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錦瑟一詩，自見到那刻起，便深印在我腦海裡，再也忘不掉了。這首先在於其文辭華美，韻律悠揚，全詩如同樂曲一般，起落頗合節奏。其次便在於詞義難解，初見不知所描述的到底是什麼東西，什麼場景或者什麼情感，每每詠歎，困惑便加深一層。到如今背誦已是熟極而流，但於詩中深意，卻只剩下惘然了。

那日在書店看到《李商隱詩詞集註》，便信手翻開了，想看看前輩高人對這首詩的看法，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其他詩的解釋條目不過區區數十條，最多三五頁，而錦瑟一詩，解釋條目數百條，篇幅數十頁紙。自唐以來，各位文學大家粉墨登場，品評一番，提出種種不同的觀點，後來者或是贊同，或是反對，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雖歷經數百年，那種熱鬧場景，卻讓捧著書的我，彷彿進入了古代翰林院的論戰臺。於是搬個凳子，坐下來細聽各位高見。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眾人大聲叫好：“好詩啊好詩。”。

一人跳上臺來，叫道：“詩是好詩沒錯，不過請大家想想，這首詩到底在寫什麼？”

人群馬上沉默了，此詩文采雅緻，韻律優美，典故奇幻，情意悠長。但要問具體寫的是什麼，確實有點不明所指。

臺下一人首先發話：“在下宋朝黃庭堅。我認為，緊扣本詩題目錦瑟二字，此詩當是李商隱聽人彈奏錦瑟時所作，文辭所描寫的就是那動人的音樂以及詩人欣賞音樂時的心情。從如此優美的詞句可以看出，奏琴者必是高手，故而音樂引的詩人人浮想聯翩，而曲調定然悲涼，引起詩人哀思，最後歸於惘然。個人淺見，權當拋磚引玉。”

“不然，”有人反駁，“此詩題目多半是順手拿詩中前兩字借用便了，並不一定暗含詩之主旨。全詩除首聯外，餘下三聯並無描述音樂之意，就中間兩句所用的四個典故，眾人熟知，又有哪個與音樂相關了。若一定要以錦瑟音樂解釋，就需闡明各句所扣何旨，否則難以令人信服。”

“這位兄臺想必未曾聽過錦瑟的樂曲。”一人在臺下悠悠的說。

臺上那人頓時紅了臉，顯然是被說中了。方才說話之人走上臺來，原來是宋代文豪蘇軾。他先向眾人施禮，隨即說道：“我曾對錦瑟音樂有過一番研究。瑟之演奏講究適，怨，清，和四字，把握此四字要訣方能成為箇中高手。詩人李商隱久處聲色場中，於這一點肯定比在下熟悉。而彈奏者正是因為有如此高超的技巧，所以給詩人以共鳴。然而若要以語言來描述美妙音樂的境界，便使文曲星君下凡，也是力有未逮。饒是李商隱天縱之才，別出機杼，以四個典故來闡述這四種難以把握的音樂至境。如此技巧，足令後輩感佩。”

臺下問道：“蘇大學士卻是認為，詩中描述的是彈奏錦瑟時的適怨清和四字境界了？卻不知是如何描述的，還請詳解。”

蘇軾微微一笑，說道：“此詩首聯點題，正是詩人在聽彈奏錦瑟。頷聯第一句莊生曉夢迷蝴蝶，蝴蝶翻飛，如夢似幻，卻是一個適字；第二句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不在，春心難寄，卻是一個怨字；腹聯第一句滄海月明珠有淚，月光入海，明珠含淚，乃是一個清字；第二句藍田日暖玉生煙，和風送暖，良玉生煙，正是一個和字。此四字瑟之至境描述完畢，詩人筆鋒一轉，轉而描述自己欣賞音樂的心情。真是此曲只因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啊，如此妙曲，只怕今生再難聽到，作者感慨萬千，直至悵然若失。一個惘然，令所有讀者陷入了和作者一樣惆悵的心境中去了。”

臺下一片叫好之聲。有人附和：“妙解，當是如此。大學士不愧一代文豪。”

“且慢。”有人跳出來反對了。“有道是做學問，不可迷信權威。大家對蘇學士此解未曾細加推敲，便出聲附和，如此文風實在令人心寒。”

臺下馬上鼓譟起來，“臺上何人，如此張狂，難道不把蘇大學士放在眼裡嗎？”

那人笑道：”在下清朝程夢星。蘇學士的文采，在下佩服得緊，不過他對錦瑟詩的這個解釋，學生實在不敢苟同。晚輩在這裡斗膽問上一句，坐中各位可曾見過五十弦的瑟？”

