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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採礦遺毒:村寨被尾礦庫包圍,鉛中毒成村裡娃躲不開的災

簡介不同的是,這裡有血鉛超標3倍的兒童、被汙染的土壤和水,以及眾多像不定時炸彈般埋伏在山間的尾礦庫

錳礦在哪裡

記者/祖一飛

編輯/李顯峰 宋建華

湘西採礦遺毒:村寨被尾礦庫包圍,鉛中毒成村裡娃躲不開的災

△湖南花垣縣,選礦廠旁的標語

邊城茶峒,偏居湘西一隅,在小說《邊城》中,沈從文描繪了這裡特有的風土人情,如今這裡是湖南的著名旅遊景點。

同處花垣縣,邊城鎮周邊的幾個鄉鎮以有色金屬儲量豐富聞名。花垣境內已探明礦產20餘種,其中錳礦、鉛鋅礦儲量分別居我國第二、第三位。礦業相關產值一度佔據該縣工業總產值的90%以上。

旅遊模式下,邊城保持著相對自然原始的狀態。而貓兒鄉、團結鎮等礦藏豐富的鄉鎮在資源開發驅動後走上另一條路,當地經濟得以跨越式發展。但高額工業產值的背後,是開發過程中汙染破壞的不斷侵擾。

表面上看,這些鄉鎮與邊城毫無二致:木結構的苗族建築、魚遊鴨戲的稻田、群山環繞的村寨。不同的是,這裡有血鉛超標3倍的兒童、被汙染的土壤和水,以及眾多像不定時炸彈般埋伏在山間的尾礦庫。

2013年,當地政府提出“花垣變花園”城鄉建設治理目標,曾經混亂無序的礦山開採也在系列行動中得到整合。深一度近日實地調查發現,作為縣域經濟的支柱產業,採礦加工中一些不合規的現象仍然存在。

連片的礦洞和尾礦庫下,遺毒遠未蕩清,汙染還在繼續。

鉛中毒兒童

妻子生第三胎的時候,吳志華曾和計劃生育的工作人員商量:“我們家老二身體不好,能不能免交罰款”。二兒子患有癲癇和身材矮小症,父親吳志華很清楚:這與村裡的鉛鋅礦脫不了關係。

吳志華是一位運礦車司機,家和工作的地方都在花垣縣貓兒鄉洞裡村。三年前,家裡兩個男孩均被查出“兒童中度鉛中毒”。根據我國血鉛診斷標準:兒童血液中鉛含量正常水平應為0—99微克/升。吳志華小兒子數值最高的一次檢測結果為413微克/升,超出限值3倍。

最初,村民們並沒有意識到汙染已經侵入孩子體內。洞裡村的礦山開採已經持續20年左右。村民們注意到水位下降、粉塵增多,農作物可能受影響,但健康方面鮮有考慮。

檢測風波始於2014年。村裡唯一的外來人口,專做運礦車補胎生意的溫州人,發現孩子發育晚,2014年到醫院檢查後,發現是血鉛超標。

至此,村裡人才覺察到危險。洞裡村的一名村民王恩澤回憶,當時總共有54個孩子做了檢查,結果顯示血鉛全部超標。

意識到問題嚴重之後,花垣縣疾控部門曾派人到村裡為兒童抽血檢驗。政府兩次包車組織兒童前往湖南省職業病防治院附屬醫院治療,並承擔了醫療費用。但據村民反映,在這之後政府再無行動。

對於血鉛超標事件,深一度記者詢問村裡是否收到採礦企業相關補償,王恩澤擺擺手,做出一個塞兜的動作:“背後關係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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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結鎮老王寨村,多數村民家買桶裝水喝

吳志華在2016年底曾與當地相關部門溝通,對方表示“現在政府沒經費,等過完年再說”。一年過去了,村民們沒有等到迴音。省裡的醫院曾打電話催促帶孩子去複查,吳志華沒有去,原因是沒錢。

吳志華一家7口,其父癱瘓,其母做飯種田,妻子在鎮上照顧三個孩子上學,他是家裡唯一的勞動力,每月開車最多也就掙四、五千元,勉強應付全家的日常開銷。

如今雖然身受汙染之害,吳志華依舊離不開礦廠,他要打工掙錢。

吳志華家儲存的檢驗單中,最早的一份出自湖南省兒童醫院。那是2014年8月,他自費帶二兒子去長沙做了檢查,當時血鉛含量為235微克/升。

2014年10月,花垣縣疾控中心檢測吳志華二兒子血鉛含量為413微克/升。2015年9月,這個數字變成了404微克/升,依舊超標3倍。這一年間,孩子曾接受過兩個療程的驅鉛治療,診斷書上的建議欄裡明確寫著:“避免接觸鉛汙染,一個月後複查血鉛”。

