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鎖夢人

薛蟠其實是集我們現在的“官二代”與“富二代”於一身的人，因為《紅樓夢》描述薛家是皇商，既富且貴。作為獨子的薛蟠，坐享榮華富貴，揮霍權力財富，將自己交付給慾望、喜好與本能，所以是“本性人”。他既飛揚跋扈，縱情聲色，魯鈍低俗，又憨直天真，愚而好強，心眼不毒。他是那種在權力與財富許可之下，將人的本真性情、原始慾望與外在禮教混然集合於一身的人，既不失本然性情，又豪情義氣，有可憎可惡之處，又有可笑可愛的一面。

《紅樓夢》中像賈赦、賈珍、賈璉、賈蓉等是終生被慾望所控制而不自知者，薛蟠類似，但其真實本性在書中多有流露，性格呈現多面的折光。這零零總總，透射出了一個既“呆霸”又“天真”的薛蟠。

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選自《紅樓夢》第四回）

【注】以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為依據，下同。

“官二代”

薛蟠來自於“四大家族”賈、王、薛、史的薛家。薛家是皇商，“護官符”（即做官的私傳“聖經”）描述薛家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按清制，“內府”即“內務府”，直接由皇帝掌管，不隸屬六部，其任職人員一般是皇帝身邊器重的人，所以“領內府帑銀行商”就是由皇帝委任的人直接從皇帝的金庫裡拿錢替皇家做生意。就如《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的爺爺曹寅任“江寧織造”等職，是“肥缺”，且最靠近權力中心，所以既富且貴。

薛家不僅背靠皇權，且“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社會關係盤根錯節，家族基業深厚。薛蟠的母親薛姨媽與賈寶玉母親王夫人是親姐妹，其兄弟是升任九省統制的王子騰，薛家與各家聯成勢家大族，權焰炙天。

薛家是既有錢又有勢的豪族，薛蟠兼“官二代”與“富二代”於一身。現在的官員是“人民的公僕”，“我爸是李剛”者是“官二代”，未必是“富二代”，只是有的人公權私用，表現出不可一世的情形而已。歷史的相同處在於，薛蟠從小受溺愛，家中有百萬之富，養成他花花太歲的德性，倚仗勢力，惹出不少事端，不是省油的燈。

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選自《紅樓夢》第四回）

“呆霸王”

《紅樓夢》裡有各種“傻角”、“呆子”，成因與表現各不同。像寶玉是“痴傻”，用情太真之緣故；傻大姐是智商太低，混沌而不通世務；薛蟠是後天教養不夠，停留在本性，不精靈細巧，愚而強，所以是“呆霸王”。

首先說“呆”。一是薛蟠讀書不多，顯得粗俗，經常鬧笑話。第二十六回，薛蟠說看到過一張春宮畫：“上面還有許多的字，也沒細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黃’畫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寶玉搜腸括肚，“那裡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在手心裡寫了兩個字“唐寅”，給薛蟠看：“別是這兩字罷？其實與‘庚黃’相去不遠。”旁邊人也都笑道：“想必是這兩字，大爺一時眼花了也未可知。”薛蟠只覺沒意思，笑道：“誰知他‘糖銀’‘果銀’的。”如同現代人把“別墅”讀成“別野”，薛蟠不入流，言語唐突，將“下釐巴人”語帶入“陽春白雪”的場合，使小說顯得亦莊亦諧。在宴席上，寶玉應要求結合眼前的水果說出“雨打梨花深閉門”的詩句，薛蟠的表現是：

薛蟠道：“我可要說了：女兒悲──”說了半日，不見說底下的。馮紫英笑道：“悲什麼？快說來。”薛蟠登時急的眼睛鈴鐺一般，瞪了半日，才說道：“女兒悲——”又咳嗽了兩聲，說道：“女兒悲，嫁了個男人是烏龜。”眾人聽了都大笑起來……薛蟠瞪了一瞪眼，又說道：“女兒愁——”說了這句，又不言語了。眾人道：“怎麼愁？”薛蟠道：“繡房攛出個大馬猴。”……薛蟠便唱道：“一個蚊子哼哼哼。”眾人都怔了，說：“這是個什麼曲兒？”薛蟠還唱道：“兩個蒼蠅嗡嗡嗡。”眾人都道：“罷，罷，罷！”（第二十八回）

二是不能審時度勢，魯莽。比如對貌美帥氣的柳湘蓮“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直呼他為“小柳兒”，趨勢調戲他。柳湘蓮恨不得一拳打死薛蟠，但礙於臉面，沒有發作。薛蟠不得要領，趁機更進一步，“好歹坐一坐，你就疼我了”。柳湘蓮設下一計，說要到另外地方喝一夜酒，讓薛在他離席之後到北門外頭橋上等他。薛蟠心裡癢得很，“只拿眼看湘蓮，心內越想越樂”，喝了很多酒，人暈乎乎地。及至外面，“張著嘴，瞪著眼，頭似撥浪鼓一般不住往左右亂瞧，及至從湘蓮馬前過去”，讓人覺得好笑又好氣，最後回來再找到湘蓮，“如獲奇珍”。當然最後是被結結實實暴打一頓，打得“面目腫破”，整個故事很好笑。三是縱情聲色，把自己交付給純粹的慾望，而不知超越。小說第八回就說：“薛蟠本是浮萍心性，今日愛東，明日愛西。”金榮是他當日的好朋友，自有了香，玉（學堂裡外號為“香憐”、“玉愛”的）二人，便棄了金榮。後來有了新朋友，就把香，玉二人又丟開一邊。他押妓雲兒、調戲湘蓮、霸佔英蓮、聚妻金桂、又納妾寶蟾，結果搞得一團糟，只得抱怨“運氣不好”。薛蟠無力把控自己的慾望，也沒有智慧去應付悍女妒婦，弄得灰頭土臉。

