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房間裡，只有書桌前的電腦螢幕，散發出白慘慘的光亮。

電腦桌前坐了一個體態臃腫的男人，正伸著腦袋緊緊盯著距離自己不到二十公分的螢幕，如同一隻被提著脖子的老鴨。

他一會兒手握滑鼠，勻速滑動滾輪面無表情地瀏覽網頁；一會兒又像發現了什麼，雙手放在鍵盤上噼裡啪啦地“奮筆疾書”。而打字時，男人臉上一幅黑框大眼鏡反射出電腦螢幕的光，遮住了他的眼神，但緊抿的嘴唇，和微微張大的鼻孔，暴露了此時他興奮的心情——他正與某問答網站上一篇文章的作者，一個ID名為“深海的魚”的大V，進行著激烈的“辯論”。

但與其說是辯論，不如說是“撕逼”，撕著撕著，二人之間的火藥味漸濃起來。

男人名叫阿輝，34歲，單身，在一個三線城市的小公司做著網站維護的工作，工作內容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拿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

對他來說，這樣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工作之餘上網，他總是戾氣十足，看什麼都不順眼，發洩般地留下一條條反駁、嘲諷甚至辱罵的評論，好像如此，便能抒發一天下來現實生活裡不敢撒出的不滿和怒氣。

簡單地說，他大概就是傳說中的“槓精”、“鍵盤俠”。可阿輝自己並不這麼認為，上網是他的權利，自由發表言論也是他的權利，有錯嗎？

只是今天有點不一樣。當他已經忍不住氣急敗壞，開始無差別無理由地“問候”對方全家人及祖宗的時候，網線的另一端，傳輸過來的卻始終是有理有據、淡定自持的回覆，甚至眾多路人也加入了對方“陣營”，紛紛對他“口誅筆伐”。

網路上的“口水戰”，持續到後期無非就是情緒的較量；而今晚這場“博弈”，他輸了。

正當阿輝氣得“騰”一下站起來，差點把鍵盤給砸了的一刻——突然，他感到背後一股寒氣逼來。疑惑地回頭一看，“啊！！”，他驚呼一聲，嚇得一趔趄，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只見屋內半空中，不知何時懸浮著一團黑霧，一團像穿著黑色斗篷的人影狀的黑霧，斗篷的帽子下，是一對散發著幽幽紅光的“眼睛”，除此之外，臉上別無他物。

而此刻，那雙紅色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嚇癱在地上的男人。

“你、你……你、是、是誰？”前一刻的憤怒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懼，阿輝顫抖地問出聲，舌頭彷彿不聽使喚。

“你們人類對我有很多種叫法，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一種好似來自遠方的滄桑聲音，帶著絲絲涼意，從那團黑霧深處傳來，“

年輕人，我可以賦予你言靈的力量，擁有它，你對一個人以任何形式說出的惡言，將在現實全部發生

。”

一番話阿輝聽得真切，恐懼也消散了一些，但他仍全身肌肉繃緊地問道：“那麼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嗎？”

“

很簡單，每使用一次這種力量，你的一顆或幾顆牙齒便會消失，並無法再以其他東西替代，牙齒消失的數量，取決於你許的願望給他人帶來的後果有多嚴重。直至所有牙齒沒有了，接下來便是舌頭、食道、胃、小腸……一一消失，當然，如果持續使用下去，最終你可能會死，那麼屆時你的靈魂將任我處置

。”黑霧裡傳來的聲音波瀾不驚，好像在說今天的天氣。

聞言，他的恐懼再次襲來，拒絕的話脫口而出：“不不……”

“噢，年輕人，這點代價不算什麼，只要你控制住使用的次數。要知道，人類可是有32顆牙齒呢。我看看……你還有三顆智齒，那麼，就讓我們從智齒開始，好嗎？擁有它，你就可以報復世界上任何一個得罪你的人。來吧，和我簽訂契約吧！”黑霧裡的聲音由遠到近，如同嘶嘶吐著信子的毒蛇，不遺餘力地誘惑著它面前的男人。

可是，阿輝仍然驚恐地搖著頭，喃喃說著“不”。

一再遭到拒絕，黑霧的斗篷帽子下那雙紅色的“眼睛”卻像是在從容不迫地笑，它緩緩說道：“好吧，我會在你需要的時候，再次出現。”

話畢，黑霧便漸漸消散，直至不見了蹤影。

之後的兩天，阿輝的日子一如往常死水般過去，彷彿那天晚上出現的奇怪黑霧，只是他的一個夢。

但第三天，他卻過得糟透了。先是睡過頭沒趕上巴士，遲到幾分鐘被扣了錢；再是為直屬領導背了一個工作上的失誤“黑鍋”，被老闆當眾罵了個狗血淋頭；然後深夜加班回來，發現合租的室友小張，把他準備留著下班回來一飲而盡的冰啤酒又喝了；隨後是開啟微信，一個備註為“母”的微訊號發來熟悉的數條長達20多秒的語音，內容無非是一個主題：催婚。

