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又黃時

李劍

霜降過後，秋風蕭瑟，落葉飄舞，又到了木瓜（木梨）成熟的季節，看著擺在案几上金燦燦的木瓜，那沁人心脾的清香，使我聯想起一個發生在家鄉鄰村、跨越四十多年的故事，思緒促使我再次回到金山一一沂蒙山區眾多山峰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山頭。

北方的木瓜樹是薔薇科喬木，適應性強，具有很高的觀賞及藥用價值，在沂蒙已有千年栽培歷史。花朵繁多，多呈淡紅色，色澤豔麗，枝幹斑駁多彩，有紅、黃、白、粉色等，樹皮光滑，潔淨美觀，果實碩大，卵圓形金黃色，芳香濃郁。

金山上的木瓜又黃了，走近這片木瓜林，一股清新醉人的醇香便撲鼻而來。聽老一輩人講，這片雜亂叢生的木瓜林不是刻意栽植的，最早的時候只有一棵老樹孑然生長在懸崖峭壁上，樹形像是鳳凰展翅，傳說是神鳥下凡銜來的種子在此生根發芽。年復一年，天長日久，逐漸繁洐成林，以前雜草叢生，荊棘密佈，人跡罕至，只有附近村裡少數採藥人偶爾光顧。大約七、八年前，通往山下的那條羊腸小道已修成水泥路面，山林也被開發商承包，這片春天綠意盎然、夏天花開滿園、秋天碩果累累、冬天虯枝蒼勁的木瓜林竟成了山樑上一道亮麗的自然風景。如今，在山林的附近還新上了遊樂設施，遊客絡繹不絕，山道兩旁就形成了一個自由市場。木瓜果、木瓜汁、木瓜酒，盆景、木雕、藥材、山貨等工藝品和特產讓人目不暇接。

時光回到1975年的冬天，省城知青馬躍進下鄉來到了沂蒙山區金山腳下的木瓜嶺村，父親被打成右派關進牛棚，母親被迫與父親劃清了界限，一家人天隔三方，小夥子內心深處滿懷悲愴。到村後，老支書負責知青點的管理，指導監督知青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躍進的鬱鬱寡歡引起了老支書的注意，他得知躍進的家世後，經常開導勸說，噓寒問暖，像自己的孩子一樣關心疼愛他，有好吃的好喝的還經常讓女兒蘭香去給送點，時間不長，他就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消除了自卑等顧慮，投入到火熱的生活中。躍進不但長得一表人才，而且吹拉彈唱樣樣在行，隨後的日子裡，他成了知青中的活躍分子，山坳裡、小河邊、樹林中，田野裡，處處都能聽到他們的歡聲笑語，知青們還經常利用業餘時間組織一些文娛活動，日子久了便融入了農村這個廣闊天地之中。

蘭香是村宣傳隊的一枝花，開朗大方，很招人喜歡，也是村裡為數極少的高中生之一，轉眼到了1977年10月，國家下發了恢復高考的通知，雖然躍進受家庭影響不能參加高考，但他積極鼓勵勤奮好學、秀外慧中的蘭香複習準備參加1978年的高考，還透過關係從省城找來許多複習資料。十八、九歲，豆蔻年華，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共同的愛好和志趣，加上朝夕相處的耳磨鬢廝，讓躍進對蘭香漸漸產生了愛慕之情。蘭香是個聰明理智，很有主見的姑娘，儘管從內心裡也非常喜歡躍進，但她知道知青都是＂飛鴿＂牌的，回城是遲早的事，並且她鄰村的表姐就是因為和一個知青談戀愛，落了個雞飛蛋打的下場，至今婆家人還拿這段經歷說事，弄得她在婆家抬不起頭。老支書似乎也看出些端倪，善意地提醒她：“閨女，小馬雖然各方面都挺好，但知青都是過眼的雲煙，忽來陣去，看看這一屆屆知青，哪有一個留在咱木瓜嶺的？咱們生來就是農民的命，高攀不起啊……”每每這時，蘭香總是嬌嗔道“爹，我知道啦，放心吧，俺心裡有數。”一家有女百家求，儘管上門提親的踏破了門檻，但是蘭香只是微笑不語，老支書也以姑娘還要複習考試婉拒。

