的燭火,給黑暗的屋內稍微添上了一點光亮。

一面牆上掛滿武器,有圓盾,交叉的長劍,標槍和長鉤刀,重劍和長柄斧。另一面牆被一個巨大的壁爐佔據了,壁爐上方懸掛著一排斑駁陸離的肖像。正對著門的牆則擺滿了獵物紀念品——麋鹿和牡鹿的頭,它們的雙角在野豬、熊和山貓齜牙咧嘴的臉上映出張狂的影子,下方還有羽毛凌亂殘缺的鷹隼。最顯眼的地方擺了一條巖龍的頭,它被染成了褐色,並填充了乾草。傑洛特仔細地看了看這東西。

“我祖父幹掉的。”怪物一邊對傑洛特說,一邊往壁爐中塞了一塊巨大的原木,“它恐怕是附近地區最後一條巖龍了。坐吧,客人。你餓了麼?”

“確實有點兒,尊敬的主人。”

怪物坐在桌邊,低下頭,用毛茸茸的爪子抓緊胃部,一邊低聲唸誦什麼,一邊轉動著巨大的拇指。少頃,他突然大喊一聲,“砰”地一聲敲在桌子上,錫和銀製的餐具與盤子浮出桌面,水晶般剔透的酒杯叮叮噹噹地在桌上跳舞。空氣中開始瀰漫食物的香味,大蒜、墨角蘭還有肉豆蔻的味道交織而來,引得人食指大動。

但是傑洛特一點都沒有表現出驚訝。

“沒錯,”怪物抹了抹手,“這比僕人要好用多了,不是麼?別客氣,客人,這些是家禽,這是野豬腿,這個砂鍋裡是……我也不知道,反正是吃的。這是榛幹燉松雞。該死,不對,是鷓鴣。我總是弄錯咒語。吃吧,吃啊。是真的食物,別擔心。”

“我不擔心。”傑洛特把鷓鴣撕成了兩半。

“我都忘了,”怪物微微一笑,“你膽子很大呢。我該怎麼稱呼你?”

“傑洛特。你呢?”

“納威倫。但是這附近的人叫我德根或者凡格爾。他們還拿我來嚇唬小孩子。”

怪物灌了一大杯酒,然後從砂鍋中撕了一塊肉放進碗裡。

“嚇唬小孩子,”傑洛特嘴裡塞滿食物,含糊不清地說,“不需要什麼理由,對吧?”

“沒錯!為你的健康乾杯,傑洛特!”

“乾杯,納威倫。”

“酒怎樣?有沒有發現是葡萄而非蘋果釀製的?如果你不喜歡,我可以再變一瓶出來。”

“不用了,這酒不壞。你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麼?”

“不是。是從我變成這樣之後才有的。這根本是個陷阱。我不知道我身上怎麼就發生了這些,但房子總能滿足我的願望。都不是什麼大事:召喚食物,酒水,衣服,乾淨的床單,熱水,香皂。找個女人不用魔法也能做這些。我能控制門窗的開關。我能點著火把。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

“這個,嗯……按你的說法,這個陷阱,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十二年了。”

“最開始是怎麼出現的?”

“跟你有什麼關係?再給你自個兒倒杯酒吧。”

“好吧。是跟我沒什麼關係,我只是好奇。”

“聽起來倒是理所當然,”怪物哈哈大笑,“不過我不想回答。這跟你毫無關係。當然,我可以稍微滿足你的好奇心,讓你看看我曾經的樣子。請看那些肖像畫。從煙囪數起第一幅是我父親。第二幅,鬼知道是誰。第三幅就是我。你能看清楚麼?”

在灰塵和蛛網遮蓋的畫框裡,一雙霧氣濛濛的眼睛長在一張傲慢陰鷙的臉上,從高處盯著屋內的人們。傑洛特早就見慣了肖像畫師為了討好顧客而信手塗抹的手法,因此只是點了點頭。

“你能看清楚麼?”納威倫露出了獠牙又問了一次。

“能。”

“你是誰?”

“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怪物抬起頭,他的眼睛像貓一樣在黑暗中發著幽幽的光。“我的肖像掛在燭光照不到的地方。我能看到它,但我並不是人類。至少現在不是。一個人類,想要看清我的肖像,必須站起來,走近它,毫無疑問,他還得拿著燭臺。但你沒有,所以結論很明瞭了。不過我還是要問你:你是人麼?”

傑洛特依然盯著肖像,沉默了一會兒:“如果你這麼想,那麼好吧,我不完全是。”

“啊。那我斗膽問問你,你是什麼?”

“獵魔人。”

“啊,”納威倫愣了一下,旋即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獵魔人的謀生之道很有趣——他們以殺戮怪物為生。”

“你沒記錯。”

沉默再次降臨。

燭火在黑暗中不斷跳躍顫抖,在晶瑩剔透的酒杯中反射出點點光芒。蠟淚像小瀑布一樣流在燭臺上。

納威倫仍然坐著,但那對巨大的耳朵已經開始微微抽搐。“我們假設,”他最後說,“你能在我撲向你之前拔出長劍。但就算你能一劍把我砍翻,以我的體重,你還是不能完全阻止我,我的衝力仍然能把你撲倒。到時候就要靠牙齒一決勝負了。你怎麼想,獵魔人?我們兩人誰更有機會割開對方的喉嚨呢?”

