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潯陽江頭那一夜 | 林那北

簡介這座城如今被稱為九江,江州已經是一個被時光帶走的舊地名,它位於江西省北部,贛江水、鄱水、餘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共九條江河彙集於此,流經境內的長江又與鄱陽湖及贛、鄂、皖三省毗連的河流匯集,水流縱橫交錯,浩淼壯闊

長恨歌中如何表現長恨

潯陽江頭那一夜 | 林那北

馬蹄敲擊著地面,不太急。如果沒有鞭子,無論老馬還是新馬,都有自己的節奏,它會依據當天吞下去的糧草多少、是否合胃口來決定步子的緩疾。入秋了,暮色當頭,晚風在馬車捲簾外拂過,那是一種溼潤的、夾帶著很多水汽的風,與車內男人之前早已習慣的長安城完全不同。

雖小時候曾在蘇浙晥輾轉寄居過,但從二十八歲進京應試起,這十幾年,他都是在旱得又幹又燥的天穹下晨起暮眠,雨比節日還少,周圍祈求甘霖的儀式連綿鋪開,百姓的禱告聲地動山搖,上蒼卻總是不肯聽進耳裡。可是去年秋天他突然南下,突然捲起行囊一步步離開自己熟悉的皇城,蹚過黃河,涉著長江,來到此,竟一下子滿眼是水了——北面是長江,南面是鄱陽湖,江與湖以及縱橫的支流此一條彼一條劃開大地,波光麟麟,濤聲起伏。一切都與地名多麼契合,江州,原來就是一個到處水光瀲灩的地方啊,山川日月都倒影其中,頓時多出一個人間,上下相互映襯。二十八歲他就中進士了,任過校書郎、縣尉、集賢校理、翰林學士、左拾遺、京兆戶部參軍、太子左贊善大夫,要說見過的世面也不算少,但四處流動嘩嘩有聲的水還是一下子就把他打動。有水就有船,有船就有南來北往的人與貨,就有兩岸生命連綿不絕的湧動。

現在他就是去水邊,去西門外一個叫湓浦口的地方,送一位即將遠行的友人。

這是唐元和十一年,公元816年,大唐離李淵在晉陽起兵後一統中原稱帝,已經過去近兩百年。天下還是李家的,只是在經歷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後,朝野已經不可扼制地由盛轉衰幾十年了。一年多以前,他還在宮中,圍繞太子悠哉當著左贊善大夫。此時藩鎮割據,戰事四起,朝廷平藩討叛讓地方勢力不滿,便派刺客入京城當街殺了宰相武元衡——是可忍孰不可忍?依唐制,東宮官員固然不得參諫朝政,他還是奮筆疾書,要求緝拿兇手,雪恥立威。宰相不是他殺的,他也遠遠無法威脅別人坐上這個位子,可是他卻“越職言事”了,被扣上一個“傷名教”的罪名趕出宮門,趕往千里迢迢的江州。如同他在宮裡無足輕重一樣,他的離去也同樣無傷大局。江州,離京城如此遙遠的東南小城,之前他從未抵達過,卻突然去那裡當一個仍然可有可無的司馬。

真是無妄之災。之前他詩名鼎盛,也自覺才情彌天,便話鋒犀利,針對時弊常出言不遜,其實不過是“濟天下”的一腔熱血,也以為是忠諫護君,不料卻早已讓朝中很多人暗生不爽,於是揪住不放,無非借一把刀砍過來而已。貶,這個詞殺傷力太大了,把他內心捅得千瘡百孔倒不在話下,關鍵是外界投來的冷漠與鄙夷的目光,炎涼的世態更讓他萬箭穿心。四十四歲,正是男人最好的年紀,他卻已兩鬢白髮。讀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人都知道他姓白,名居易,這個名字來源於《禮記·中庸》中的詞句:“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倖。”祖父替他取此名,大約只是希望他一生都處於平易而無危險的境地,放平常心,素位而行以等待天命。另外他字“樂天”,就是樂天知命的意思。他做到了嗎?顯然沒有,否則宰相被殺這麼大的事,哪輪得上他說什麼呢?他憋不住說了,結果就給自己惹下這麼大的禍。