躍進為情所困，茶飯不思，難以釋懷，一次去河涯挑水，碰到了正在洗衣的蘭香，他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憋得兩腮通紅，欲言又止，＂蘭香，我，我喜歡你……＂＂躍進，我知道你要說什麼，這些天我也聽到了好多風言風語，我大你兩個月，正好你沒有姐，我也沒有弟弟，以後我們就以姐弟相稱吧，再說，我還要複習參加高考，也不能分心啊。＂

話挑明瞭，躍進設身處地的想了想，也能理解蘭香的處境和顧慮，交往掌握好了分寸，自然也就沒有了那麼多流言蜚語。他們非常珍惜這姐弟般的感情，互幫互學，從沒越雷池半步。

1978年中秋，當木瓜果略顯青澀的時候，終於等來了高考放榜的日子，蘭香以兩分之差遺憾地落榜了，但是她並沒氣餒，對她來講，剛剛複習了不到半年的時間，考出這樣的成績也算不錯，她看到了希望，決心繼續努力，明年再考。躍進也一直安慰她，鼓勵她，一起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那年木瓜飄香、菊綻柿黃的時候，躍進的父親落實了政策，躍進也接到回城招工的通知書。他第一時間把這個訊息告訴了在家複習功課的蘭香。“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躍進，姐真為你高興……”真誠中流露出一絲惆悵。“姐，我不想走，想一直和你在一起……”話語中透出難分難捨。

那天下午，兩人相約一起去村東的金山賞秋，舉目四望，漫山遍野層林盡染，身旁的莊稼果實累累，一派年豐時稔的景象。他們時而嘻笑打鬧，時而低頭沉思，談人生，談理想，談愛情……看著躍進滿含愛戀的目光，聽著他發自肺腑的表白，蘭香也羞澀的低下頭，幸福地呢喃：“如果我能考上大學，並且畢業後你依然喜歡我，我，我同意嫁給你。”兩人在木瓜林中深情相擁，柔情蜜意，情話綿綿，山風陣陣似祝福無限。

快到頂峰的時候，他們看到了陡坡上那棵傲然挺立的古樹，泛黃的葉子迎風招展，黃橙橙的碩果搖頭晃腦。還是去年知青組織秋遊時，躍進偶然在這裡發現了這棵年代久遠的木瓜樹，後來聽村裡的老人講，這棵樹有許多神奇之處，不光果實入藥可以舒筋活血，消除疲勞，能夠美容養顏，它的樹幹又稱“降龍木”，神態俱佳，傳說是穆桂英大破天門陣的神器，有驅邪、鎮靜、安神助眠的作用。

“走，我去給你摘幾顆果子煮煮吃，這段時間你休息不好，看，人都憔悴了不少。＂“山高坡陡，樹高風大，你可要小心啊。”話音未落，躍進已跑出十幾米了。

躍進一口氣爬上峭壁上那棵老木瓜樹的彩色樹幹，專揀那些又大又黃的果實採摘，他看到了樹梢上那顆形態飽滿，個頭碩大的木瓜果，只顧傾身前摘，哪料細枝折斷，一腳踩空墜落樹下，手裡還緊攥著一顆金黃的木瓜，蘭香哭喊著撲上前去……

兩天之後，躍進從昏迷中醒來，發現自己已躺在縣醫院的病床上，下肢麻木，失去了知覺，診斷書上清楚的寫著“腰椎管內脊髓損傷，雙下肢癱瘓”，醫生告訴他，要不是樹底部有枝椏緩衝，性命也許早沒了。蘭香哭成淚人，老支書心疼的捶胸頓足。一想起後半輩子再也站不起來，躍進萬念俱灰，生不如死，幾次想結束生命，可連移動身體的能力也沒有了。屋漏偏逢連陰雨，這時，又從省城傳來父親因受迫害積勞成疾，患病去世的訊息。

經過深思熟慮，蘭香作出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抉擇：“躍進是為我去摘木瓜摔傷致殘的，我理應嫁給他，服侍他的下半生。”