再說“霸”。薛蟠粗暴、兇殘、倚仗勢力，胡作非為。他看上了英蓮，就不顧一切，將馮淵打死，強取豪奪。他受不了家裡的矛盾出去躲避，去南邊置貨，酒鋪子裡當槽的瞟了同行的蔣玉菡一眼，就藉故拿酒碗打人，打得人家腦袋冒血完事。他的“惡”有原始的蠻與橫，不理性，很本能。

從“呆”與“霸”方面可見薛蟠是“無賴”和“傻子”的結合，只是還不至於強烈到弒父弒君的地步，充其量是橫害他人，手段並不高明。《紅樓夢》裡最能對付呆霸王的，是集功夫與帥氣於一身的柳湘蓮。柳把薛打了個心服口服，一掃“王”的威風：

便跪下說道：“我要日久變心，告訴人去的，天誅地滅！”一語未了，只聽“嘡”的一聲，頸後好似鐵錘砸下來，只覺得一陣黑，滿眼金星亂迸，身不由己，便倒下來，湘蓮走上來瞧瞧，知道他是個笨家，不慣捱打，只使了三分氣力，向他臉上拍了幾下，登時便開了果子鋪。……薛蟠道：“現在沒什麼說的。不過你是個正經人，我錯了。”湘蓮道：“還要說軟些才饒你。”薛蟠哼哼著道：“好兄弟。”湘蓮便又一拳。薛蟠“噯喲”了一聲道：“好哥哥。”湘蓮又連兩拳。薛蟠忙“噯喲”叫道：“好爺爺，饒了我這沒眼睛的瞎子罷！從今以後我敬你怕你了。”湘蓮道：“你把那水喝兩口。”薛蟠一面聽了，一面皺眉道：“那水髒得很，怎麼喝得下去！”湘蓮舉拳就打。薛蟠忙道：“我喝，喝。”說著說著，只得俯頭向葦根下喝了一口，猶未嚥下去，只聽“哇”的一聲，把方才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湘蓮道：“好髒東西，你快吃盡了饒你。”薛蟠聽了叩頭不迭道：“好歹積陰功饒我罷！這至死不能吃的。”湘蓮道：“這樣氣息，倒燻壞了我。”說著丟下薛蟠，便牽馬認鐙去了。這裡薛蟠見他已去，心內方放下心來，後悔自己不該誤認了人。待要掙挫起來，無奈遍身疼痛難禁。 （第四十七回）

總體而言，從風流的角度，薛蟠“實花柳之門外漢，風月之假斯文”，綽號“呆霸王”，以清代塗瀛的話說，“晉其爵曰王，假之威曰霸，美以諡曰呆”，其實都是“銀樣蠟槍頭”。他可惡，但也可笑，還有可愛與可憐。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裡。（選自《紅樓夢》第二十五回）

實心人

《紅樓夢》裡的人“正邪二賦”，薛蟠也如此。他其實是“天真”之人，流露的是真本性情，無非，有的表現出“本惡”，有的表現出“本善”。“善”的方面，他憨直，爽快，講義氣，不矯飾。

他對親人懷忠愛的本心。如對其母薛姨媽，妹妹薛寶釵都很盡心。對其母，儘管惹事操心，但母親的話還是能聽的。外出辦貨給寶釵帶許多好的、喜歡的。自己過生日，別人送來的“這麼粗這麼長粉脆的鮮藕，這麼大的大西瓜，這麼長一尾新鮮的鱘魚，這麼大的一個暹羅國進貢的靈柏香薰的暹豬”，除了孝敬了母親，送給賈母、王夫人等，留下的想分享給寶玉吃，說自己吃怕折福：“左思右想，除我之外，惟有你還配吃，所以特請你來。”

對朋友“義”。柳湘蓮與薛蟠不打不相識。後來，柳湘蓮救了薛蟠一命，薛蟠就對他仁至義盡。先想給柳湘蓮“尋一所宅子，尋一門好親事，大家過起來。”尤三姐自殺，柳湘蓮“一冷入空門”後，薛蟠城裡城外到處尋找，無果而返，很傷心，哭了一場，回到家裡，“眼中尚有淚痕”。

他憨直爽快，說話直來直去。出於胸臆的話可能傷人，但點中要害。小說第三十四回說：“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薛姨媽與寶釵將寶玉捱打歸罪到薛蟠口風不緊，薛蟠氣憤異常：“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說得寶釵都氣怔了，一宿不合眼。薛蟠話雖衝，但說出了寶玉與寶釵“金玉良姻”的婚姻實質。

書中有一細節很有趣也可玩味。賈寶玉是情種，鍾情林黛玉。薛蟠是粗人，也對“林天鵝”一瞥驚倒，所以論者說他們兩人是互補，頗有道理。有人說：“薛蟠天真尚可取，苦不入上流。”他讀書少，做生意，少交往文人雅士，但絕不乏發現的眼睛，見了林黛玉驚為天人而“酥倒”。這一閒筆置於混亂一團的賈府中，且以薛蟠的視角寫來，顯然意想不到，讓人眼前一亮，揪心之餘會心一笑，實實表現了薛蟠可愛的側面。

薛蟠的形象，傳統評價以貶居多，後來漸多褒詞。正反兩方面結合，可幫我們理解一個次要人物豐富多面的性格折光，從而更深入地理解人物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