但委曲求全地苟活又有什麼意思呢?人生在世,說該說的話,做應做的事,才不枉痛快走一遭。此處不留爺,爺去千里外。他立即孤身離京,接著與家人匯合再向南。“樹木凋疏山雨後,人家低溼水煙中”,這是他初到江州時寫下的。放平心態,這裡其實也不失為一塊寶地,除了水之外,山也抬頭可見,滿山四季都綠出層層疊疊的厚實油光。這座別名又叫“潯陽”的小城,其實也不失為一塊讓智者和仁者皆能樂享的寶地啊。

何況還有酒有詩有朋友,更有那麼多令他一讚三嘆的美景。

且不論江上的帆、湖上的鳥,單單城往東三十二里,那座俊朗秀麗佇立的廬山,就百看不厭。穿行其間,煩惱蕩盡,詩意萬千。“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僅僅覓得這妙不可言的短短二十八字,他也可以快慰自己了。京城無限遠,那就在此獨善其身吧。“從此萬緣都擺落,欲攜妻子買山居”,在香爐峰北面、遺愛寺南邊,他很快給自己建起一座草堂,以便呼朋喚友大醉幾場。甚好甚好,十五年前他初入仕途時,在秦嶺下、渭水邊的盩厔當著小小的縣尉,不也正是在山中與朋友縱酒歡歌之後,才詩意噴湧,揮毫寫下那首八方爭頌的長詩《長恨歌》嗎?

他最好的朋友是遠在巴蜀的元稹,就是那個用“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詩句悼念妻子、用傳奇故事《鶯鶯傳》描述風流才子張生對崔鶯鶯姑娘始亂終棄悲劇的元稹。作為同科進士,他們性情相似,才情相當,竟也同因不畏強權、恃才放曠而前後腳遭遇貶斥——他到江州做司馬,元稹則到西南的通州,最初做的也是司馬。相見難,相思苦,只能互寄詩慰藉,唱和不斷,其數量和質量都蔚為壯觀。世象汙濁,前程黯淡,生命間的情誼此時如此珍貴,它是一簇光,溫暖並照亮了彼此。

所以他連夜趕到長江邊。即使要離去的不是元稹,他仍然不捨,心有慼慼。

突然想起兩個人: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和曾任江州刺史、前些年已在蘇州去世的韋應物。都是曠世奇才,詩情蓬勃。“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裡可耕田?”“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還有李白,是的,李太白!李前輩多麼偏愛廬山啊,甚至不吝把香爐峰瀑布,誇張成“疑似銀河落九天”,那麼每次上山,經過江州時,想必都會歇息幾天,在城裡吃上幾頓胖魚頭、石雞、酒糟魚之類的美食吧?恨未相識在逝去的舊時光中,如果他們仍活著,仍長衣寬衫行走在江州,一起在山水間飲酒把歡,詩來歌去,該多麼寬慰被冷落於江湖中的惶恐與疼痛啊。

天已完全暗透,江面零星的漁火螢火蟲般孱弱地跳動。青衫太薄了,風過,他緊了緊身子。冷,猶如直面自己身世和當下朝政時的涼意。友人船正待發,他急步前迎,一懷愁緒還須靠酒打發,便相對而坐,把盞話別。

接下去發生的,都寫在《琵琶行》裡了。霓裳羽衣曲。從長安城流落到此的舊女伶。大珠小珠落玉盤般的絃音……絲樂如夢,身世飄零,淪落天涯,他涕淚橫飛,辛酸往事如一場突如其來的瓢潑大雨,無邊無際地當頭淋下,令他無法自已。之後他又去北門外的潯陽樓,看到的是“……大江寒見底,匡山青倚天。深夜湓浦月,平旦爐峰煙……”萬千感慨湧起,於是提筆揮就這首《題潯陽樓》。

