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士勳章代表幾等功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他把手伸過來時，我一下便注意到了他手上的一塊塊疤痕。那些疤痕像是樹幹被砍後重新長成的樹結，又像是雨水洇透牆面後在牆上風乾的圖案。總之，那些由手指手背一直向袖口蜿蜒進去的疤讓人看著有些痛，也不知道那些疤爬進袖口之後又延伸到了哪裡。當然，這種痛只是我作為旁觀者的感受，而他則在興致勃勃地描述著自己的工作，似乎並沒有留意我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手上。

那些纏繞在手指、手背上的疤痕緊緊地貼在他的手上，手勢配合著語言，讓故事更加立體、精彩。在他風輕雲淡的描述中，想必他早已忘了手上的傷疤，青蔥歲月留給他的這些紀念，像是與生俱來的一般。

不用問，我知道這些疤痕一定來自火場，因為我對他的曾經有些許瞭解。大學畢業後，他參軍入伍，隨後加入森林消防隊伍。在這之前，他幾乎從未涉足火場，而有傷疤的人是不允許參軍的，毫無疑問，他手上的疤痕來自他入伍後的經歷。這之後，他無數次衝向火場，這些疤痕必定是一次次戰鬥給他印上的符號。

果不其然，在接下來的交談中，熟悉他的一個隊友提到了他的疤痕。

在他隊友的講述中，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驚心動魄的畫面：1996年，黑龍江省牡丹江市綏陽林業局道河林場發生山火，他帶著隊友與山火展開了殊死搏鬥。在他們戰鬥正酣時，火場風向突變，他和隊友被濃煙與烈火包裹住了。爆燃發出的聲音像是催命吼叫，如同火車的轟鳴聲在火場上空滾動。烈火是如何撕咬他的，他的隊友也無法描述，只是說，當他成功逃生後，才發現他的胳膊和手上的皮已經被烈火燒焦。

他的隊友講述這些時，他淡然一笑說：“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沉默了良久，他嘆了口氣說：“那次，命差一點扔進火場。”從他的語氣中，聽不到一絲驚恐、一絲後怕，那番氣度就像是抽盡了一支菸，把菸頭扔向空中，畫出一條拋物線那般瀟灑。

他還是忍不住向我傾訴了自己住院時的心境：躺在床上，一批又一批的隊友來看望他，感動之餘，他有些無法直視那被裹成拳擊手套一樣大的手。層層紗布下面，不知道隱藏著什麼樣的事實。他突然有些羨慕隊友們有一雙可以戰鬥的、完好無損的手。說著，他輕輕地把兩隻手握在了一起，安慰性地揉搓了一下那些曾經受苦的指頭，然後抻了一下衣袖說：“就不給你們看了，胳膊上都是疤，胸口也有。”他莞爾一笑，不再提戰鬥和傷疤，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他現在主抓的教學工作，理念中盡是安全、科學、創新、責任，特別強調，凡是作戰，必須將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

他是一個魁梧的北方男人，言談舉止盡顯豪邁，可說著說著，他的聲音忽然哽咽了，像是被什麼噎住了。似乎是經歷了一番內心掙扎後，他說，當年作戰時，最怕的從來都不是自己受傷，而是擔心自己帶出去的人不能平安歸來，真要把人家的孩子弄丟了，一輩子靈魂都不會安寧。

危難關頭，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責任在他的心中定是紮下了根，才會有這番感慨。

每一次奔向火場，他心裡裝的都是身後的兄弟，因為他品嚐過痛的滋味，也和死神牽過手。不用懷疑，他講的都是真心話。如果經驗不能成為經驗，非要成為深刻的教訓，血與火的洗禮就不足以讓人終生難忘。

他受傷後，住了幾個月醫院，不知道當時的他躺在病床上，心中在想些什麼。二十幾歲的年齡，風華正茂，愛情將至，猶豫和彷徨每每在面板灼痛與撕裂的夜晚一次次光臨，不曉得在揭開層層紗布後，呈現在眼前的會是怎樣的慘不忍睹。事實證明，他最後挺過了所有黑暗，因為他前進的方向不曾改變。真正的男人，哪個會對命運認輸呢？

帶領隊友從火線突圍，這便是戰功，如果隊伍中有人員傷亡，那對一個家庭、一個隊伍來說，便是難以挽回的損失，好在他最後化險為夷，把損失降到了最小，他也因此榮立個人二等功。對於這個功，他有些無奈，他一次次表示，寧可不要功勞，也不要傷亡，帶血的軍功章實在不是什麼好東西。

他一直在這支隊伍成長，從一名隊員成長為一名教員，如今已是一名教育工作者，豐富的實戰經驗加之紮實的理論基礎，讓他距離心中的夢想越來越近。他對他的學員說得最多的是生命至上，所有的功績在生命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和那些犧牲的隊友相比，活著就是最大的幸福。也只有經歷過生死，才能有這樣的感悟。

我聽著他的訴說，心裡其實一直想知道他是如何收穫愛情的，他受傷後經歷了怎樣的內心掙扎才重新踏上火場……這些問題在我的心中畫著一個又一個問號。那天，他袒露了一點點自己的苦惱，多少年了，夏天裡他儘可能不穿短袖，不是無法正視傷疤，而是不願意展示給別人，怕引起他人的不適。別人問起，他不願聊那次受傷，那只是他戰鬥生涯中的一次偶然，絕不是全部。他不想用這種方式來闡釋森林消防員這一職業的危險，另外，每一次講述，他都要經歷一次揭開傷疤的疼痛。

如今，每當他看著隊伍中一張張青澀面孔，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年輕時的自己。他不止一次地叮囑學員們，要牢記生命至上，這既包括挽救他人的生命，也包含著對自己生命的珍愛，只有提升了素質，練強了本領，學會了技術，才能對自己和他人的生命負起責任。

後來，我又遇見過他。他匆匆向我揮手，臉上的笑容溫暖、自然、坦蕩。每一次擦肩而過，我都會想起第一次見到他手上疤痕時的情景。

當我知道了那些疤痕下的故事後，他的傷疤便藏不住了，因為，我想讓更多的人知道，消防員身上的每一塊傷疤都是生命中最沉重的勳章。那勳章裡，有著絲絲縷縷的痛，歲月可以撫平過往，卻無法抹去心中的傷。

沒有痛感的人生似乎並不完整。他經歷了痛，還記得痛，所以，一直竭盡全力，避免讓身邊的人再次經歷疼痛。

我曾經和他握過手，手心和手心在相遇的那一刻熱切地交流著，硬生生相撞的，是堅定的目光。

根據留言情況等決定釋出各大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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