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刁鳴生 曾任中國常駐聯合國亞洲及太平洋經濟社會委員會代表處代表、中國駐德班總領事、中國前駐貝南共和國特命全權大使。

義大利

文明古國義大利，是歐洲文藝復興運動的發祥地。首都羅馬城遍佈人文歷史遺址、威尼斯水城風情浪漫、佛羅倫薩文藝復興風格濃郁、米蘭大教堂和現代時裝展充滿魅力，這個國度是舉世聞名的文化旅遊勝地。還有地中海上美麗的西西里島，它屬於義大利共和國西西里大區管轄，首府巴勒莫，面積2。57萬平方千米，海岸線長約1500公里，是地中海最大的島嶼，形狀類似一個三角形，人口約500萬，島東北端隔3千米寬的墨西拿海峽與亞平寧半島相望。

十八世紀時，歌德曾到訪那裡並寫道：“如果不去西西里，就像沒有到過義大利；因為只有在西西里，你才能找到義大利的美麗之源。”在我的職業生涯中，雖曾多次去義大利羅馬、米蘭等地出差開會、旅行度假，在維也納、日內瓦常駐工作時曾屢次駕車一路向南，翻越阿爾卑斯山，飽覽義大利風光，體驗那裡的美食，感受它獨特的文化韻味，但卻從未有機會踏上過西西里島那片美麗而神奇的土地。

巴勒莫

2000年12月我終於得到了機會：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前往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出席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國際公約》

（以下簡稱《公約》）

開放簽約大會。11日，我們代表團一行六人從羅馬機場乘航班飛往巴勒莫。飛行約兩小時後，航班平穩降落在巴勒莫機場。

在國內時，就曾聽說過許多關於西西里島的傳說，最重要也是最讓人擔心的是這個地方的犯罪活動非常猖獗，說此地是世界各地“黑手黨”的老巢和發源地，好萊塢電影《教父》就描繪了義大利移民在美國結成黑幫的驚悚故事。

《教父2》劇照

人們還傳說，十八世紀法國佔領西西里島期間，島上一年輕女子在自己婚禮上遭到法國士兵強暴，激起島上居民強烈反抗，遂對法國佔領軍實施暗殺、爆炸，興起了地下幫會和抵抗運動，當時的口號“殺死法國人，義大利萬歲！”

（義大利語音：Morto Alla Francia， Italiano Anela！）

演變成了地下幫會和組織的代名詞，它本意是為民除害和保衛家園，久而久之，這口號的字母縮寫MAFIA就逐步為世人所知，這個詞被後人譯為“黑手黨”。現代社會人們習慣地將私自執法、作惡多端的地方大佬、黑惡勢力等統稱為“黑社會”。

當年在西西里島上，政府管治能力不足，經濟蕭條，民不聊生，導致這裡的民間地下活動愈演愈烈：小孩的腳踏車被盜，警察無能為力，而隔壁的“叔叔們”卻能幫著找回失竊的腳踏車。島上居民移居到世界各地特別是到美國後，西西里的習慣傳統就被帶到了那些地方，以至於後來世界上只要有義大利人的地方就會有各種型別的黑幫團伙。走私、販賣人口、販毒、非法偷渡、綁架暗殺等活動屢見不鮮且不斷擴散，黑社會成員滲透到政府、議會、商業機構，實力不斷壯大，其有組織、跨國犯罪活動給意政府造成極大困擾。

《教父2》劇照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起，意政府採取實際行動，打擊國內黑社會勢力並呼籲國際社會共同努力，遏制和嚴厲打擊各種形式的跨國犯罪。1997年，意國家副總檢察長皮諾·阿拉奇

（Mr。 Pino ARLACCH）

出任聯合國維也納辦事處主任

（聯合國副秘書長級）

兼任聯合國毒品和犯罪問題辦事處執行主任，他積極推動聯合國成員國談判制定國際公約。彼時我在任中國常駐聯合國維也納代表團首席館員，主管國際禁毒合作和打擊犯罪，與阿拉奇工作交往很多。

左為喬萬尼•法爾科內大法官，右為檢察官博爾塞利諾，兩人均被黑手黨刺殺

一次他告訴我：西西里島的黑手黨勢力氾濫，社會治安問題堪憂。意政府曾多次擬定計劃，秘密調查那些犯罪問題的根源和背景，從首都羅馬派一副檢察長前往巴勒莫，飛機落地後，在特級安保措施下，乘車抵達下榻旅館門前，剛一下車，就被對面樓房裡射出的子彈擊中頭部，當場死亡。此後一年多，意政府再派一位高官率隊前往調查，行動計劃和日程更加嚴格保密，在保鏢簇擁下車隊疾駛出了機場五公里左右，經過一個橋樑涵洞時，預先埋在橋下的數噸炸藥突然爆炸，前後三輛車都被炸飛，人全都遇難，可見島上黑手黨勢力猖獗。