潯陽江頭那一夜 | 林那北

2022年9月我登上潯陽樓時,離白居易送客的那個秋夜已經過去了一千兩百零六年。這座城如今被稱為九江,江州已經是一個被時光帶走的舊地名,它位於江西省北部,贛江水、鄱水、餘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共九條江河彙集於此,流經境內的長江又與鄱陽湖及贛、鄂、皖三省毗連的河流匯集,水流縱橫交錯,浩淼壯闊。如同白居易初踏上岸時的愕然一樣,我也驚詫於它如此汪洋盛大的水系,全中國難有與之匹敵的另一座城吧?而且是長江、京九鐵路交叉點,又是長江中游區域中心港口城市,是江西省舉足輕重的北大門,市區疏朗而宏大,空氣乾淨得似乎都帶著幾分甜味。

潯陽江頭那一夜 | 林那北

是個陰天,江水依舊執著東流。一場大旱之下,江面瘦了許多,但眾多貨運巨輪仍匆忙來去,幾隻鷺無拘無束地上下翻飛或泊在岸邊草叢中覓食,遠處有塔有橋有一個個從樹縫裡鑽出來的紅牆烏瓦與飛簷,很恍惚,時空在忽遠忽近間跳動。迎著風,倚著欄杆眺望一陣,又與友人臨窗坐下,緩緩喝上幾杯廬山雲霧茶。今夕何夕?猶抱琵琶化著面靨妝的臉不時一閃而過,大弦小弦嘈嘈切切聲一直似隱似現。吹過白居易的也是類似的風吧?那晚飲過酒後他可否也泡一壺自家草堂前種的新茶緩緩品上幾口?

潯陽江頭那一夜 | 林那北

現在的潯陽樓是1987年動工重修,兩年後落成的。樓上掛著的牌匾是趙樸初所題——在《水滸傳》裡,匾卻是蘇東坡所題。發配在此的宋江鬱鬱寡歡中進樓喝酒,藉著幾分醉意在白牆上題寫了一首《西江月》和一首“反詩”,悲嘆自己心氣高遠,命運卻不濟,所以“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因此惹下大禍,差點被殺。曾領頭智取生辰綱的晁蓋於是帶著一群兄弟來江州劫法場,從刀下把宋江救出,上了梁山。

施耐庵寫的不是歷史,這位僅在明初當過三年小吏就棄官隱鄉的江蘇人,可能一輩子雙腳都未必踏上過江州,為什麼卻把小說主人公如此重要的命運轉折點安排在這裡?是因為他迷白居易和數次到此遊覽過的蘇東坡?“潯陽江頭夜送客”,《琵琶行》的首句,就時間、地點、人物一併俱全,朝朝代代無數人張口一吟,就宛若置身唐元和十一年那個夜晚的潯陽江畔,被秋月所照,見到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聽到天籟般的琵琶琴聲。

年輕時我背誦過《琵琶行》,在歲月的磨損下,許多句子都已模糊殘缺了。那時曾懷疑只是為賦新詩,江州司馬才強說愁,淚無論如何都不至於那麼滂沱而下溼了青衫。從九江市回來後,我買了兩本《白居易傳》來讀,並將《琵琶行》重新背下來,竟在某個瞬間也驀然為之傷感了。

當初被迫離開長安,白居易內心一定沮喪、忿恨、恐懼相織,如果可以選擇,他想必舍不下天子腳下的富麗繁華。一去千里,命運急轉直下,竟也給了他另一個意想不到的饋贈。江水,秋月,歌女,曲樂,一場突如其來的邂逅,剎時把他磅礴才華撞擊出奪目的火花。一首不朽的千古絕唱,於是在那個夢一般的南方夜晚徐徐鋪陳,應和著天上的星辰,在人間永遠閃亮。

潯陽江頭那一夜 | 林那北

本文配圖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林那北

編輯:錢雨彤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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