傑洛特拔掉玻璃瓶的白蠟塞子,給自己倒上一些葡萄酒,抿了一小口,最後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他盯著怪物,露出陰森森的笑容。

“是——啊,”納威倫緩緩地說,一邊用爪子剔著牙,“肯定有人告訴過你不論我問什麼都不要回答。不過我很好奇接下來這個問題:誰付錢讓你對付我的?”

“沒人。我是偶然找到這兒的。”

“你沒說謊?”

“我不習慣說謊。”

“那你習慣做什麼?獵魔人的傳聞我聽過不少——他們誘拐小孩兒,領回去灌下各種魔法草藥,活下來的孩子就會成為獵魔人,變成擁有非人力量的巫師。他們會學習殺戮,其他所有人類的感情都會磨滅殆盡。他們為了消滅怪物而把自己變成怪物。甚至有人說現在該狩獵獵魔人了,因為怪物越來越少,而獵魔人卻越來越多。吃點鷓鴣吧,快冷掉了。”

納威倫從盤子裡拿起那隻鷓鴣,用爪子撕開它,像嚼麵包一樣嚼碎了,鷓鴣連骨頭帶肉一起在他的嘴裡變成碎片。

“你為何一言不發?”怪物嘴裡塞著食物,含含糊糊地問,“這些關於獵魔人的傳言裡,有多少是真的?”

“都不是。”

“哪些是謊言?”

“比如說怪物越來越少。”

“的確。怪物相當多。”納威倫齜了齜牙,“你面前就坐著一個,他還在糾結把你請進來究竟是對是錯呢。我打一開始就不喜歡你的徽章,我的客人。”

“你不是怪物,納威倫。”獵魔人冷冷地說。

“該死的,這聽著可新鮮。那我是什麼?草莓布丁?一群在悲慘的十一月早晨南飛的大雁?還是磨坊主豐滿的女兒在春天失去的貞操?好吧,傑洛特,你說我到底是什麼?好奇心都讓我全身發抖了。”

“你不是怪物,否則你是無法觸碰這個銀托盤的,更別提碰我的徽章了。”

“哈!”納威倫大叫一聲,震得燭火顫抖了一下。“你今天,就在今天,揭露了一個多偉大又可怕的秘密啊!就好比告訴我,我長這麼對耳朵是因為我在小時候不喜歡喝麥片粥!”

“不是的,納威倫。”傑洛特冷靜地說,“你變成這樣是因為咒語。我敢打賭你知道是誰下的咒語。”

“知道又怎樣?”

“大部分情況下,咒語是可以解除的。”

“你,一個獵魔人,能在大部分情況下解除咒語?”

“我能。想不想讓我試試?”

“不,不想。”怪物伸出舌頭舔著嘴唇,那舌頭有常人的兩倍大,鮮紅如血,“你很驚訝,是不是?”

“的確。”傑洛特點點頭。

怪物咯咯地笑了起來,懶洋洋地靠在扶手椅上。“我就知道,”他說,“你再給自己倒點酒,舒舒服服地坐好,聽我講講前因後果吧。不管是不是獵魔人,你看起來很誠實,我也該找個人說說了。多倒點。”

“已經沒有了。”

“該死的!”怪物清了清嗓子,用手爪使勁拍了一下桌子。一個很大的陶酒罐不知從哪冒了出來,就立在空了的玻璃酒瓶旁。納威倫用牙齒咬開了酒罐塞子。

“不用說你也注意到了,”他給自己倒滿葡萄酒,開始講述,“這兒是個很偏遠的地方。最近的有人居住的地方都要走上好遠。這部分是因為我祖父和我父親的關係,他們活著的時候不怎麼受鄰居和過路商人的喜歡。如果被我父親在瞭望塔上發現有誰誤入了我家的地盤,那人就會被洗劫一空——這還是最好的情況。附近幾個村落都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因為我父親認為他們繳稅太慢。沒人喜歡我父親,當然,除了我。父親有一天搶回來一輛馬車,結果被馬車裡面蹦出來的劍客給宰了,我當時哭得那叫一個悽慘喲。祖父從不參與搶劫,因為——大概是被流星錘砸過腦袋,他有很嚴重的口吃,總是不合時宜地流口水。我呢,我是他們的繼承人。”

“那時我還很年輕,”納威倫續道,“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僕人們動動指頭就能把我掀個跟頭,我被大夥兒玩弄於股掌之中。我們很快開始一起做些父親生前絕對不會允許的勾當。細節就不說了,直奔主題。有天我們跑到吉爾裡柏,在米爾特附近洗劫了一座神殿。裡面有一位年輕的女祭司。”

“納威倫,是哪座神殿?”

“鬼才知道,不過反正不是個好地方。祭壇上擺著頭骨和散落的骨頭,我記得清清楚楚,上面還燃著綠色的火焰。那裡面散發的臭味教人崩潰。還是說重點吧,那幫小子被女色衝昏了頭,剝光了女祭司的衣服,然後說我該成為男人了。就這樣,我成了個拖著鼻涕蟲的男人,在我展示男子漢氣概的時候,女祭司還朝著我的臉吐口水,高聲尖叫著什麼。”

“叫什麼?”