大家面面相覷，都是滿腦子疑惑。的確，瑟這東西，有八弦，十三絃，十五絃，最多還有二十五絃的。五十弦的瑟當真沒人見過。有人叫道：“當然沒有五十弦的瑟了，要不李商隱也不會寫到錦瑟無端五十弦了。這無端二字，不正說明五十弦來得不同尋常嗎？”

程夢星哈哈一笑。說道：”這就是了，請各位想想，瑟在什麼情況下會是五十弦呢？”

大家一片默然。

程夢星看無人回答，便道：“當然是絃斷了的時候了。諸位想想，二十五絃的錦瑟若是齊齊從中而斷，可不正是五十弦嗎？”

“哦，定是如此。如此說來詩人不是在聽奏瑟，而是瑟絃斷了。那可大大的不妙。”大家想。

“義山（李商隱字義山）早年有詩：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本詩早有定論，此錦瑟乃是指婦人。故而可知錦瑟絃斷乃是指婦人夭亡。另外，大家也都知道，所謂續絃乃是指再娶，那麼斷絃呢……？”程夢星問道。

眾人一愣：“他夫人死了？”

“正是，”程夢星抬起頭來，正色道。“所以本詩乃是悼亡之作，是為了紀念義山亡妻王氏所作。詩中首聯尾聯中感慨惆悵之意若以紀念亡妻的角度來理解就非常合理了，而中間用典，均是來自悽美的愛情故事。莊生有妻子亡故時鼓盆而歌，望帝有瑰麗的愛情傳說。滄海明珠和藍田潤玉都是美好的事物，用於比喻詩人美好的愛情。只可惜美人不在，愛情隨風已逝，遙想當年琴瑟和攜，如今絃斷有誰聽，思之叫人無限神傷啊。”

臺下清朝厲鶚、朱鶴齡、姚培謙等人出言附和：“此解甚是在理。”

這時卻聽得臺下嘿嘿冷笑之聲不絕。

“何人在此喧譁？”臺上程夢星不高興了。“有不同意見儘管上臺來提，何故出聲譏諷？”

一人跳上臺來，先向大家做揖，然後朗聲說道：“兄臺勿怪，在下明朝王世貞。我只是聽得大家解詩只見其文，不見其人，有失偏頗，無意中發出聲音，並非譏諷，還請見諒。”

眾人疑惑，“若見其人，又當如何？”

王世貞欣然道：“若要了解此詩，首先當要清楚作者是個什麼樣的人。忽視此點，則如人在大漠，舟處汪洋，失去了方向。李商隱此人自恃才高，又鬱郁不得志，這樣的人往往易於縱情聲色，這一點方才蘇學士也是提到了的。”

眾人點頭稱是。

“他雖有妻王氏，年四十而亡，但據考證，那是包辦婚姻，夫妻二人並無真感情。想那義山當年夜夜笙歌，美人環繞，家中的妻子恐怕早已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若為了悼念亡妻所作此錦瑟詩，不合道理。”

臺下有人出聲相詢：“若真如此，那閣下認為本詩為何而作？”

王世貞頷首說道：“我認為，本詩不過是李商隱眾多歡場詩中的一首而已。李商隱擅做無題詩描述酒色歌舞遊戲人生，如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燭紅，是宴飲遊戲的場面。紫鳳放嬌銜楚佩， 赤鱗狂舞撥湘弦，是音樂歌舞的場面。然而宴罷回家，宿醉既醒，縈繞腦海的除了那一夜歡愉外，更多的則是無窮無盡的孤獨和寂寞。錦瑟這首詩正是描寫作者此刻的心情。所謂：

筆不入圭卻入扇，詩難酬國只酬姬，

聲色犬馬終有日，蕭索落寞無盡時。”

“哈哈，這位仁兄思路恰與我相同。”又有一人鼓掌笑道，“不過我的想法又比你更勝一籌。”

大家奇道：“你是何人？又有什麼高見？”

那人答道：“高見沒有，低見倒有一些。方才這位仁兄認為錦瑟詩乃是一首歡場詩，我卻認為此乃一首春宮詩是也。想那李商隱才高八斗，相貌堂堂，頗招女兒家愛憐。有據可查的義山愛情故事就有七八起。諸位想了，歡宴暢飲歌舞遊戲之後豈有不再娛樂娛樂的道理？啊？……看錦瑟詩中用典，大家其實都會錯了意。在下向來對春宮詩頗有研究，像這滄海孕珠，藍田種玉，嘖嘖……說不清的風情萬種，道不盡的意味深長啊……”他待還要再說下去，臺下已然有人色變，“把這登徒子哄將出去！”