阿輝頹然地仰面躺倒在床上，盯著微信聊天介面最後一條未點開的語音，懶得回覆，閉眼將手機往旁邊一扔。

隔壁傳來小張每週末必聽的搖滾音樂，“動次打次、動次打次”，震得人耳膜發癢。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睜開眼睛，像是下定了個什麼決心，對著空氣輕輕喊了一句：“出來吧，我要簽訂契約。”

那晚的黑霧應聲而現，不變的黑色斗篷下，一對泛著紅光的眼睛，看不清面目的黑霧深處傳來桀桀的聲音：“如你所願。”

瞬間，黑霧周身探出無數黑色的“絲線”，不斷生長蔓延到空中，情景詭異之至……接著，飄舞的“絲線”似乎找到了方向一般，瞄準彙集到阿輝的額頭之中，“咻”地一下全部鑽了進去。

隨後，神秘的黑霧留下一句“

契約成立

”，便再次消失無蹤。

一切不過發生在兩三秒之內，他甚至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但體內某種沿著血管經絡而洶湧竄動的力量，又清楚地提醒他，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希望，徐美玲被老闆當著所有人的面開除——他努力讓自己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在心裡默默地許了第一個願望，準備拿自己的直屬領導來當做第一個測試物件，來驗證一下所謂“言靈”的力量是否是真的。

那個老處女，總是媚上欺下，搶奪屬下功勞，如果被那樣炒魷魚，該會是怎樣一番表情呢？他想。

……

阿輝沒有失望。

第二天上午，開會時的徐美玲突然像發瘋一樣，對老闆又罵又打，一直把狼狽的老闆趕到了會議室外面，氣得老闆當著整個辦公室員工的面，直接喊她趕緊滾蛋。

那一刻他看得分明，女人乾瘦的臉都是灰的，如同被抽乾了的老樹，離開了。

他心裡半是驚訝半是快意，又有一絲莫名的忐忑，下班了便直奔牙科診所，拍了個片——一看，果然，只剩兩顆智齒了。

回到家，阿輝在自己那個亂糟糟的小房間裡，躁動不安地來回踱步。

我這算擁有超能力了嗎？思及此，這個按部就班平庸活了34年的男人，不禁微微一笑。

走著走著，像是想起什麼，他停下腳步，朝電腦桌走去。

開啟網頁，他找到前幾天晚上與那個大V“撕逼”的帖子。自從那天晚上開始，兩個人已經隔著網線“纏戰”了三天，而就在昨晚對方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不僅把他的ID和頭像連帶評論在帖子裡截圖“鞭屍示眾”，而且還將他拉黑舉報一氣呵成，導致他頗攢了幾千個粉絲的賬號被網站管家永久封禁。

“深海的魚”嗎……他死死盯著那個大V的ID名稱，略一思索，眸底劃過一絲陰霾：那就讓你失去眼睛，再也不能上網了吧。

……

一週過去了。

兩週過去了。

一個月過去了。

那個ID叫“深海的魚”擁有幾十萬粉絲的大V，原本一直在問答網站以日更的頻率釋出帖子，卻整整一個月沒有更新任何動態。

但在“消失”滿一個月的那天，這個大V賬號毫無預兆地在其主頁釋出了一個簡短的影片，影片裡面是一位二十來歲帶著墨鏡的男生，面色蒼白，形容瘦削。影片裡面，男生向粉絲不捨道別，並宣佈就此退網；而退網的原因，是突發眼疾，他失去了幾乎所有的視力。

男生陳述的語氣很平靜，彷彿在說一件與他不相干的事情。

“……我會努力接受自己成為……一個瞎子的事實，”影片的最後，男生垂下頭，沉默了半晌，而後抬起頭悽然笑了一下，“但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不少粉絲看到影片後淚奔了，紛紛跑到評論區留下各種同情、鼓勵的留言。然而，“深海的魚”卻一條也沒有回覆。

那個退網影片，阿輝也看了。

當天，他再次去了牙醫診所，拍片——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智齒了。也就是說，這一次的報復願望，耗費了兩顆牙齒的“份額”。

他的內心有點複雜。老實說，看到網線那段露臉的“敵人”，感覺真實了許多，也讓他真切地看到了這種“力量”有多麼可怕。他竭力想把“深海的魚”沒有血色的面龐從記憶裡刪除，卻無濟於事——報復成功了不是嗎？為什麼我開心不起來呢？