“大意是我是個披著人皮的怪物,我終將披上怪物的皮囊,還有關於愛,鮮血……記不太清了。她當時肯定把一把匕首藏在了頭髮裡。她自殺了,後來……我們逃離了那裡,傑洛特,我跟你說——我們幾乎是連滾帶爬跑走的。那神殿真不是個好地方。”

“繼續。”

“隨後一切就成真了。幾天之後,幾個僕人看見我起床,尖叫了起來,還踩到彼此的腳。我走到鏡子前……你知道的,傑洛特,我當時惶恐不已,卻又產生了一種攻擊慾望。我記不清當時的感覺了,彷彿踩在雲端。簡而言之,最後留下的是屍體。好幾具屍體。我隨手拿起什麼就砸向他們——我變得異乎尋常地強壯。房子也非常配合:大門猛地關上,傢俱漂浮在空中,火焰盤旋如龍。能跑的全跑了:姑媽和堂弟,和我混在一起的小子們。我那隻叫飯桶的貓也跑掉了。姑媽的鸚鵡竟因為恐懼踢開了籠子。我一個人站在房裡,大吼大叫,近乎瘋狂,將手邊的一切東西都砸了個粉碎,尤其是鏡子。”

納威倫停下來,深呼吸了幾下。

“瘋狂結束以後,”他續道,“一切都太晚了。只剩下我一個人。誰也不信我的解釋,誰會相信呢?誰會相信這副恐怖的外表下其實只是一個傻傻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站在空曠的大院子裡,伏在僕人們的屍體上抽抽搭搭地哭泣。我一度恐懼他們會殺回來,在我解釋一切之前就殺死我。但是沒有人回來。”

怪物再次沉默下來,使勁兒地用袖口擦鼻子。“最初幾個月,我一點都不敢回想。一想起這些就會痛苦難耐。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我就那麼坐著,像只老鼠一樣安靜,周圍的一切都無法引起我的注意。如果有人出現了——儘管這很少發生——我連看都不會看一下。我告訴屋子關上所有門窗,然後透過滴水獸的孔洞向外大聲咆哮,通常來人聽到這些就匆匆忙忙地跑掉了。事情就是這樣,直到我在某個蒼白的黎明向窗外望去——我看到了什麼啊!有個入侵者竟然在偷取姑媽花圃裡的玫瑰。那可不是普通的舊花圃:那是來自那賽爾的藍玫瑰,是祖父買來的花種。我狂怒著衝到院子中。

“那個胖傢伙一看我出來嚇得話都不會說了,最後顫顫巍巍地解釋說他只想摘幾朵花給他的女兒。我應該原諒他的,饒了他的性命讓他安全離開。在我還清醒的時候,想著把他一腳踢出大門就好。但是我忽然想起了王子變青蛙的童話,保姆曾經跟我講過……該死的,我想,如果公主真能把青蛙變成王子,再把王子變成青蛙,那麼也許……也許這些童話會有一個成真的機會……於是我跳起來足有四碼高,咆哮聲震得牆外的葡萄藤陣陣顫抖,我喊道:‘你的女兒或者你的命!’我沒能想起更好的臺詞。那個商人,哦,那傢伙是個商人,開始哭泣,最後坦白說他的女兒才八歲。你說好笑不?”

“不好笑。”

“我這狗屎運,我都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我對嚇壞了老商人感到很內疚,一看到他顫抖的樣子我心裡就不好受。於是我請他進來坐坐,熱情招待他,臨走時還在他的袋子裡塞滿了金子和寶石,地窖裡有父親留下來的一大筆財產呢。我不太清楚該做什麼,所以只能做這些。那個商人笑容滿面,說謝謝說得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走以後,肯定是到處吹噓自己的冒險了。因為不到兩週,另一個商人就跑來了。他帶了一個好漂亮的大袋子,還有一個女孩兒。年齡正好。”

納威倫在桌子下面伸了伸腿,直到椅子發出吱嘎聲音才恢復原來的坐姿。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個商人的意思。”他繼續說,“他把女孩兒留在我家一年。我呢,最後得幫他把袋子放上騾子背,他自己已經抬不動了。”

“那個女孩兒呢?”

“我看她蠻順眼的。她以為我會吃了她呢。但是一個月以後,我們就在一張桌子上吃飯聊天了,偶爾還在附近散步。她很善良,並且異常聰明,我跟她聊天時總是顯得笨嘴拙舌。傑洛特,和女孩子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會害羞,總成為大家的笑柄,就算天天在牛棚裡翻牛糞的鄉下姑娘都能隨意調笑我。她們愛拿我開涮,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拖著個怪物皮囊的我。

“我不曉得自己為何要花如此高的代價只為與她相處一年。時間飛逝,最後,那個商人回來帶走了她。

“接著我把自己鎖在屋裡,自暴自棄,數個月內都沒再搭理那些把自己女兒送來的商人。但是過去的那一年讓我深深地意識到沒有人陪伴的生活是多麼的艱難。”怪物嘆息了一聲,聽起來像是打嗝。

“後來,”他停了一會兒,“來了個叫做芬尼的。她個子很小,歡快活潑,像只戴菊鶯。她一點不怕我。在我束髮的紀念日,我們都喝了太多蜂蜜酒,後來……哈,哈,完事以後,我從床上一躍而下,跑到鏡子前。不得不承認當時我心裡五味雜陳,失望和絕望一起湧上心頭。咒語還是一如既往地如影隨形,我甚至看起來更傻了點。他們說故事裡蘊涵有經年的智慧,真是胡說八道,就是這樣的結果麼?