為此，意政府也頗為頭疼，透過國內立法，加強警方、憲兵力量建設，採取多次行動剿滅黑手黨勢力，解決了一些問題，但仍需國際社會共同行動，方可在全球範圍內逐步解決或減少跨國犯罪問題。為達此目標，意政府出資屢次在羅馬、米蘭、那不勒斯等地召開國際研討會，探討加強國際合作，打擊各類犯罪。

在意政府不懈努力推動下，聯合國從1998年開始制定《公約》的談判程序，歷時近三年，我自始至終參與了談判全過程，甚至從維也納調任回國後，即也投入到談判工作中，一年內要出差五次維也納，每次會議兩週時間。那些日子裡，有過多少不眠的夜晚，卻無暇去看滿天的星辰，我們的時間和精力都聚焦在了會議桌上，多瑙河水靜靜流淌，時光見證了我們制訂《公約》談判中的艱難歷程。

經各國若干輪談判後，終於達成協商一致，將《公約》開放簽署。為此，意政府為向國際社會表達打擊犯罪特別是打擊跨國犯罪的決心和成效，特地在紐約聯合國大會期間組織協商，透過決議，將簽約儀式和大會的地點放在西西里島首府巴勒莫，並承諾將採取必要措施，確保此次大會及全體與會代表的安全。這才使得我們有機會來到西西里島上。

我們代表團全體成員走下飛機旋梯後，意政府派來的禮賓官、警衛人員幾個人走上來，將我們分別請上了在飛機下面停著的三輛車。在三輛摩托車、一輛開道車、一輛警衛車的護衛下，疾駛出機場。我放眼車窗外，藍天碧雲，陽光明媚，沙灘海浪，綠樹婆娑，丘陵起伏，景色迷人。

同時，映入眼簾的是：道路兩側每隔大約百米，就有一名全副武裝的軍人手端衝鋒槍，槍口朝地，嚴肅地巡視周圍，山丘上、橋樑前、拐彎處、交叉路口都有兩名士兵背靠背站崗，而看不見其它車輛通行，二十多公里進城途中，滿眼就是這既自然美好又如臨大敵的矛盾場景。

島上到處都是2000多年前的遺蹟

（圖源：快樂咔嚓聲）

抵達旅館後，更加誇張的畫面呈現在我們眼前：酒店門前停放著一輛裝甲運兵車、幾輛一字排開的警車、四五輛閃著警燈的車、一堆帶著紅袖章的人

（據說是秘密警察）

、一堆帶著貝雷帽的憲兵、還有幾名便衣安保人員。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四星級酒店，當我們走進酒店大堂內，見到沙發座椅上竟然坐滿了人，而且全都是男人。

見此情景，我們立刻就反應過來了：這家酒店是被“特級安保”了，中國代表團全體成員就是“安保物件”。禮賓官將房卡交給我們並向我們介紹了當天日程安排後告知：意政府高度關注本次大會安全，為每一位代表配備了貼身警衛。請各位代表配合他們的工作。然後，六名高大身材的警衛們分別走到我們每人面前握手互致問候。

我原本對義大利警衛人員就懷有美好記憶：此前有一次我陪同司法部一副部長赴羅馬出席會議期間在旅館附近散步，這位身材較高，體態翩翩的副部長剛從河北省某地委書記崗位上獲提拔不久，很少出國，見到羅馬大街的車水馬龍、流光溢彩，情緒和感覺也就自然放鬆。一名衣著入時的年輕女子笑容可掬走到身邊，越貼越近地說著就將手伸到了他的西服內兜裡。說時遲那時快，他身邊的警衛突然出手，一把將那女子的手拽了出來、將她推到一旁。我也才醒悟過來那女子是吉普賽小偷，專門幹些偷雞摸狗的事。若不是那位警衛眼疾手快，副部長的錢包必會不翼而飛。自那以後，我對意國警衛人員的素質開始有了瞭解。

這次意方為我們配備的警衛人員確實也是讓我們耳目一新：個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且非常敬業、認真負責，只要我們外出參加活動，他們總是跟在我們身後，哪怕是我們出酒店到馬路對面的中餐館用餐，他們也必須隨從，我們坐著，他們就站在我們身後；我們用餐，他們雙手交叉直挺挺站立，環顧四周，嚴肅而不失和藹。畢竟這幾位大漢站在餐廳裡，與平靜、和諧的周圍環境很不相稱，我請他們坐下來喝杯茶，他們禮貌地婉言謝道“這是我們的工作”。