呆坐在狹小的房間內，阿輝正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

許久，他嘆了口氣，低聲道：“讓那個人的眼睛恢復正常吧。”可是，他的牙齒一顆也沒掉，什麼也沒發生。

他不由仔細回想起那團神秘黑霧說過的話：“……擁有它，你對一個人以任何形式說出的惡言，將在現實全部發生。”頓時，他心下一凜。

這一晚，阿輝凌晨四點才睡著，而睡前，他卻已經說服了自己——誰讓你惹我呢？我也不知道不能收回啊！最多以後我不用它了。

然而，“最多”大概維持了兩個月不到。阿輝的又一次情緒失控因為一個相親飯局。

溫馨的西餐廳裡，人們把酒言歡，言笑晏晏。而角落裡一男一女對坐的一桌，氣氛卻很冷。男人埋頭不語地切牛排，而坐在他對女人則百無聊賴地刷著手機，眼前的牛排動也沒動。

這是正在相親的阿輝，而女人是他母親託人介紹的同鄉，大專畢業，在一家小公司做前臺的工作，妝容精緻而時尚。女人從坐下來的那一刻起，眼底的驚愕和嫌棄就不加掩飾，顯然，介紹人將他描述得過於“五官端正”了些。

當然，阿輝對此絲毫未覺。除了中學時代短暫一次早戀，他的感情經歷幾乎為零。相反，他甚至有些欣喜，想要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卻又舉足無措。

“等下我們去看個電……”阿輝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地提議，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我這有個電話，先走了啊。”女人訕笑著揮了揮手裡一聲未響的手機，沒等回答就踩著高跟鞋逃也似的走了。

被獨自扔下的，隱隱能看見頭頂頭皮的34歲男人，滿臉尷尬，又漸漸轉為失落，再是低下頭，下頜繃得死緊，隱藏起了羞怒。

“使用我吧，使用我吧……讓她付出看不起你的代價！”一個陰森的聲音在他的腦海裡不斷迴盪。

讓你引以為傲的美貌毀掉，如何？——他緩緩抬起臉，看向女人離去的方向，心裡一字一句許下了願望。

……

晚上他便得到了“反饋”。

介紹人一個電話打來，告訴他，女人相親飯局告辭後，約了閨蜜吃火鍋，結果飯店服務員莫名其妙操作不當，酒精起火一下子把她腦袋燎著了，一張原本青春靚麗的臉被燒得不成樣子。

“唉，你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好好的姑娘。”電話那頭的人嘆了口氣，“阿輝，我再尋尋，下次給你另介紹一個啊。”

“沒事，阿姨，以後再說吧。”男人一邊拿著手機敷衍著掛了電話，一邊盯著鏡子裡的自己，齜牙便見一個黑窟窿——連帶門牙在內的三顆牙，已齊刷刷地憑空消失了，好像從來沒在原來的位置長過一樣。

這一回阿輝淡定多了，心裡也沒多少掙扎。倒是有一點他想不明白，相親失敗了那麼多次，被女孩看不上那麼多次，為什麼這一次會那麼憤怒呢？他感覺有什麼內在的東西變化了，可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不管其他，這嘴裡的黑窟窿卻得儘快補上。於是，第二天他便請了假去牙醫診所，打算補個牙。但沒多久，他就臉色灰敗地從診所回了家。

因為，缺了牙的地方，根本沒法補。只要醫生拿著工具輕輕碰一下牙床，他就立刻感到一種鑽心的疼痛，兩眼一閉差點暈了過去，把醫生嚇得夠嗆，忙把他打發走了。

阿輝沒再去第二家診所嘗試補牙了，那種疼痛他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一回。也沒必要，他其實明白了這種不正常的情況是什麼造成的——那個契約。

草，這樣我要怎麼見人啊——他不由一陣懊惱，暗暗發誓，再也不使用言靈的力量了。

一年後。

天台上，站著一個瘦骨嶙峋的禿頂男人，兩眼無光，正死氣沉沉地望著腳下縮小的房屋、車輛、人流、樹木。他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由於嘴裡既沒有一顆牙齒，也沒有舌頭，以至於只能發出嘶嘶的氣音。

他放棄了。雙眼閉上，沒有一絲猶豫，他任由身子往前栽，頃刻間墜入了空氣。

……

但是，他沒有注意到，一團高大的人影狀黑霧一直在他身後，像是戴了斗篷，斗篷下一雙泛著紅光的眼睛，冰冷地看著這一切。而在男人傾身的那一瞬間，它唸了一句古怪的咒語，男人的靈魂隨即從身體裡被“抽”了出來。

男人的靈魂是沒有腳的，只是像一團灰色的霧氣，毫無意識地飄在地面上。可他緊接著，便變了形，被那團黑霧慢慢“吸食”進了身體裡面。

從此，他消失了，徹徹底底地從這個世界上抹去了。

……

“果然還是新鮮的靈魂最好吃。”那團黑霧饜足地感嘆了一句，“嘖，人類。

那麼，下一個選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