“芬尼試圖安慰我。她是個開心果。你知道她怎麼提議的?讓我們一起嚇唬那些討厭的客人。想想吧,陌生人走進院子,四處張望,這時候,一聲長嘯響起,我四腳著地向他衝去,芬尼赤身裸體地坐在我背上,吹響我祖父的狩獵號角!”

納威倫邊說邊笑,椅子都跟著晃悠起來,白花花的牙齒在他嘴裡也閃爍著開心的光芒。“芬尼,”他繼續說,“和我待了一年,然後帶著一大筆嫁妝回了家。她已經知道自己要嫁給一個客棧主,一個鰥夫。”

“繼續說,納威倫,你的故事很吸引人。”

“你真這麼覺得?”怪物用刺耳的聲音問,“好吧,下一個叫瑞繆拉,是某位貧困潦倒的騎士的女兒。那騎士,來這兒的時候帶著一匹瘦得皮包骨頭的老馬,一副鏽跡斑斑的長劍和盔甲,還有一屁股債。我跟你說,他就像一坨牛糞,味道也像。我敢拿我的右手打賭,瑞繆拉在他父親參戰時已經被上過了,但她太漂亮了,也沒有被我嚇到,哈哈,不過這不怎麼奇怪,因為比起她的父親我已經算標緻了。她脾氣很好,而我那時已經在重拾號角的日子裡找回了一些自信。兩週後瑞繆拉和我已經走得很近。她喜歡扯著我的耳朵喊‘咬死我吧,你這個怪物!’或者‘把我撕碎吧,野獸!’這類傻乎乎的話。我會突然跑到鏡子前,但都是白費,傑洛特,我越看越覺得自己難以忍受。後來我越來越不想恢復原形。你想,我曾經弱不禁風,現在又高又壯。我以前總生病,愛咳嗽,鼻涕流個不停,現在卻是百病不侵。還有我的牙,你想象不出我以前的牙爛成什麼樣子!現在呢?我能咬碎凳子腿兒。你想見識見識麼?”

“不,不需要。”

“或許這樣也好。”怪物乾笑了兩聲,“我過去常為取悅女孩兒而炫耀,所以屋子已經沒幾張完整的椅子了。”納威倫打了個哈欠,舌頭打成一個卷。

“我說累了,傑洛特,長話短說吧。瑞繆拉之後,又來了兩個女孩兒,伊爾卡和萊尼米拉。兩個都讓人厭倦。開始是恐懼和抗拒,一段時間後會夾雜某種同情,然後是‘咬我啊,吃掉我吧’,隨後父親們回來了,最後是一個感人的道別加上我寶庫的縮減。於是我決定花更長的時間獨居。當然,我早就不相信一個處女的吻可以改變我的外貌這檔子鬼話了。我已經接受事實了。我甚至覺得這樣挺好,沒有改變的必要了。”

“真的?納威倫?你不想變回去了?”

“真的。首先,變成這樣之後,我就像馬一樣健康。其次,我的與眾不同對女孩兒來說猶如催情劑。別笑!要知道,如果我還是人類的話,這幾個女孩兒我一個都搞不定,比如說萊尼米拉吧,她可是個絕色尤物,我敢保證對畫像裡那傢伙她不會看第二眼的。第三點,這樣很安全。父親有好多敵人,其中不少還存活於世,那些因為我糟糕的領導能力進了墳墓的手下也有親戚。地窖裡金幣成堆。要不是怕我,早就有人過來搶了,哪怕是些舉著草叉的農夫。”

“看起來,”傑洛特把玩著空空的高腳杯,“你很確定自己變成這樣以後沒有惹惱過任何人。那些父親,那些女兒,他們的親戚和女孩兒未來的丈夫——”

“夠了,傑洛特。”納威倫有些生氣,“你說什麼呢?那些父親偷著樂呢!我告訴你,我可是相當慷慨。至於那些女孩兒?你沒看見她們剛來時穿的破布裙子,她們那因為長期勞作而擦傷的小手,因為背重物而佝僂的肩膀。瑞繆拉來這兩個星期後肩膀上還有筐繩勒出的印子,大腿上有她那位騎士父親打出的傷痕。她們在這裡可以挺腰抬頭,像個公主,手裡除了扇子不會拿其他重物,甚至連廚房在哪都不必知道。我讓她們穿綢裹緞,從頭到腳掛滿飾品。動動手指我就能令那個錫制浴盆裝滿熱水,那是我父親從阿森加爾搶來送給母親的。你能想象麼,錫制浴盆啊!就算是領主,哦,不,就算國王都很難弄到一個。這個房子對她們來說就是童話裡的恩賜,傑洛特,我連床鋪都給她們準備好了。當然……該死的,如今處女比巖龍還稀少。但是,傑洛特,我絕沒有強迫任何一個。”

“但你起先以為是有人付錢讓我來殺你的。會是誰呢?”

