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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裡林泉——芳草如蓬

簡介”我能忘嗎我心說,你當初迷得三魂沒了七魄,把我當樹洞,沒事就長篇大論:“蓬子姐的眼睫毛真長啊”“蓬子姐的手特白特纖細”“蓬子姐聲音特像一個配音演員—配簡·愛那個”“昨天她值夜班,我們聊了快一個小時—她太溫柔了,就是不怎麼說話”“太有才華了,

得了吧你怎麼回覆

文章摘自《巷裡林泉》作者:故園風雨前

巷裡林泉——芳草如蓬

有件很好笑的事,啊不止一件,在我這兒幾乎是個現象了—我的男生朋友們,他們愛過的、暗戀過的女子,很多年以後他們都記不清了,我還能如數家珍。

“蓬子姐怎麼樣了?”

“誰?”

“蓬子,施如蓬啊。”

“誰?”

“施如蓬啊!蓬子姐啊!你的蓬子姐姐啊我天,你爸的主治醫生!你不是迷死她了嗎?你還說她救了你爸的命卻要了你的命?”

“噢噢,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施大夫啊!好傢伙我爸生病是十年前的事了吧……十年前的事你還記得?!”

我能忘嗎我心說,你當初迷得三魂沒了七魄,把我當樹洞,沒事就長篇大論:“蓬子姐的眼睫毛真長啊”“蓬子姐的手特白特纖細”“蓬子姐聲音特像一個配音演員—配簡·愛那個”“昨天她值夜班,我們聊了快一個小時—她太溫柔了,就是不怎麼說話”“太有才華了,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國醫學已經這麼發達了,取得了多少進步啊,尤其這五年!”等等等等。我那個老摩托羅拉上一條都沒刪,所有關於“蓬子姐”的簡訊都還在,真想再給他轉發回去。現在竟然叫人家施大夫。

“咳,我們後來也就不怎麼聯絡了,她好像去援藏了吧?”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想吃天鵝肉。”

“哈哈哈哈哈那會兒我是哈,癩蛤蟆。”

巷裡林泉——芳草如蓬

我這朋友這點最好,真誠。其實我完全可以體諒他的,十年前他爸差點就過去了,夜裡送到醫院是施大夫給搶救回來的。那天我忘不了,離過年還有一星期,北京最冷的時候。夜裡起的風,我租的老房子窗戶密閉很差,寒氣像冰水一樣嘩嘩地灌進來,窗外槐樹枝子也作怪,噼裡啪啦抽在玻璃上,彷彿成心要人悽惶不安。我兩點過睡下,三點過又被簡訊吵醒,是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手術成功,我爸情況穩定”。啥前因後果也沒提,我都不知道他爸怎麼了,他好像僅僅是要跟我分享這個捷報。我後來才聽說那天的情形,之前的困厄都不用提了,最後在手術室外面的幾個小時他幾乎要崩潰。他是獨子,跟我一樣也是來北京先上學之後謀生。他媽早就去世,他爸跟他來了北京,平常爺倆倒也安穩,一旦出了緊急狀況就得靠他獨自承擔,他們在北京也沒有親戚旁人相幫,他只有我們幾個朋友分散在茫茫北京的窮街小巷,跟他一樣在這個大都市裡既沒關係又沒車,緊急時刻毫無用處。他說他就是那晚上,他爸從手術室被推回病房之後,大夫過來簡單叮囑了幾句,在大夫摘下口罩的一剎那,他愛上了她。或者說他的精神他的魂兒,完全地依附上去,連線上去,肉眼都能看見,他飄飄忽忽彗尾似的,在她身後拖出老長老長。

施大夫那時不過四十出頭,他們老家的長輩們一開始還覺得她太年輕,怕業務上靠不住,託關係輾轉問內部的人,傳回來的都是好話,說她是骨幹,業務專精,才放心。

明明人家施大夫是因為業務專精才救他爸脫離危險,才扶他於危難,可後來到他嘴裡,變了味。

“蓬子姐的眼睫毛真長啊。”

