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的曹雪芹，也是天才的文學諜戰高手。手無寸鐵的他，以文學為武器，與強大而又冷酷的乾隆朝“文字獄”鬥智鬥勇，大玩文學捉迷藏，文字因而像一部高深莫測的諜戰劇。

劇中人物，忠奸不明，真假難分，善惡難辨，那些看似無害的、甚至被冠以美評的人物，卻很可能是讓人大跌眼鏡的反派。比如李紈，位列十二釵正冊的她，就是這樣一個“潛伏”極深的紅樓夢中人。

在李紈出生時，其父便不讓其讀書，只令其讀《女四書》、《烈女傳》等書，使她識得幾個字，認得前朝幾個賢女，以紡績井臼為要，故取名李紈，字宮裁。後來，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梁錦繡之中，但竟如槁木死灰一般，連晚上丟了一塊小小的手帕，第二天一早她就叫丫鬟去找回來（第七十回）。一塊小小的手帕便將她悽慘的青春守寡歲月巧妙地暗示出來，又顯示她是個遵守婦道、高風亮節的守寡人。

第六十五回，興兒向尤二姐解說榮國府，關於李紈，“他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靜守節。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似乎李紈就是超然物外、安居樂業、無慾無求、課子敬老愛幼的典範，而且，還是心地仁慈、胸懷寬廣、和藹體貼、處處為他人著想的道德完人。

因此，有論者甚至認為，李紈沒有什麼難懂的寓意，看《紅樓夢》，完全可以跳過李紈，但這未免太過於武斷了。

關於李紈，“深知擬書底裡”的脂硯齋的批語總是讓人覺得意味深長，似有弦外之音，比如第四回，寫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富貴尊榮之家，竟如槁木死灰一般，只知侍親養子，脂硯齋的批語令人捉摸不透，又耐人尋味一一“反有此等文章”、“此時處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實罕見者。”，已經暗示，李紈不“越理生事”，其實並非她天性流露，看李紈也應如欣賞風月寶鑑一樣，當思反面才對。

同樣是第四回，文字第一次詳細介紹李紈的情況，脂批也指出：“此中不得不有如此人，天地覆載，何物不有，而才子手中，亦何物不有！”以“如此人”稱呼李紈，多少也帶有一點譏諷的意味，其實也暗示，李紈表面上近乎完美，但卻是“大有深意”的紅樓夢中人！

而且，脂批還指出“題只十二釵，卻無人不有，無事不備”（第五回）、作者“筆筆不空”（第十三回），李紈能夠位列十二正釵，自有其“不凡之處”，當然也是不可或缺的。如果跳過李紈，十二釵的完整拼圖就喪失了重要的一塊，作者的“其中味”勢必將大打折扣。

再加上大觀園“園基乃一部之主”，十二正釵的居所“都相隔不遠，究竟只在一隅”，但在“乃一部之綱緒”的“大觀園試才題對額”回，文字中第一正人賈寶玉大展才華處除了怡紅院和釵黛的蘅蕪苑、瀟湘館外，就是李紈的稻香村，排名靠前的探春、湘雲、迎春、惜春等居所反倒略過不寫，要知道脂硯齋可是指出：“凡用寶玉收拾，俱是大關鍵”（第十七回），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在文字中不可忽略的兒子一一賈蘭！因此，李紈絕對是值得認真“對付“的紅樓夢中人之一。

關於李紈，讀者往往很容易陷入誤讀的泥淖，原因其實也很容易理解一一天才總是“不作開門見山文字”（第二十五回回末總批），總是“總於沒要緊處閒三二筆，寫正文筋骨”（第十五回脂批），而“真”卻悄然隱藏在眾多看似沒要緊的文字中。

在那些看起來漫不經心、無需深究的細節背後，就藏著李紈真面目密碼的“正文筋骨”，比如一一

第五十回，李紈所制的兩個謎語，謎底都是打《四書》一句。第一個謎語“觀音未有世家傳”，史湘雲猜是“是在止於至善”。寶釵提醒她再想一想，黛玉答是“雖善無徵”。“雖善無徵”之意即在上位的人，雖然行為很好，但如果沒有驗證的話，就不能使人信服。“山中高士晶瑩雪”的寶釵以出世之心入世，是文字中末世處世智慧集大成者，而湘雲則是“寒塘渡鶴影”，歷經千難萬險，最終才找到末世的人生歸宿者。文字如此描寫，意在暗示，如果缺少人生閱歷，關於李紈就需要多想一想，看上去她是“至善”，其實是“雖善無徵”。

第二個謎語“一池青草草何名”，剛剛已得到智者寶釵點撥的湘雲馬上答對了答案“蒲蘆也”，也是看上去很美，其實不過如此。

第六十二回，寶玉壽辰之日，諸芳大玩射覆遊戲，李紈覆了個“瓢”字，而與妙玉有半師之誼、被寶玉稱為野鶴閒雲一般的邢岫煙則射了個“綠”字，其中的隱意也大同小異。

李紈在大觀園的居所之寓意，同樣也暗示，看李紈不能只看表面，其在大觀園的居所儼然一派“竹籬茅舍”的農家田園風光，這個住所看起來十分符合主人李紈清心寡慾、自甘寂寞的性情。

但是，寶玉卻說此處“不及`有鳳來儀‘多矣”，並大談起“天然”，寶玉道：“此處置一田莊，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氣，雖種竹引泉，亦不傷於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作者的深意不難想見，即李紈所謂的清心寡慾、自甘寂寞的人設，並非“天然圖畫”，而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

因此，看似可以輕輕“放過”的李紈，在風月寶鑑背面一定是大有深意的存在，下一篇拙文將繼續探討。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