“一個沒有女兒卻覬覦我地窖裡財產的惡棍。”納威倫確定地說,“人類的貪慾永無止境。”

“不會是其他人?”

“不會是其他人。”

兩人盯著搖曳的燭火,沉默不語。

“納威倫,”獵魔人突然說,“你現在是一個人住麼?”

“獵魔人,”怪物猶豫了一下,“我覺得我應該扭斷你的脖子,然後把你扔到臺階下。你知道為什麼麼?因為你把我當傻瓜。我看到你耳朵豎起來了,眼睛一直盯著門口。你曉得我不是一個人住,對吧?”

“的確。實在抱歉。”

“去你孃的抱歉。你見過她了吧?”

“是的,在森林裡,院門旁邊。她是這段時間其他父女空手而歸的原因吧。”

“這你都知道?是,她就是原因。”

“你是否介意我問問——”

“我介意。”

沉默再次降臨。

“好吧,我不勉強。”獵魔人最後站了起來。“感謝款待,尊貴的主人。我該上路了。”

“很好。”納威倫也站了起來,“很明顯我不能提供給你房間過夜,但我也不贊成你在這片森林裡過夜。自從這院子被遺棄了之後,附近到夜裡就非常恐怖。你最好在夜色來臨之前返回大路。”

“謹記於心,納威倫。你真的確定不需要我的幫助?”

怪物疑惑地看著他。“你確定自己能幫助我?你確定自己能解開這咒語?”

“我說的不只是這類幫助。”

“你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也許……也許你確實做到過。但這次不行。”

傑洛特注視著他的眼睛。“你當時真是走了黴運,”他道,“吉爾裡柏和尼姆納河谷的所有神殿中,你偏偏踩中了惡兆之神的神殿,那個頂著獅頭的蜘蛛神。要想解除惡兆之神的女祭司所下的咒語,所需的知識超出了我的掌握。”

“那誰知道?”

“所以你終究還是想改變?你剛才說你滿足於現狀。”

“現狀好是好,但或許可以更好。我擔心——”

“你擔心什麼?”

怪物停在門口,轉過身來。“我受夠你的問題了,獵魔人,你總是一直問我,卻對我的提問避而不答。聽著,最近我常做可怕的夢。或許用‘恐怖’這個詞更恰當。我是不是應該擔心?麻煩解釋得簡短點兒。”

“你做這種夢醒來的時候腳上是不是沾著泥巴?有沒有松針鑽進你的被子?”

“沒有。”

“那是否——”

“沒有,請你長話短說。”

“你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有什麼能阻止這事?還是請長話短說。”

“沒有。”

“那好。我們走吧,我送你出去。”

傑洛特在院子裡調整鞍袋時,納威倫撫摸著馬鼻子,拍了拍她的脖子,洛奇享受地低下了頭。

“動物們都喜歡我。”怪物自誇道,“我也喜歡他們。我的貓,飯桶,最開始時跑掉了,但後來又回來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它是唯一陪著我的活物。薇瑞娜也是——”他停下扮了個鬼臉。

傑洛特笑了。“她也喜歡貓麼?”

“她喜歡鳥。”納威倫也笑起來,“我自己把名字說了,該死的,不過又沒什麼害處。她不是商人的女兒,傑洛特,也不屬於我從童話中尋求希望的嘗試。我們是認真的,我們彼此相愛。你要是敢笑,我一拳拍扁你。”

傑洛特沒有笑。“你的薇瑞娜,”他道,“會不會是水澤仙女?”

“我也這麼想。纖細柔弱,隱於黑暗。她很少說話,而且說的是一種我未曾掌握的語言。她不吃人類的食物。她會連續消失在森林裡幾天再回來。這些能證明什麼?”

“或多或少能證明一些。”獵魔人繫緊了洛奇的韁繩,“你是不是覺得如果你變回人類,她就不會再回到你身邊?”

“我很確定這點。你應該知道水澤仙女有多害怕人類,近年來幾乎沒人親眼見過她們。但是薇瑞娜和我……該死的!傑洛特,保重。”

“你也是,納威倫。”獵魔人用後腳跟踢了踢母馬,引導她走向大門。怪物緩緩地跟在他身側。

“傑洛特?”

“怎麼?”

“我不像你想的那樣傻。你肯定是跟著最近來過的某對父女的足跡到這的。他們出事了?”

“是。”

“最後來這兒的是三天前的一對。順便說,他的女兒不是很漂亮。我讓房子關上所有的門窗,造出一個沒人的假象。他們在院子裡繞了一圈就走了。女孩兒從花床裡採了一朵藍玫瑰別在裙子上。去別處找他們吧。但是要小心,這是塊恐怖的土地。我告訴過你森林在夜晚不安全。醜惡的生物四處潛伏。”

“謝謝,納威倫。我不會忘了你的。誰知道會不會有一天,我找到能夠——”

“也許能,也許不能。這是我的事,傑洛特,這是我的人生和我的罪孽,我已經學會坦然面對。即便變得更糟,我也會努力習慣。如果某天,事情變得無法挽回,請你獨自前來,結束這一切,履行一個獵魔人的職責。前路保重,傑洛特。”