“哎，哎，聽我解釋啊，還有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諸位知道是什麼招式嗎？聽我說啊……給個面子啊……”話音未落，那人已經被架了出去。

臺上一人嘆道：“悲哀啊，悲哀，義山若知他的詩被如此曲解，真要被氣得活過來再死一次不成。”

下面有人喊道：“那這位兄臺又有什麼高見？”

那人笑道：“在下清朝胡震亨。先前有人提到解詩先要解人，這話大是在理。若不知李太白豪邁的性格，便無從把握詩仙筆下的磅礴氣勢，若不知杜工部晚年的苦境，便無從把握詩聖句中的淒涼。大家不知李義山纏綿悱惻的戀情，當然無從瞭解錦瑟詩中那痛並快樂著的萬般糾結。”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難道……”

“你們猜的沒錯，”胡震亨正色道，“李義山確實有一段不倫之戀，而對方就是他客居之主當朝宰相令狐楚之青衣（侍妾）。”

“哦，哦……”臺下一片驚歎之聲。

“李商隱當年懷才不遇，客居宰輔令狐楚家中，令狐楚對李非常器重，宴飲時常使李相陪，就在一次宴會上，他遇見了她……

故事就從這奇妙的相遇開始……

她被老爺叫了出來，蓮步輕移，就如仙子般飄然而來，盈盈一禮，他的心彷彿被巨錘重重敲了一下……

主人命她在宴會上彈奏錦瑟助興，一舉手，滿室生輝，一撫弦，他的心中似湧起滔天巨浪……

為何，為何今日這瑟音另有波折，該是那男子的目光，如此熾熱……

她看到了，她看懂我了，她的瑟音為我而亂……

我難道還不習慣男人的目光嗎？為何他卻讓我心如鹿撞，哦，那不是那種色授魂與的眼神，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

這是愛。”

“所謂光陰似箭，這話一點都不錯。因為故事很快就發展到了重點。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他不顧一切地摸她，她也不顧一切地摸他，並立下了永不分離的誓言……”

“只可惜快樂永遠是短暫的，換來的只能是無窮無盡的痛苦與長嘆。因為令狐楚失勢，他只能離開，那一刻，他極目遠望，卻終未能看到那個纖細的身影，從此江湖路上，渺萬里層雲，隻影向誰去……”

“接下來的發生的事可以用一句峰迴路轉來形容。終於，他回來了，熟悉的故園，熟悉的花木，卻再無那個熟悉的身影和熟悉的錦瑟之聲。看那柳枝時，彷彿腰肢輕擺，看那桃花時，彷彿笑靨依舊，夜半無人時，卻似有錦瑟聲悠悠響起，迴夢初覺後，又彷彿是她款款坐在床邊，輕聲問道：你回來了嗎？。日思夜思，他心中的悲愴莫可名狀，只能以絕世才氣將苦戀之衷腸和失戀之迷惘盡數化於四句五十六個字之中。快樂與痛苦齊飛，回憶與思念同在，斯人不在，痴情永恆……現在，大家明白，他，為什麼要寫這首錦瑟了吧？”

“譁……”眾人拍手稱好，“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唉，義山一首詩作，卻引得這麼多無聊人編排你的愛情八卦，情何以堪哪……”這時臺上上來一位白鬚白髮的老者嘆道。“老夫乃清朝王士禛，諸位且慢叫好，先聽老夫一言。

眾人一愣，紛紛問道：“這位老先生有什麼意見？”

王士禛長嘆一聲，說道：“義山寫詩向來難解，莫說這首錦瑟，其他那些無題詩又有誰解明白了？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是什麼意思？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又是什麼意思？我多年來苦心鑽研，皓首窮經，仍然不得所解，我懷疑……”

“懷疑什麼？”

“我懷疑李商隱這王八蛋就是拼湊四六句子逗大家開心的。”

人群一片愕然，卻不知此人因何出此驚人之語。

“諸位請看，這些無題詩各個文辭華美，對仗工整，用典雅緻，然而仔細思之，卻是言不及物，彷彿為文而文，為對仗而對仗。正是因為這無題詩沒有具體意義，其中的很多詞句甚至是可以調換的。舉個例子，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臺類轉蓬。

這首詩有什麼問題，乍一看仍然是好詩啊，仔細一看呢，一樣沒有意義。跟其他無題詩完全一個風格。可能義山當年就是為了寫漂亮句子，心裡根本沒想著是要描述什麼東西或者什麼場景。或者他想的是：我就這麼寫著玩，讓你們瞎猜去吧，多耗死幾個腦細胞才好呢。可憐我窮盡一生，老來方明白這個道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啊。”言罷，潸然淚下。

