涇州東面，有條“善女河”，當地人在河旁建了廟，廟中供奉的神靈，稱“九娘子”。鄉人求雨祈晴，或希望消災降福，都來廟裡拜祭。

涇州西面，另有一條河。河的神靈，叫“朝那神”。據說他的威靈顯赫，在“九娘子”之上。

乾符五年，從五月初起，時常有云氣從兩條河裡升起來，有的像奇峰，有的像美女，有的像老鼠，有的像猛虎。有時又無端颳起大風，吹倒房屋、拔起樹木，傷人畜、壞莊稼。節度使周寶責備自己，認為或許是治理無方，受了神靈的譴責。

到六月初五，周寶在府中休息，迷迷糊糊，忽見一個武士，戴盔披甲，手裡拿一柄斧頭，站在階下，說： “有女客在門外來訪，聽候定奪。”

周寶問： “你是誰？”

武士說： “我是你的管門人，已經好幾年了。”

周寶正要細問根由，卻見兩個婢女從臺階走來，跪道： “九娘子從城外特意前來拜訪，先派我們來稟報相公。”

周寶說： “我並不認識什麼九娘子，怎能冒昧相見。”

話還沒說完，卻見祥雲細雨，密佈空中，又聞得異香撲鼻。一會兒有個大約十七八歲的女子，衣裙素淨，身材窈窕，從天空中降下來，慢慢地走近臥室門口。

周寶想回避，探探她的來意。一個婢女上前說： “公主因為相公見義勇為，誠實可靠，所以要將一肚子的冤屈向相公申訴。相公難道能忍心不救嗎？”

周寶便請她上階相見。九娘子坐在椅子上，低垂粉頸，一副憂愁的樣子。周寶吩咐手下人，擺上酒席款待她。

過了一會兒，九娘子離開座位，道個萬福，慢慢地走過來說： “我寄居城外，已經好多年了。承蒙照顧，受恩深重。雖是孤衾獨枕，卻也心甘情願。只要未亡人有個寄託的所在，心裡便感激萬分了。不過因為幽明路隔，一向沒有往來。如今被形勢所迫，不能避而不見了？倘若你能體諒我的愁苦，我便坦白地講給你聽。”

周寶說： “我願意聽你訴說。如果我能效勞，怎敢因為幽明路隔而推辭呢。”

九娘子說： “我家世居會稽。老宅築在東海深潭裡，一向生活在那邊，已經一百多代了。後來遭逢亂世，因為我家是高門巨族，無端惹來橫禍，全家五百餘口，都被人放火燒死。子孫不願與仇人並立於世，躲到深山窮谷中去，至今冤沉海底，無法申雪。”

她接著說：“梁武帝曾招募出使龍官的人，聽說我家仇人竟前往應募。其實他不懷好意，想假借出使龍官求取珍寶的名目，把我家一網打盡。幸而有人識破了他的陰謀。我祖先認為與仇人並立於天地之間，是奇恥大辱，又怕後患無窮，防不勝防，於是帶領族人，改名換姓，不露形跡。我父親先封靈應君，再封應聖侯，後又封普濟王。他的威權與功德，流傳在人間，為世人所敬仰。我就是普濟王的第九個女兒。”

她繼續說： “這幾年有個朝那小龍，因為他的小兄弟尚未娶親，私下派人送聘禮來。我堅決拒絕，他們還是纏擾不休。朝那和我父親聯絡，想買通我父親，成就兩家婚姻。我父親知道我意志堅決，難以更改，便叫朝那派兵前來逼迫。我也帶了家中僮僕五十餘人，各拿兵器，在城外平原上迎敵。但是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因此難以抵抗。希望相公借些兵士給我，打敗兇悍的朝那。”

周寶想借些別的事情來拒絕，看她還有什麼話講，於是對她說： “邊疆軍情緊急，烽煙不息。我日夜等候命令，或許哪天部隊就要開拔。我空有一腔義憤，怎奈沒有空閒接受你的委託。”

九娘子說： “我是一個弱女子，狂徒欺侮我孤弱。如今我的處境，非常危急，難道一點也不能感動仁人君子的心嗎？”

周寶說： “九娘子是神靈的宗族，能呼風喚雨。怎麼在凡人面前顯得這麼無能呢？”

九娘子說：“我曾因為夫家得罪天庭，所以銷聲匿跡，弄得自己這樣狼狽。倘若相公不明白我的一片誠意，認為我在多事，拒絕我的請求，我就恣意妄為，顧不得許多了。”