“蓬子姐的手特白特纖細。”

好像虧了施大夫的睫毛長和手白才救了他爸一命,全靠蓬子姐眼睫毛長手也白,他才漸漸地恢復了意志力。

“蓬子姐聲音特像一個配音演員—配簡·愛那個。”

“昨天她值夜班,我們聊了快一個小時—她太溫柔了,就是不怎麼說話。”

“太有才華了,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國醫學已經這麼發達了,取得了多少進步啊,尤其這五年!”

巷裡林泉——芳草如蓬

唉唉,簡直不像話了,他痴迷得像一個剛剛得救、歡天喜地的病人—他爸相比倒平靜得多。

他還簡訊告訴我,以及另外兩個朋友,我國醫學醫療在那個階段究竟具體取得了哪些突出進步,哪些疾病已經完全可以治癒,哪些疾病只要預防措施到位就能很大機率地控制,哪些疾病在研究領域已經取得了顯著的進展,哪些病……當然都是他“蓬子姐”告訴他的,但經他說出來,好像這一切成就都是他“蓬子姐”取得的,而他驕傲地在她身邊見證。“蓬子姐”又說現在醫療發達叫他別瞎擔心,他活得就更帶勁了。以至於就懷了癩蛤蟆的心。

“我至少三次提醒他把下一階段的工作重心轉移到伯父身上。”一個去看望過他們的小弟說,“我感覺他已經忘了他待在醫院是為啥了。”說一共去了一小時,但跟伯父就聊了五分鐘,之後伯父就被推去做一個什麼常規治療,剩下他們倆,五十多分鐘話題全圍繞著“蓬子姐”。我們問小弟蓬子姐到底長什麼樣,是不是他吹得那麼美,小弟說沒見著,“就算見著了我能像他那樣盯著人家看嗎?我也不要臉了?”小弟都知道要臉。

最初我朋友的簡訊裡一般會先報告他爸恢復的情況,逐漸提他爸越來越少。我們後來也被他帶糊塗了,簡訊第一句話竟然問他“最近蓬子姐怎麼樣?”幸好伯父恢復得相當好,不然我們該多麼內疚。但是恢復得好也有相當不利的一方面,對我朋友相當不利,兩個星期一到,他們就得出院了。

伯父出院的那天我去的醫院,幫忙收拾。結果到醫院時他們早已經收拾好了,我一進門就看見他們爺倆乾坐在床邊,賠笑著聽鄰床那位大爺發牢騷,像是已經聽了一陣兒。那位大爺比伯父年輕一點,肝火很旺的樣子。我來了他也不停,我也只好坐下來聽。

“都一樣,沒心,沒有那個心。一個坐不夠五分鐘就要上外邊抽根菸,抽根菸要抽一個鐘頭。一個去打水,去打水呢就不回來了—他是去長江黃河打水了。”

我朋友悄悄告訴我說老頭在罵他的兩個兒子,陪床的這段時間裡他們不好好看護他,既不給他涼溫水喝,也不陪他聊天,連水果也不知道削一個,甚至手術剛完兩天就試圖敦促他早點出院,說已經耽誤得太久。昨天晚上老頭都哭了。

“你們這個好!”老頭指著我朋友,“有孝心!”老頭又看向我,怕我新來的有些情況不瞭解,“他都去問醫生,問他爸爸能不能過幾天再出院,說還想他爸爸再穩定幾天觀察幾天—我們家這兩個催我啊!”老頭說著要哭。

我使勁憋著笑,卑鄙地。

伯父終於等到話縫兒插嘴,溫言勸慰道:“不是啊,他們年輕人呢也有很多辛苦,是咱們看不見的……”我趁機站起來,推推搡搡督著我朋友去辦手續。剛出門我就質問他:“你憑什麼不讓你爸出院?你這是什麼險惡用心?”

