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沉迷修道，認為此生必須修成大道，便朝經打坐、唸咒吃齋，在那雲裡霧裡之際，人也變得越來越痴迷，可是過了好幾年，

不但沒有變得通透，反而神經緊張、遇事十分執著，所談所說皆是宗教語言，看世人都是一副未曾醒來的模樣，覺得自己掌握著真理。

對身邊的事毫無知覺、對身邊的人毫無付出，工作逐漸荒廢，活的一塌糊塗。生活唯有剩下談佛論道之嗜好。

那時節，喜歡求訪高人逸士，與之談玄論道，便十分有癮，有一次經人介紹，說一座山中，有一位坤道，十分通透，可以去相談。

便要友人相引，直往山中而去。

我們一路跋涉，見途中竹林繁茂，溪水潺潺，山風清爽、心裡覺得住在此地，確有福分。

到了那地方，是一處大院子。女道長獨自居住，極少會客，我朋友是女性陪同，因此我可以見到。若是兩個男的，斷然尋她不到。

道長招呼我們坐下，隨意沖泡了一壺山泉水茶。喝來不禁清冽回甘。

我一看道長模樣，並無仙氣，所穿道袍，也已破爛，樣子實在平凡普通。心裡不免有點失落。乃問道：“道長一個人住在這地方，生活不覺得不方便嗎？

她不緊不慢地說：有方就有便嘛！

我一聽這話倒也別緻，便問道：如何是道？

她笑著倒茶給我：山長水遠，爬山上來，如何要問這麼無聊的問題？

我一聽有點不悅：這問題難道不能答嗎？

道長說：答來多餘。

我說：道乃天地萬物之根本，為何多餘？

她說：問已多餘，答便更加多此一舉。還不如喝茶聊天，介紹點山下故事給我聽，豈不妙哉。

我說：道長你莫和我玩這一套，我可不吃這一套。故弄玄虛。你就告訴我，如何是道？

她說：如何不是道？

我被她一問，忽然語塞，不知就裡，好像千言萬語說不出來。

她說：什麼不是道呢？你也說不出來，說不出來就是了。

我說：道不是那個生一生二生三生萬物的根本元嗎？

她說：就算是，那又怎麼樣呢？你是要怎樣呢？

我被她這一問，又語塞了。我說：我也不知道啊，難道這不是很高很偉大的嗎？

她說：喝茶，冷靜冷靜，偉大在哪裡？高在哪裡？低卑的怎麼辦？下流的怎麼辦？汙穢邋遢怎麼辦？矇昧無知怎麼辦？

這個世界上如果只有高雅的人，俗人活不活？這個世界上如果只有山沒有水怎麼辦？如果只有發光的，沒有黑暗，發光的怎麼顯現？如果只有快樂，沒有痛苦，快樂怎麼顯現？

如果道真的很偉大，正是因為它偉大在無所不包無所不生，它不會偏向高大上而放棄低卑，不會偏向宏大而放棄微小。

所以不必過多談論，因為眼之所及皆是它，耳之所聞皆是它，身之所觸皆是它，意之所涉也都是它。

道，要去行，不是光說說。

我一聽，猶如一棒子打在當頭。

是啊，道，是行的，不是說的。行道，多麼宏大的一個話題。

她笑著說：其實不是不能論道，只是論道要在行道的基礎上進行。古來很多修道的人，都是透過互相參訪論道而得到啟發和進步。

所以坐而論道沒有錯，光是坐而論道，所論不在行道之基礎上，當然所論就是虛的。

一個人修道，要有個姿態。

我問：什麼姿態呢？

她說：去掉目標，放下景仰，放下對道的迷信，先做到，做得到，可以進一步。做不到，還有很長的路要兜圈子。

我說：景仰和目標不對嗎？

她說：不是不對，是你明顯產生了障礙，產生了迷信，不是它們的錯是你的錯。景仰一旦正確，力量很大，目標一旦精準，線路會短，但一旦對這些障礙了迷信了執著了，就是一個超級大的圈。兜不兜得出去就難說了。

我說：那要怎麼樣行呢？

她說：行即可，無需道，行便是道，不行也是道，行卻可以證道。行有多法，觀心為上。

我說：為何這些繁多的方法，唯獨觀心為上呢？

她說：千法萬法，其實都是觀心之法，無不經由觀心而去。

觀心念的動靜生滅，就把內外一攬子都打盡了。

覺察自己在生活中的一切心念。這個覺察，需要綿綿密密自然而然放鬆而不斷，說起來還是挺難的。其實也是貴在堅持。

你那些障礙、迷信、都會隨著觀心覺照而逐漸化解。這樣你就能脫胎換骨了。

脫胎換骨，不是真的換了一身骨肉血脈，而是觀念徹底改變了。你認知生命和世界的觀念，徹底不一樣了。這才是脫胎換骨。

這觀念改變之後，你這個人就不再任何一種知見裡迷信了，也不再對什麼東西無限景仰，你始終處在那個不高不低也可高也可低的中點。

脫胎換骨，是一番艱難的歷練，不是憑空得來的，是要你去生活中慢慢參透的，參透什麼，參透你的際遇，參透你和世界的關係，參透你的生活細節。

延伸到可以參透任何事，最後放下參透和覺知，因為你不需要刻意再去覺知什麼，一切都在自然的覺知裡頭。

你就會覺得，生命從未如此輕鬆爽利，從未如此透明洞徹，從未如此輕盈靈動充滿驚喜。

我聽完，半天說不出話，沉吟在她的話裡，回來後，過了好幾年，我覺得，我的生活從此告別了昏迷混亂，告別了矇昧無知和迷信，透明度越來越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