說完這些,納威倫轉身走回莊園,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片土地荒蕪一片,野草蔓生,兇險暗藏。傑洛特沒有在天黑前回到大路,他不想繞路,所以決定橫穿森林。他在一座小山光禿禿的山頂上過夜,長劍橫在膝上,靠在一堆微弱的篝火旁,時不時地扔進去一捆馬頭薺。午夜時,他發現遠處溪谷裡閃耀著火光,聽見有癲狂的咆哮聲和唱歌聲,混雜著女人痛苦的叫聲。天色剛一放亮,傑洛特就迅速趕往那個地方,但是除了被踩踏出的林間空地和灰燼中餘溫尚存的幾塊骨頭之外,別無他物。有什麼東西在橡樹巨大的樹冠上尖嘯啼鳴。可能是一隻鳥身女妖,也或者只是普通的斑貓。但獵魔人不打算去確認。

正午,傑洛特正在溪邊飲馬,母馬突然焦躁地嘶鳴一聲,她向後退去,一邊咬著馬嚼子。傑洛特用法印讓她冷靜下來,隨後他看見了一圈如戒指般圍在苔蘚上的紅蘑菇。

“你還真是草木皆兵啊,洛奇,”他說,“不過是普通的惡魔之戒。幹嗎大驚小怪?”

母馬噴了噴鼻子,把頭轉向他。獵魔人揉了揉前額,皺起眉頭,陷入沉思。最後他跳上馬鞍,繞了一圈,沿著來時的足跡返回。

“動物喜歡我,”他自言自語,“抱歉,洛奇。看來你要比我聰明得多。”

母馬耷拉著耳朵,噴著鼻子,蹄子不情願地刨著地;她不想回去。傑洛特這次沒有使用法印,他翻身下馬,拉著韁繩前行。他背上的蜥蜴皮劍鞘中,原來的長劍早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劍光閃爍、做工精美的十字細劍,有著沉重的劍柄和白色金屬製成的劍柄圓頭。

這次大門沒有為他開啟——因為它開著,和他離開時一個樣子。

傑洛特聽到了歌聲。他不懂歌詞,甚至無法分辨是哪一種語言。不過這不重要——獵魔人可以抓住最本質最關鍵的東西,比如這貌似安逸寧靜、動人心絃的歌聲中,流露出的卻是無法抑制的厭惡和威脅。

歌聲突然停止,獵魔人看見了她。

她攀附在乾涸的噴泉中間那隻海豚身上,用細弱的雙手抱著佈滿青苔的岩石。她看起來如此蒼白,近乎透明,那暴風雨般的糾結長髮下,一雙黑如點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傑洛特慢慢靠近她,腳步輕柔矯健,小心繞過了高牆和藍玫瑰花圃。女孩兒緊緊抱著海豚雕像,眼睛一直盯著獵魔人不放。她的小臉上充滿了渴望的神情,幾乎讓人不能自持。他甚至還能聽見她的歌聲,儘管她薄薄的嘴唇緊抿著。

獵魔人在離她十步左右的距離停下,緩緩地從後背抽出長劍。

“銀的,”他說,“這把劍是純銀打造。”

蒼白的臉上面色如水,漆黑的眼中古井無波。

“你看起來真像水澤仙女,”獵魔人冷靜地續道,“幾乎騙過了所有人。而且你這種存在如此稀少,就像一隻長著黑髮的鳥兒。但是馬不會認錯,它們對你這種生物有本能而精準的反應。你是什麼?我猜你是一隻吸血夜魔,或是吸血鬼女。普通吸血鬼無法行走在太陽下。”

女孩兒蒼白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納威倫的外形吸引了你,是不是?是你喚起了他的夢。我能猜到那些夢是什麼,我同情他。”

女孩兒還是一動不動。

“你像鳥一樣,”獵魔人續道,“但這阻止不了你去撕開人類的喉嚨,不論男女,不是麼?你和納威倫,真般配!漂亮的組合,一個怪物和一隻吸血鬼,統治著一座森林。你,永遠渴望著鮮血;他,你的守護者,你忠誠的僕人,你的殺人工具——但是首先,他得完全變成怪物,而不是一個披著怪物皮囊的人類。”

女孩兒的瞳孔一下子收縮起來。

“他在哪兒,黑髮小鳥?你剛剛在唱歌,這說明你飽飲過鮮血。你採取了終極手段,這說明你沒能束縛住他的靈魂。我說得對嗎?”

女孩兒微微點點頭,黑色的髮絲在空氣中顫動。她的嘴角抽搐得更厲害了。小臉上的表情讓人感到恐怖。

“你決定親自接管這座庭院了?”

女孩兒又點點頭,這次動作很清晰。

“你是吸血夜魔麼?”

女孩兒緩緩地搖頭。一陣令人壓抑的低鳴幾乎穿透獵魔人的身體,這隻可能來自對面那恐怖的雙唇,儘管它們一動沒動。

“吸血鬼女?”