眾人對這個解釋多少有些想不明白，不過看老人家如此動情，也不忍心出言打擾他。

良久，才有人說道：“老先生無需如此，我乃清朝程湘衡。我覺得義山此詩定有深意。”

“啊。”老人抬起頭來。“卻是為何？”

程湘衡答：“想義山一生做事千餘首，佳作亦有百多，可在他自編的詩集，何詩佔據卷首啊？”

眾人一想，不就是這首錦瑟嗎？

“正是，諸位請想，李義山會用一首遊戲之作作為個人詩集的開篇之作嗎？那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由本詩在詩集中的位置來看，此詩必是李義山提綱挈領，總論一生的詩作。”

眾人問道：“然則閣下以為這首詩是李商隱的生平史？”

程湘衡道：“生平史還談不上，畢竟詩中未曾自述其生平任何事。我的觀點是，錦瑟詩是李商隱自傷身世之作。李商隱詩集成於詩人五十許，首聯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所說，正是點明主旨，詩中概述詩人回顧自己五十年華遠去之思緒。其下兩句以典故暗示生命之虛幻迷離，在作者那個年齡思之，有種不切實際的感受。在下兩句以珠玉自比，乃是寫自己懷才不遇，恰如璀璨的明珠卻在滄海中與月亮相對，溫潤的良玉卻只能在大漠裡曬太陽。結尾兩句呼應開頭，又小結全詩。

五十年光陰轉瞬即過，那些快樂的，悲哀的，傷心的痛苦的往事都成為零落的回憶，寫在發黃的舊紙片上，隨風遠去了。

何記年少輕狂，意氣風發，何記壯志凌雲，指點江山，何記高朋滿座，觥籌交錯，何記妻離子散，老病孤舟……

那些我喜歡的人，喜歡我的人，那些我仇恨的人，仇恨我的人，那些笑我的人，罵我的人……

你們都來啦？何必呢，何必來找我呢，都去吧，都隨著我的記憶遠去吧……

不提啦，我老了，不想再去想這些事情了，你們有興趣的話，就請繼續往下讀我的詩吧。”

恍惚間，煙霧繚繞，隱約一人執杖走來，俄頃縱聲高歌：

昨夜星辰伴美姬，巴山夜雨會嬌妻；

夜半前席鬼神論，蓬山走馬青鳥急；

瑟弦五十無從奏，燭餘半寸微光稀；

人生無非夢一場，何處青石不堪席。

唱罷，那人影漸漸遠去，煙霧散盡，只留下眾人面面相覷。“方才莫非見鬼了。”

“沒錯，”有人高聲說道，“這正是李商隱的詩魂啊，他見我們為他的詩兀自爭論不休，故而現身借高歌點醒我們。人生百年，不過春夢一場，功名利祿，愛恨情仇，不過是過眼煙雲，詩詞歌賦亦不過如此。何必非要爭出個所謂的正解來？大家還是散了吧。”

人群中頓時發出一陣笑聲，眾人都放下心事，“正該如此，正該如此。”說笑中，他們也化為煙霧散盡了。只留下我一個捧著書，呆坐在書店裡。

其實文章寫到這裡，應該已經完結了。錦瑟這詩千年來眾說紛紜，比較靠譜的解釋無非就是：錦瑟音樂適怨清和說，悼念亡妻說，私通令狐楚青衣說，自傷身世說。但是讀書若是光看熱鬧，不能形成自己的想法，那也就是消遣殺時間罷了，不能有所收穫。諸位難道就不想知道我個人對錦瑟這首詩是什麼看法嗎？

（臺下：“那閣下又有什麼高見呢？”）

啊，這位兄臺果然是厚道人哪。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那我就勉為其難，說一下自己的看法。我個人認為：這首錦瑟，其實是一首……

春宮詩？

臺下誰喊的春宮詩？來人吶，把這個登徒子給我哄將出去。

重來啊。

其實到了現代，對於錦瑟詩的理解已逐步歸於統一。《李商隱詩詞集註》的作者秉承清人何焯、汪師韓、薛雪的思想，系統地闡述了自傷身世說，並有細緻的解釋。中學課本上也取這種解釋，而現代詩文中引用錦瑟詩，大多都取這種解釋。

若不考慮其他因素，我自然也是贊同自傷身世說的。但是，但是，內心蠢蠢欲動的八卦因子卻非要把我引到其他路上去。秉承八卦er好奇名人隱私的一貫傳統，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一貫風格，我旗幟鮮明地支援那個最最八卦的解釋：私通令狐楚青衣說。當然，這裡需要一點點改動，私通這兩個字不好，應該是暗戀。