他被識破,嘿嘿直樂。我們走到住院部的中庭,也就是被四面高樓圍起來的深井,井底是一片狹窄的綠地。幾棵槐樹禿枝光桿枯站著,冬青雖然有葉子那葉子也像是塑膠的,腳邊灌木全都用防凍的苫布嚴嚴實實打了包,整個中庭沒有一絲生氣。也沒人。怎麼會有人?四九寒天的人跑這兒來幹嗎呀。但我稀裡糊塗地就叫他給帶這兒來了,“坐會兒坐會兒。”他說,拿張餐巾紙在長凳上胡亂拂了塵土。“你這是在拖延時間。”我說,“能賴一陣兒賴一陣兒。”他不回嘴,一邊先坐下去,一邊臉上已經微笑了。

我有點兒驚訝,雖然很熟,但他這痴相我沒見過。

巷裡林泉——芳草如蓬

“說吧,離開蓬子姐後還能活嗎?”我笑。我大他兩歲,常常揶揄他取樂。他一向也不饒我的,今天卻不說話,就光抱著胳膊微笑,像蒙娜麗莎坐在那兒。我心疼淺色的羽絨大衣斷不肯坐下去,就站著,俯視他。他過會兒微微仰起頭,卻並不看我,也不看樹啊樓啊,我知道他眼裡暫時沒有這個世界。

好冷啊,我剛站一會兒就有點哆嗦了。使勁兒蹦了幾下免得腳僵。又哈氣搓手。又蹦。但整那麼大動靜兒也沒能干擾他。天空發暗,不知道待會兒會不會下雪。下雪的話肯定要堵車,我們還得快點兒,他家和我家都在城邊,但一南一北,送完他們我再回去得幾點了。我想催他,又不忍心。

“今年過年你們肯定不回老家了吧?”我找話說。

“蓬子老家是聊城。”

“哦山東人。”

“聊城人。”

“行行,是聊城人,不是山東人。”

他的微笑一直保持在頰上,好像“是聊城人”這個資訊有高濃的甜蜜。“我媽家那邊是臨沂的嘛,基本挨著。”他說。其實沒有,但我不好說,畢竟聊城都不算山東了。

“她口音特別好聽。我姨我舅我姥都那口音。”他總算看了我一眼,表示口音的事非常有分量,希望我能意識到,能珍惜。我趁機使勁看了他的眼睛,忽然發現這傢伙眼睛是棕色的,眼仁兒還挺大,像牛和馬那樣的水汪汪的大眼。他的溫柔也像牛和馬,有點可憐,懦弱,簡直沒出息,但犟,擰,勁兒大。奇怪的是,這眼裡似乎沒有情慾,不像那些長年荷爾蒙高位執行的男生,眼裡是對肉、對神經、對液體的焦渴,他這眼裡偃旗息鼓。但我又不解,“蓬子姐的眼睫毛真長啊”“蓬子姐的手特白特纖細”,這怎麼不是情慾了,這絕不是正常人之間的一臂之距,這麼高的解析度,這麼清晰的色彩和質感還原,這是微距啊。那些荷爾蒙念頭究竟是壓根兒沒產生,還是被他強自剋制,我捉摸不透。他如此矛盾複雜,我不敢揶揄了,甚至油然生出一點敬意。

“我想跟她說。”他平靜地說。我半天沒回話,嬉皮笑臉慣了,突然被他這樣推心置腹,我感到一陣苦澀的溫暖,還有心疼。

他曾經有過一個不太正式的女友,人家大概是始終感覺不到他的真情,半年都不到就提分手了。我們覺得活該,報應。也從此留了一個印象,他沒心沒肺。沒想到他竟然有。

“你都……想好啦?”我說。

“這還有什麼可想的。”

“她應該多少也知道一點吧……我是說,你之前,這段時間,應該也挺明顯了哈,那意思。”

“啥?我啥意思?”