每天外出參加會議或其他活動，他們總是提前就在酒店樓下等候我們，上車後他們的開道車才會響起警笛、亮起警燈疾馳向前，到了目的地就迅速跳下車來為我們開啟車門。在西西里島上五天時間裡，我接觸最多、最密切的人也就是這些警衛人員了。

會議期間我又見到了皮諾·阿拉奇，他非常興奮地告訴我，意政府對國際社會包括對中國給予的支援非常感激，這將有助於解決長期困擾意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難題。為確保會議成功，特別是在保障會議安全方面，意政府高層已做了大量工作，告誡西西里島黑社會組織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將自取滅亡。

意政府還將在科索沃作戰的精銳部隊陸軍第一師調回至西西里島，負責警戒，預防並處置不測事件。我將我國代表團團長介紹給他，並感謝意政府的精心安排和熱情款待，互相客套一番並表達了今後繼續加強合作等願望。

《公約》開放簽署之前，各國與會代表團對《公約》草案文字進行了認真細緻稽核。12月15日，高級別簽署大會在巴勒莫歌劇院舉行，會場舞臺前的樂池裡，一近百人的交響樂團現場演奏普契尼歌劇《蝴蝶夫人》中的詠歎調。在歌劇誕生地義大利，會場設定該背景音樂演奏確實匠心獨特，頗有韻味，意喻著晴朗的一天已經來到，使人心潮澎湃、輕鬆自然。

意國總統主持大會，118個國家的代表出席，其中有十幾個國家總統、四十多國政府總理，絕大多數是政府部長，我國派出一位副外長出席並簽署該《公約》。各國在簽署《公約》後，須提交各國議會批准。直到2003年9月29日才正式生效。當時國內相關研究部門及學者對該《公約》研究的並沒有達到如今的程度。

實際上，這些年來的國際刑事司法實踐已表明，該《公約》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國際刑法公約，它是國際社會長期以來同跨國有組織犯罪進行鬥爭的結果，是各國外交官付出艱苦辛勞達成的國際文書。現已成為我國打擊腐敗、遏制貪官外逃、追返犯罪贓款、維護國家和民族利益最為有力的國際法資源。

會議期間，我們參加了由東道國組織在島上的觀光活動，前往西西里島最南端的一個古老小鎮，在那裡的海邊可以眺望地中海南端的非洲大陸，目光可及的突尼西亞隔著地中海只是依稀可見。

我印象裡，那天下午天氣晴轉陰，我們的車隊緩緩行駛在並不寬敞的鄉間公路上，陰鬱的暴雨雲層下時隱時現出不遠處的山巒，路邊茂盛的檸檬樹和橘樹香氣襲人，草坡綠色如茵，朵朵野花好似一片片雪絨撒滿田野；農家小屋、鄉村別墅、成群的牛羊懶散安逸地在地裡吃草，構成了一幅幅安然靜謐的歐洲鄉村美景，讓我們體會到了西西里的自然美麗所在，讓人難以相信這個地方竟然曾是黑手黨勢力氾濫的地方。

二戰西西里島盟軍登陸照片

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1943年7月，以美英為首的盟軍強攻登陸，成功奪取西西里島，德、意聯軍潰敗。該戰役是當年盟軍在歐洲戰場一次重要行動，直接導致墨索里尼政權垮臺、意軍投降，為盟軍打開了解放義大利的大門。二戰過去55年後，意國經濟社會發展歷經風雨，逐步取得長足進步，但始終飽受社會治安、黑社會問題困擾。而這次世界各國通力合作，共同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得以簽署，無疑不僅提高了義大利的國際影響力，更是對其國內社會穩定、經濟發展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

聖托里尼島

2016年9月，我到希臘的聖托里尼島參加一個婚禮，在這個地中海上鄰近西西里島的優美小島住了幾天，其間多次萌發再赴西西里島、觀賞西西里風情的念想，但終因時間、日程安排等緣故而未能如願。這些年來，西西里島大力發展旅遊業，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前往那裡旅行觀光，島上的面貌也在發生著變化。

2000年12月，我的西西里島之行，是在充滿好奇、歷險、挑戰和自豪的幾天裡，順利完成了工作任務，也親身感受了西西里的魅力所在。每當我看到我國政府向別國提出司法互助、將藏匿國外的犯罪分子和贓款引渡、遣返回國的訊息，我總會想起在維也納和義大利的工作歷程，西西里島之行銘記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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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刁鳴生 圖片 | 網路

編輯 | 外交官說事兒 青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