依然是否定。

獵魔人退後幾步,握劍的雙手加大了力度。“這意味著你是——”

女孩兒的嘴角上揚得越來越高,最後突然張開了嘴……

“吸血女妖!”獵魔人大喊一聲,人已經向噴泉衝去。

蒼白的嘴唇後面,是閃爍著寒光的尖利獠牙。吸血女妖跳起來,後背像豹子一樣拱起,衝著獵魔人尖銳地咆哮。

聲浪猶如一把重錘砸向獵魔人,扼住了他的喉嚨,衝擊著他的肋骨,更像尖銳的長矛一樣扎入獵魔人的耳朵和大腦。他退開幾步,勉強結出一個希里奧託普法印。咒語為他擋住了一部分衝擊力,即便這樣他仍感覺天昏地暗,大口大口地喘氣。

海豚的背上,剛剛秀麗女孩坐著的地方,現在出現了一隻巨大的蝙蝠。它張開細長的嘴,露出兩排針一樣的牙齒。如薄膜般的雙翼飛翔起來毫無聲響,帶著它的身體像弩箭般衝向獵魔人。

傑洛特忍著嘴裡鮮血的腥味,大聲喊出咒語,雙手飛快地在身前結出一個昆恩法印。蝙蝠嘶嘶鳴叫著,突然轉頭飛向天空,又迅速地衝向傑洛特的後頸。傑洛特跳到一邊,回手一劍,與蝙蝠擦肩而過。蝙蝠優雅地一揮翅膀,調轉身形,張開寒光閃閃的大嘴,再次發動攻擊。

傑洛特靜待時機,雙手握劍,劍尖始終追隨著蝙蝠的方向。在最後一刻,他一躍而起,但並不是跳向側面,而是徑直向前,長劍呼嘯著破空而去。

但這一劍落空了。趁著他的腳步被打亂的工夫,蝙蝠衝了過來,爪子抓上了他的臉頰,潮溼柔軟的翅膀拍打著他的脖子。他在地上打了個滾,把所有力量集中在右腿,狠狠地向後踢去,結果敏捷的蝙蝠再次躲開。

蝙蝠拍打著翅膀,尖嘯著飛回噴泉。當她用彎曲的爪子抓住石頭的時候,那巨大畸形的鼻子暫時消失不見,但蒼白的雙唇掩飾不住她殺氣騰騰的獠牙。

吸血女妖放聲尖嘯,聲音彷彿自地獄傳來。她以滿懷恨意的雙眼怒視著獵魔人,再次尖叫起來。

強大的聲浪穿透了法印。傑洛特的眼前金星亂冒,額頭青筋暴跳,耳內傳來鑽心的疼痛,他開始聽到哭號和呻吟,聽到長笛和雙簧管的樂聲,聽到狂風的呼嘯聲。他臉上上的面板變得麻木而冰冷。他單腳跪地,搖了搖頭。

她又化為黑色的蝙蝠,張開滿是獠牙的大口,安靜地飛向他。傑洛特仍然承受著聲波的痛苦,但本能地做出了反應。他一躍而起,飛快地跟上了怪物飛行的速度,向前三步,躲開蝙蝠的攻擊,隨後轉了個半圈,迅疾絕倫地雙手持劍揮出一擊。劍刃幾乎沒有遇到任何阻力……但只是幾乎。他聽見一聲尖嘯,但這次是由於純銀碰觸而導致的痛呼。

吸血女妖號叫著在海豚背上變回了人形。她左乳上方的白色裙子上留下了一道僅有小指寬度的開口,以及一塊紅色的痕跡。獵魔人咬著牙齒——這一劍,足以將野獸劈成兩半,竟然只在她身上留下一道刮傷。

“喊啊,吸血女妖,”他擦著臉頰上的鮮血,咆哮道,“把你的內臟都喊出來,把你的力氣都嚎沒,然後讓我一刀砍下你那顆漂亮的腦袋!”

你。你才會先耗盡氣力,獵魔人。我會殺死你!

吸血女妖的嘴唇一動不動,但是聲音卻清晰地傳進獵魔人的耳朵裡。它們在他腦海中響起,彷彿在水下回蕩。

“我們走著瞧,”他透過緊咬的牙關說出這幾個字,伏下身朝噴泉走去。

我會殺死你。我會殺死你。我會殺死你。

“我們走著瞧。”

“薇瑞娜!”是納威倫,他低垂著頭,雙手扶著門框,從屋裡踉蹌著走出來。他一步步挪向噴泉,揮舞著爪子以保持平衡。鮮血浸透了他的袖口。

“薇瑞娜!”他再次喊道。

吸血女妖僵硬地把頭轉向他。傑洛特趁機舉起長劍,砍了過去。但吸血女妖的反應太快了。只聽又一聲尖叫響起,聲浪將傑洛特掀翻在地。他被聲浪帶得仰天倒下,身子被小路上的碎石劃出了幾道傷痕。吸血女妖弓起身子,全身繃緊,準備跳起,她的獠牙猶如匕首閃爍著寒光。納威倫張開雙臂,試圖抓住她,卻被她回頭一吼,聲波便帶著納威倫撞在了牆下的木頭腳手架上,後者噼啪一聲斷裂,把他埋在一堆木料下面。

傑洛特早已站了起來,正繞著院子迂迴而行,試圖把吸血女妖的注意力從納威倫身上轉移開。吸血女妖腳不沾地地向獵魔人衝去,帶起長裙翩翩飛舞,活像一隻翻飛的蝴蝶。她不再尖嘯,也不再變身。獵魔人知道她已經累了,但她的殺傷力依然驚人。在傑洛特身後,納威倫在腳手架下掙扎,同時咆哮不止。