“下半輩子我就是個廢人，蘭香，我決不能連累你，還是把我當成弟弟吧。”

“閨女，我會把躍進當兒養著，你該考學考學，該嫁人嫁人吧，以後的日子還長呢。”

“爹，你以前總是告訴我知青都是飛鴿牌的，可今天躍進不會飛走了，你卻又阻攔我……再說，您還整天給我們講沂蒙人重情重義的故事，從道義上講我也要這樣做啊。”

老支書既心疼女兒又心疼躍進，真是進退兩難啊，最終徵求躍進母親的意見後，這個受黨教育幾十年的沂蒙漢子還是說服老伴同意了女兒的婚事。那兩顆躍進用鮮血和半條性命換來的金色木瓜，就成了他們心心相印的信物。

婚後，蘭香透過自學考試獲得了大專文憑，還當過兩屆村主任，她充分利用山區資源優勢，用學到的知識大力發展林果業，種植中藥材，帶領廣大村民勤勞致富，成為遠近聞名的“三八紅旗手”“巾蟈建功先進個人”等；在蘭香的悉心照料下，躍進透過到北京、濟南等地系統治療，身體有了明顯好轉，生活基本能夠自理，他發揮自身特長，辦起了“音樂課堂”，面向山區兒童教授聲樂和器樂，還培養出多名文藝小童星呢。1983年，他們又喜添愛女，如今女兒女婿都在縣裡工作，一家三代衣食無憂，其樂融融。老支書是前年九十歲上作古的，按照他的遺願，把他安葬在了金山腳下成片栽植的木瓜林裡，他說他喜歡木瓜的樸實無華，香飄四溢，更想銘記女兒女婿由木瓜引出的這段情緣。

每年木瓜成熟的暮秋時節，附近的人們都能看到蘭香用輪椅推著躍進來到林邊，久久地凝望著山崖上掛滿果實的那棵老木瓜樹，四十多年過去了，蘭香從最初的姑娘、媳婦，變成大媽，又成了現在阿婆的模樣，歲月的滄桑在她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但她剛毅的面容依然姣美，輪椅上的躍進收拾的乾淨利索，他容光煥發，清秀的面孔透著英氣。前些年野生的木瓜園沒人管理，果實成熟的時候，大片大片地跌落樹下，蘭香總是挑選兩顆又大又黃的木瓜遞給輪椅上的躍進，嘴裡唸叨著：你一顆，我一顆，這是咱的金坨坨……

附近的小商小販都聽說過兩位老人悽美的愛情故事，路過攤前的時候，大家都爭相把自己的好東西往輪椅上塞。護林的小夥子也一個勁地勸＂大爺大娘，年紀大啦，以後每年我都摘兩顆最好的木瓜給您送去，二老就不要來回受累啦！＂＂不、不，這木瓜樹是我們倆的念想，不看上一眼，心裡總覺得少點什麼，趁身體硬朗多來幾趟，只不準哪天想來也來不了嘍。＂

這次去金山賞木瓜林，我又遇到了躍進和蘭香這對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蘭香正手捧木瓜湊近鼻孔深情地嗅著，連聲誇讚“好香，好香啊……”躍進坐在輪椅上，好像睡著了，手裡攥著木瓜，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

作者簡介：李劍，筆名蒼勁，山東省臨沭縣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系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臨沂市文學院副院長，臨沂市作協副秘書長。當過教師，從過政，現為企業高管。喜愛文學，擅長散文和現代詩，喜歡用文字記載自己的心路，讓情感自然地流淌，用幽雅的意境將思想和感情融入日月星辰、山川河流、花草樹木等自然界的一切。曾在巜山東文學》《時代文學》《飛天》《青海湖》《西部散文選刋》《奔流》《齊魯晚報》，＂人民網＂＂今日頭條＂＂學習強國＂＂齊魯壹點＂等多家媒體發表散文作品200餘篇，著有散文集《歲月流過母親河》，多篇作品被收錄《中國當代散文精選》《山東散文選》等，多次在國家、省級徵文比賽中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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