於是周寶答應了她。九娘子再三拜謝，走了。周寶睡到下午才醒過來，剛才耳聞目睹的事，恍惚還在眼前。第二天，便派兵士一千五百人駐紮在善女河廟的旁邊。

六月初七，雞剛鳴，周寶起身，窗外還是黑沉沉的。忽然看見帳外有一個人，在簾幕間經過，似乎是伺候他梳洗的僮僕。便叫那人把蠟燭點起來，但是無人答應。周寶高聲吆喝，才聽得有人說： “陰陽間隔，請您不要逼我點燈燭呀。”

周寶覺得有些詫異，低聲問：“你莫非是九娘子？”

那人說： “我是九娘子手下的辦事人。昨天承蒙相公借兵給九娘子，搭救她的患難。但是陰間和陽間不同，這些兵士，不能替九娘子出力。相公倘若願意成全她，請您再仔細想一想。”

一會兒窗外漸漸亮起來，注目一看，房裡靜悄悄。周寶想了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叫手下小吏檢查兵丁花名冊，把已經死亡的名字摘出來，得到騎兵五百名，步兵一千五百名。又選一個名叫孟遠的，任都虞候。寫了一紙公文，送往善女河的廟裡。

六月十一，把駐紮廟旁的兵士調回來。周寶坐在大廳上，傳他們進見。正在參謁的時候，有一個兵士忽然跌倒，嘴唇抖動，眼睛眨個不停，問他話卻沒有回答。看他的樣子，不像是得了急症，就把他放在屋簷下，直到第二天才醒過來。

周寶派人盤問他，那兵士答道： “我起先看見一個穿青袍的人從東面走來，與我相見，很有禮貌。他對我說，公主承蒙相公莫大的恩惠，搭救她於水火之中，但是還有些意思未曾完全說明。如今要借你的口，再把情況稟明，請你不要推卻。我急忙提出理由來謝絕他。那人把我的袖子一拉，我就迷迷糊糊地跌倒了。當時只覺得跟了那個穿青袍的人走，不多一會兒，到了九娘子廟裡。裡邊一番聲傳呼我進去，我便急行幾步，走到神帷前，參見公主。公主對我說，前天承蒙相公哀憐我孤苦危急，派你們駐紮在我的地方，路上來往跋涉，大概很辛苦吧？最近承蒙相公再借兵給我，極合我的願望。這一支軍隊，人強馬壯，衣甲鮮明。但是那都虞候孟遠，庸碌無能，官卑職小，指揮作戰，毫無策略。本月初九，有敵方三千多人，到我城外擄掠。我命孟遠帶領新來的兵將，在平原上迎頭痛擊。誰知孟遠的佈置太不周密，所以反被敵軍打敗。我很想得到一位老謀深算的將領，請你趕快回去，傳達我的意思。她說完之後，我拜辭退出。當時好像喝醉了酒，其餘一切都不知道了。”

周寶聽他所說，與自己所做的夢完全符合。想把以前的事再證實一下，便派防禦使鄭承符代替孟遠。就在本月十三坐晚堂的時候，灑酒焚香，寫一道公文，請九娘子接管軍隊。

到十六日，有公文呈報：本月十三，夜半三更，防禦使鄭承符突然去世。周寶驚奇嘆息，派人探察，防禦使果然死了，只是心口和背上還沒有冷。這樣酷暑天氣，屍體卻不腐爛。大家十分怪異。

忽有一夜，陰風習習，飛砂走石，田裡的稻禾都被吹倒伏，直到天明風才停。到晚上，霹靂一聲，天崩地塌一般。鄭承符忽然發出呻吟歎息的聲音。他家人把棺材蓋揭開一看，鄭承符竟醒過來了。這天晚上，親戚鄉鄰們都來探望，大家悲喜交集。

家人盤問詳細情形，鄭承符說： “我起先看見一個人，穿一件紫袍，騎一匹黑馬，背後跟著十幾個人，到門前下馬，請我相見。作揖寒暄之後，他把手中所捧的公文給我，說，公主做夢得到一個賢臣，知道將軍是蓋世奇才，準備效仿劉備在南陽聘請諸葛亮的故事，命小臣奉上禮物錢財，聊表敬意。”

“我當時來不及說別的話，只能連稱不敢。正在應酬的時候，已經看見聘禮都送到階前。馬匹、盔甲、弓囊等，都放在庭院中。我無法推辭，只能收下來。那人便催我上車。他們所騎的馬異常神駿，霎時行了一百多里，看見有騎兵三百名上來迎接。那時候前呼後擁，真有大將軍的氣概，我也覺得十分得意。”

“轉眼之間，望見前面有一座極大的城池。城牆很高，城河很深。後來就在城外支起營帳，排開筵席，席散之後，方才進城。路上看的人密密麻麻，站得如同圍牆一般。幾個傳達命令的小吏，也夾雜在人堆裡。我們所經過的城門共有幾道，接著到了一個好像是官府衙門的地方。左右伺候的人，請我下馬，更換了衣服，然後進去見公主。”