因為在這首詩中，可以讀出流暢的平和，跳動的喜悅，糾結的思緒，無奈的感懷。難得的是這些本來十分矛盾衝突的情感，卻在這短短五十六個字裡融合得天衣無縫，不見絲毫做作，毫無斧鑿之痕跡。故而讀此詩需從整體上把握，單摳個別字句，便落了下乘。就像金庸武俠《俠客行》中俠客島上各路高手使勁摳字眼，不但一無所得還一個個練得走火入魔。反倒是不識字的石破天，因總攬全域性，方領略了絕世武功。

錦瑟詩也是如此，讀者甚至無需去了解莊生如何，望帝如何，只是娓娓讀來，便不由得黯自神傷。原來那淡淡的憂傷，並不在字裡行間，卻是緩緩流淌於詩的韻律中。詩中分明有無盡的苦楚，卻又偏偏以一種無比平和的語調緩緩道來，那種壓抑，足以讓讀者在讀完全詩後逼出一滴淚來。

如此境界，只有當年食神周星星同學的那碗黯然銷魂飯方可與之相比。什麼樣的情感是這樣複雜，又渾然一體呢？那正是愛情啊，而且是一種不可言說，只能內心飽受煎熬的苦戀。它們所代表的正是那種愛卻不能說出口，失去後又追悔莫及的心情啊。

想那李商隱少年受學於令狐楚家，初識那個女子。當朝宰輔的侍妾，想來定是非常漂亮的了。一見鍾情往往就發生在那個少男多情，少女懷春的季節。具體發生了什麼現在已無從考證了，因為一來當時李商隱還未出名，狗仔隊對他興趣不大。二來李商隱對自己這段感情掩藏的非常好。他知道，令狐楚於他亦師亦主，私通其侍妾，就算不按通姦罪論處，也是非常不道德的一件事情。他受令狐楚知遇之恩，自己也不願意作出對不起主人的事情，若是得罪了令狐楚，於他的仕途定然大大的不利。況且，他當時胸懷大志，自然要愛惜名聲，因此不會有什麼太明顯的實際行動。種種考慮下來，這份愛意便被深深埋藏心底，未能結果了吧。

話說李商隱以強大無匹的意志，慧劍斬情絲，拋卻愛情，投入追尋理想的光輝事業中去。然而卻是處處碰壁，一無所得。令狐楚倒臺，他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回首往事，他深深地意識到：

他錯了，

錯得非常離譜。

曾經以為好男兒志在四方，曾經以為溫柔鄉即是英雄冢，曾經為自己的理智感到無比自豪，曾經為自己能擺脫感情糾纏自由呼吸而感到振奮，可是現在看來……

功名利祿何如美人一顧，皇圖霸業怎及兩心相悅，縱使千萬人在我面前俯首又怎比得上我伏在你身邊聽你傾訴衷腸，我便是得了江山，失去了你，我真愛的人，我仍然是一無所有。

現在的我真是痛恨當時的理智，前途如何？名聲又如何？縱是生命，……沒有了你的生命是如此蒼白，如此慘淡，又有什麼好留戀的。

那些過去的場景，已化作回憶，不可追回了，現在我才知道，原來你那時的笑顏，那時的話語竟是我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片段。如果上天能允許我重來一次，我一定不允許自己退縮，我會挽上你的手臂，凝視你的眼睛，讓你親眼看到我的嘴唇吐出那三個字，讓你親耳聽到心中最澎湃最真摯的感覺。

我不回去理會世人的嘲笑，不會在乎因此影響了我的前途。我會向著那些禮法衛道士們微笑，讓他們的刀成為我們愛情的見證。如果我會流血，就讓我的血成為我們愛情路上最燦爛的鮮花吧。

只可惜，當時的我，不懂……錯過了，就永不會在重來。

我只能把這些賦於一首錦瑟詩中，那是我對你的最真實的情感，我的愛，還有我深深的悔意。我把它放在個人詩集的卷首，你看到了嗎，你看懂了嗎？

我愛你

可是我不敢說

我怕說了，就會招來惡魔

我並不怕惡魔

只怕它讓我們相遇相識

卻也讓兩顆心永遠相隔

我愛你

可是我不敢說

我怕說了，你就會離去

我並不怕你離去

只怕你再也聽不到那句你好

其實就是我愛你

我愛你

可是我不敢說

我怕說了，我就會死

我並不怕死

只怕我死了以後

沒有人再像我一樣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