傑洛特向左閃身,長劍舞了一個劍花,以迷惑急速靠近的吸血女妖——她化作一團黑白相間的影子,帶起咆哮的風聲。但他低估了她,吸血女妖再次尖嘯起來。獵魔人沒能及時結成法印,結果被聲波帶起向後飛去,狠狠地撞在了牆上。脊柱傳來的疼痛迅速蔓延到全身,讓他雙腿痠軟,跪在地上。吸血女妖發出愉悅的號叫,朝他飛撲而去。

“薇瑞娜!”納威倫再次喊道。

她轉過身去——只見納威倫手裡舉著一根三米長的斷裂木棍,尖端刺進了她的胸口。她這回沒有尖叫,只是發出了一聲嘆息。

獵魔人聽見這聲嘆息,不由得顫抖了一下。

他們就那麼站著:納威倫岔著雙腿,雙手穩穩地握著木棍。而吸血女妖,像一隻被釘住的白色蝴蝶,掛在木棍另一端,她也用雙手握住了木棍。她發出痛苦的喘息,突然將木棍向自己的胸口按了進去。

傑洛特看著這可怕的一幕:吸血女妖的背後一片殷紅,白色衣裙被木棍刺穿的部位間歇地噴出鮮血。納威倫尖叫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再退一步,遠離了她,但是他沒有放開木棍,也拖著吸血女妖一起後退。他又退了一步,最後背脊靠在了屋子上。木棍的另一端碰到了牆壁。

薇瑞娜雙手握著木棍,緩緩地向納威倫靠近,木棍從她的身後探了出來。直到有將近一米的木杆被染紅的時候,她的瞳孔散開了,她的頭向後仰去,呼吸變得凌亂急促。

傑洛特站了起來,但仍舊吃驚得無法動彈。他聽到低沉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像是冰冷潮溼的地牢中響起的回聲:

你是我的。你只屬於我。我愛你。愛你。

她又嘆息了一聲,被鮮血嗆了一下。吸血女妖沿著木棍繼續向前,張開雙臂。納威倫絕望地咆哮了一聲,他沒有鬆開木棍,而是試圖把薇瑞娜推回去——但是沒有用。她一點點向前靠近,最後抱住了他的頭。他瘋狂地搖著頭,尖叫著。薇瑞娜繼續沿著木棍向前,她俯下頭,湊近納威倫的喉嚨,尖銳的獠牙閃過一道寒光。

傑洛特跳了起來。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踏步都出自本能,每一個細節都久經磨礪又精準致命。迅速的三步,那第三步正如重複過上百次的那樣,以左腳有力而堅定地踏下。他扭動上身,揮出強而有力的一劍。他看到了她的眼睛。現在一切已成定數。他聽到了那個聲音。定數。他大喊著,試圖蓋過薇瑞娜不斷重複的話語。一切已成定數。他砍了下去。

他以重複過數百次的動作,劍刃劈砍而下,隨後以同樣的節奏向前邁出了第四步,接著半轉過身。利劍從她的身體中抽了出來,在空中劃出一道鮮紅的線。她那渡鴉般漆黑的長髮飄舞在空中,在微風中翩躚舞蹈……

那顆頭顱終於落在了石子路上。

怪物越來越少麼?

那麼我呢?我又是什麼?

誰在叫啊?是鳥兒麼?

穿著羊皮夾克和藍色裙子的女人?

那賽爾的玫瑰?

好安靜啊!

好空啊,

我的心裡,

為什麼如此空虛。

納威倫在牆邊的蕁麻叢裡縮成一團,雙臂抱頭,身體不斷地戰慄著。

“站起來。”獵魔人說。

一個帥氣健碩的小夥子臉色蒼白地躺在牆邊,他抬起頭來,茫然地四處張望,使勁用手揉了揉眼睛,看了看雙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臉。他輕聲說了句什麼,隨後把手指伸進了嘴裡來回劃拉了好幾下。他再次摸向自己的臉,當碰到臉頰上四條腫脹的血痕時呻吟了一聲。他開始嗚咽,隨後又哈哈大笑。

“傑洛特!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傑洛特!”

“站起來,納威倫。站起來,自己走兩步。我鞍袋裡有藥。我們都得吃點兒。”

“我不再是……不再是了,是不是?傑洛特?為什麼?”

獵魔人幫他站起來,下意識迴避了那雙瘦弱的手臂——那麼蒼白,近乎透明的手臂——緊緊地握著那插在她纖弱而血肉模糊的胸口的木棍。

納威倫再次呻吟起來。“薇瑞娜——”

“別看。我們走。”

他們相互扶持著穿過庭院,走過了玫瑰花叢。

納威倫不斷用另一隻手摸著自己的臉。“太難以置信了,傑洛特。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怎麼可能?”

“每篇童話中總有點滴真實存在,”獵魔人輕輕地說,“愛和鮮血,蘊藏著驚人的力量。巫師和學者們為此多年來絞盡腦汁,但幾乎一無所獲,除了一點——”

“是什麼,傑洛特?”

“那必須是真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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