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談餘華：我和餘華都被稱為棄醫從文的典型。對於餘華號稱自己棄醫從文這件事，我有點不感冒。

我小時候掉牙的時候，我媽偶爾也充當“牙醫”，拿根繩，一端拴在我那顆晃動著、死活不願意下來的牙上，一端拴在門上，讓我看窗外，說：“飛機！”我說：“不可能，咱家這邊沒飛機。”這時候，我媽一腳就把門給踹上了，我就變成血盆大口。我正要詛咒，我媽說：“瞧，我是一個牙醫，你看你的牙被我弄下來了。”

馮唐總結說，幫人拔五年牙後從文，不算棄醫從文。

其實馮唐此說有失偏頗。餘華也在當地衛生學校進修過大概半年時間，然後經父親安排，進入海鹽縣武原鎮衛生院做了牙醫。按照學歷來說，餘華是中專生，馮唐是博士研究生。難道研究生就有資格嘲笑中專生嗎？

馮唐說，餘華最成功的作品就是《活著》。《活著》成為暢銷書，被改編成電影，還得了獎。在戰略上，他做對兩件事：一是寫最擅長的農村、小地主故事，有自身競爭力；一是故事夠慘、夠苦，非常催人淚下。男兒有淚不輕彈，但讀《活著》時，好多次我想哭。所以，這是以戰略眼光取勝的一部作品。

馮唐對餘華這些話深有感觸：一位真正的作家永遠只為內心寫作，只有內心才會真實地告訴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麼突出。內心讓他真實地瞭解自己，一旦瞭解了自己也就瞭解了世界。

經常有人指責我太自戀，但是一個作家如果不自戀，就成不了好作家。自戀不意味著他覺得自己有多好，而是把自己當成一個媒介去了解這個世界，除了自己之外，你別無他途。

馮唐說，想要了解近幾十年中國社會，你不得不讀《活著》。《活著》講述了一個“一個人一輩子倒黴”的故事。儘管倒黴，他還活著，他身邊的人沒有他這麼倒黴，但很快就死了。

一部十餘萬字的小說，寫了十幾個人的死亡，這是中國文學裡少見的“催淚彈”，也是少見的“死亡之書”。

餘華說：《活著》主要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以及對世界樂觀的態度。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我感到自己寫下了高尚的作品。

對於這點，馮唐堅決不贊同。“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著”，這句話體現了多數底層人根深蒂固的生活哲學。但是除了活著，人還要有一些精神，還要有些原則和風骨，還要有一些形而上的東西。

其實馮唐這個觀點可以和劉震雲的話交相映照。劉震雲也是寫小人物苦難生活的大家，但他更為注重小人物的精神層面，他說：“我不認為我這些父老鄉親，僅僅因為賣豆腐、剃頭、殺豬、販驢、喊喪、染布和開飯鋪，就沒有高階的精神活動。恰恰相反，正因為他們從事的職業活動特別‘低等’，他們的精神活動就越是活躍和劇烈，也更加高階”。

很可能餘華在《活著》中沒有寫出小人物精神層面的追求，遂而引起馮唐的感慨。

馮唐說，我很喜歡《活著》的開頭，把餘華的寫作天賦彰顯無遺：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遊手好閒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農村……我曾經和一位守著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我有生以來瓜吃得最多的一次，當我站起來告辭時，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

“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蕩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農村”，有一種飄著的又極其真實的感覺。“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比喻用得真好。

作家的幽默不一定需要是相聲演員式的，他的幽默可以很“冷”、很“幹”、很“黑色”、很不直接，都可以。餘華的幽默感，還來自獨特的看事物、描寫事物的角度。這類角度、描寫，在王小波、王朔、阿城等作家的作品裡都非常顯見，這也是我喜歡讀這些作家的小說

的

很大一部分原因。

餘華《活著》的開頭顯而易見受了《百年孤獨》的影響：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馮唐說，我為啥推薦大家讀一讀《活著》？人生在世上，誰都要吃苦，眾生皆苦。有人說我沒吃過什麼苦，所以寫的都是風花雪月的小資玩意，沒有深度和內涵，沒有苦難和眼淚。其實我吃過的苦，你未必能夠吃得下。

我曾經一週幹80到100個小時，整整68小時沒有合過眼，工作之餘還要寫作，長篇短篇散文雜文詩歌，你不信這麼活一段時間試試，你不見得能撐過半年。所以不要輕易下別人沒有吃過苦的定義，這話一來不好聽，二來不一定對。

其實我們讀《活著》，究竟是在讀什麼？董宇輝老師總結為一句話：哪怕生活有著種種不如意，我們也是有勇氣面對這一切的。你應該就如熱愛世間的太陽，月亮，星光，風景一樣，熱愛自己的生活。千萬不要忽視你的力量，不要忽視你的勇氣和決心，你其實很棒，只是差一些磨礪。

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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