“公主派人傳達命令，請我用賓主之禮相見。我認為已經接受了公主的公文，又收了她的盔甲兵器，我就是公主的臣子，所以堅決辭謝，穿了軍裝進見。參拜完畢，公主命我上階。我又拜了兩拜，然後從西階走到廳上。坐定之後，有幾個高階將官到來，公主命他們一起坐下。當時樂隊奏起音樂來，大家開懷暢飲。輪到公主幹杯，公主向我道個萬福，舉起杯子，正要開始敘述前天聘請我的理由。忽然聽到警報四起，外邊有人高聲喊叫，朝那賊部下的步兵騎兵有幾萬人，今天一早，已經攻破了邊防的堡壘，衝進邊界，兵分幾路，同時進攻。各處烽煙不絕，請公主速速發兵救應。席上飲酒的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嚇得面如土色。”

“我和眾將士走下階去，等候公主的命令。公主走到廊下，對我說，我受相公非同尋常的恩惠。他憐我孤苦，接連發兵，救我於患難之中。然而因為上次出師不利，我希望得到一位老謀深算的將領。如今相公不棄鄙陋，派將軍前來，希望將軍幫我解決困難。於是另外賜給我戰馬兩匹，黃金甲一副。此外，還有美女兩名，以及兵符印信之類，賞給我的東西非常多。我拜謝之後，捧了兵符印信而出，召集諸將，指揮兵士，，一片同仇敵愾的聲音。”

“這天晚上，探子幾次來報，說賊兵聲勢浩大。我對這裡的山川地勢，十分清楚，便帶了軍隊連夜出城，將部隊分佈在險要的地方，預先埋伏三支精兵。將近天亮，佈置完畢。敵軍因為上次打了勝仗，有些驕傲，很輕率地向前進攻，以為我方帶兵的還是孟遠。我親自率領一隊輕裝的騎兵，登高一望，見煙塵四合，對方的隊伍很整齊嚴謹。我先派輕兵前去挑戰，假裝我們的兵力非常單薄，藉此引誘他們。雙方短兵相接，我軍且戰且退。一時喊殺的聲音，宛如天崩地裂。我引兵詐敗，他們集合精銳，向前追趕。忽然一聲鼓譟，伏兵齊出。我軍轉戰十里，四面夾攻。敵軍大敗，死傷不計其數。他們屢戰屢敗，抱頭鼠竄。朝那小子，漏網逃遁，跟他逃走的不過十幾個人。我挑選三十個騎快馬的壯士，前去追趕，果然把那小子生擒回營。這一場惡戰，敵人全軍覆沒，繳獲的武器，堆積如山。”

“我把擒獲的敵軍主將用快車獻於公主。公主據禮斥責，朝那只是口稱死罪，別無話說。公主便下令將他押往市曹腰斬。臨刑的時候，有一使臣坐了快車從普濟王那邊趕來，拿一道緊急的詔書，吩咐公主特赦朝那。公主因為父母又與她往來，非常歡喜，對將士們說，朝那這一次輕舉妄動，乃是奉我父親的命令。如今叫我饒恕他，也是我父親的命令。我從前違抗父命，乃是要保全貞節。如今倘若再違抗父命，那就沒有道理了。便吩咐把朝那鬆綁，將他單人獨騎，送回家去。那小子未到朝那鎮，便含羞死在路上。”

“我因為有戰勝敵人的功勞，受到了許多賞賜。後來公主又舉行隆重的禮儀，拜我為平難大將軍，封我在北方邊疆擁有一萬三千戶的一個食邑。另外再賜給我車馬、珍寶、園林、盔甲等。又按功勞分別賞賜各位將領。”

“第二天，辭別公主，帶部下三十多個人，仍由原路回家。所經過的地方，只聽得雞犬之聲，情況甚為悽慘。一會兒到了家中，見一家人聚集在一起，哭哭啼啼，廳上掛著靈幃。我手下的一個人，叫我鑽進棺材裡去。我正要上前，突然被左右的人一推。霎時間只聽得霹一聲，就醒過來了。”

鄭承符從此不理家務，只是把後事託付妻子，一月之後，果然無疾而終。這個月的十三日，天剛亮，有人忽然看見前面塵土飛揚，有一輛車子過來，幾百個騎兵，擁護著一員大將，氣概非凡。近前一看，原來是鄭承符。這人驚奇了好一會兒，站在路旁，讓他們過去。這隊人馬走得很快，猶如風捲浮雲一般，到了善女河附近，瞬間靜悄悄地一個人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