“啥意思?你啥意思?你要跟她說啥啊?”

“就是我們也算半個老鄉了,我跟她,聊城跟臨沂,算挨著吧。”

“哎呀—啥啊這都什麼呀—亂七八糟的!”我氣得坐下了。

“你什麼意思?”他樂。

“我還以為你要表白呢。”

“那不能!那怎麼可能?!你說什麼呢你!”他壓低聲音呵斥我。其實根本沒必要壓低,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傻子才來這兒挨凍。

“那怎麼了,你這相思病都害了那麼久,現在不說回頭不也得說嗎?”

“那不可能不可能,你別那麼一驚一乍的行嗎?”嫌我一驚一乍了,天哪,這兩個星期以來難道是我創作了幾百字的簡訊嗎,還常常在凌晨傳送。

“為什麼不可能?我都從來沒見你這樣過。”

他做出一種鄙視的笑,大意是笑我愚蠢幼稚淺薄魯莽,等等。但幾秒鐘後他的笑發生了變化,像是忽然沒有了嘲諷的目標,笑裡的鄙視,他只得轉而留給自己。

“那不可能,永遠不可能。……人家有家,人老公挺好的,孩子都上初中了。而且最關鍵的,她太好了,真的,完美你懂嗎?就我這樣兒的,”他胳膊朝胸口卷著,三根手指頭向自己甩了甩:“這輩子能碰上人家,能跟人家認識、說上話兒,那就已經到頭兒了……居然真的有她這麼一個人,我覺得我吧,也就可以了。”他轉臉看我,也讓我看看他,看看他這個愚蠢幼稚淺薄魯莽的傢伙,看看他有多荒唐。但我只看到淒涼。想跟他抱頭痛哭。

“其實吧,這就挺好的哈,做朋友也挺好的,你回頭肯定還能找著更合適的,天涯何處無芳……”我那時也年輕,一張嘴全是屁話。

“得了得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還無芳草呢,得了吧你。”他一瞬間恢復了沒心沒肺。我問他我今天能見到他蓬子姐嗎,他說見不到了,今天人家一大早來查過房,下午應該還有手術,過不來。早上那次,“就算是告別了吧。”他笑笑。

我們辦完出院手續往病房走,看見窗外天色越來越暗,有點發紅,真是要下雪。還商量著得動作快點,最好嘁裡咔嚓背起伯父扛上行李就出發,結果一進門,看見一個大夫穿白大褂的後背,伯父正在聆聽大夫教誨。我瞥了一眼我朋友,他看著那背影愣了,一點笑意都沒有,連常駐在他臉上的淡傻氣也沒有,他臉上只有空白。大夫轉過身來,是一個瘦高的、戴眼鏡的女子,口罩帽子全副武裝,根本看不出來具體長什麼樣兒。她正跟伯父叮囑一些注意事項。見我們回來了就轉向我們繼續說。我朋友不斷囁嚅:“誒誒,誒誒,誒誒,啊您……啊啊,啊啊,好的好的,我這兒都記住了,嗯嗯……”他痴痴地看著她。

“這是你家屬?”她忽然向他問起我,不等他回答又跟我說:“家裡最近半年都得多留意,老人這種情況的話,不排除反覆的可能,也沒什麼辦法預防,家裡人就得警惕著點兒吧。”

“不是不是!”他等到話縫兒馬上衝進來,“她不是我家屬,不是不是,她哪兒是……”他苦笑,急得呀。至於嗎,我心裡怪叫道。

她聽了他的申辯並沒什麼反應,“反正你們做兒女的得有這方面的意識。”她說,說完拔腳就走,因為外邊已經有護士在叫她。我朋友好像在喉嚨裡答了句什麼,甕甕的聽不清,但我看見他手一直抓著床欄,怕自己栽倒似的。因為使勁兒,那手背很刺眼,沒血色的白皮上靜脈岔出去兩股,一股發綠,一股藍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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