如今又過去兩年,村旁的鉛鋅礦照常執行,孩子的複查也再沒去做過。

“家就在這裡,人能到哪兒去?”吳志華的話裡滿是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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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志華二兒子的檢測單顯示,其體內血鉛含量超標3倍

被汙染的水土和稻米

離洞裡村21公里的團結鎮老王寨村,劉秀秀10月24日在朋友圈釋出了一條影片。畫面中,一道白色水流從高處淌下。她怕寨子外的人不相信,特意交代這是當天早上實地拍的,還加了句詰問:“這個水讓人怎麼生存?”

老王寨村坐落在半山腰上,村民抬起頭來就能看到青山之間灰濛濛一片的礦區,那裡也是水流下來的方向。長久以來,村民們將山泉水引到家裡。礦山開發以後,他們發現飲用水起了變化。

平常還好些,若是下雨天,水管裡總是會流出來渣滓,甚至水呈白色,村民們將其原因認定為受尾礦水汙染。有老人向深一度記者吐訴:“不開玩笑,我們喝的這就是藥水啊。”

在山上,礦石洗選加工後流下來的尾礦是顏色更顯濃稠的灰白色,裡面同時含有選礦用的藥劑和石灰,每天源源不斷地流向附近的尾礦庫。村民們認為,部分礦企不按規定設立防護措施,導致尾礦水汙染了飲用水源。

村民王成偉仔細算了算,周邊能夠影響到他們村子的尾礦庫總共有5座,分屬於海豐公司等幾個行業大戶。

如今,多數村民還在用山上流下來的水洗菜做飯,喝的則是8塊錢一桶的桶裝水。許多村民在家自費裝了淨水器,還有人專門買了行動式水質檢測筆。

他們用檢測筆上顯示的“點數”來區別水質的好壞。淨水器過濾後的水顯示為006,村民稱之為“6個點”,山上流下來的水則是297個點。297的數值雖高,但未超過國家相關標準。村民們不知道的是,數字後面的ppm是水的硬度單位,指的是水中鈣、鎂離子的濃度,而鉛、汞等重金屬元素並不能透過檢測筆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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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團結鎮老王寨村,一些村民購買了水質檢測筆

村民吳秀琴回憶,淨水器公司來做推銷時也曾做過檢測,當時數值是400多,而且下雨後與晴天時測的結果又會不一樣。吳秀琴認為,她和村裡其他幾位老人得了結石和長期飲用點數偏高的水有關。

除飲用水外,礦區周圍的土壤和農作物一般也會受到影響。土壤修復專家、廣東省生態環境技術研究所研究員陳能場分析,尾礦如果透過飄塵、廢水、廢渣等形式擴散到周邊環境中,可能會有一些重金屬元素進入水體或土壤,進而透過飲水和食物在人體內沉積,典型案例就如日本神通川的鎘汙染稻田造成“痛痛病”,我國很多礦山周邊稻田也存在汙染情況。

在今年11月北京舉行的《健康、環境與發展論壇》年會上,來自湖南省疾控中心的專家胡餘明公佈了相關研究成果。他曾在2011-2015年對湖南省市縣區千餘份流通大米樣本進行專項監測調查,結果顯示稻米鎘超標率平均為24。3%”。

胡餘明團隊還做過一項調查,透過對湖南省選定人群(918個有效樣本)進行流行病學調查和體檢,收集尿液、血液等生物學樣本來檢測標本中的鎘含量。結果顯示:出現慢性輕度鎘中毒現象高達79。09%。

稻米中的鎘一般被認為來自受汙染的土壤。胡餘明在資料中指出:金屬礦山開採是湖南省“有色金屬之鄉”土壤鎘汙染的原因之一,在礦山開採中,產生礦山酸性廢水,含大量鎘離子,廢水進⼊河流、土壤,造成重金屬汙染。

今年7月份,某環保組織到花垣縣調研,在礦區周邊的5個村莊採集10份樣本,並將邊城鎮兩處非礦區的樣本作比較,之後遞交給第三方獨立實驗室進行檢測。

檢測結果顯示,在礦區周邊村莊土壤一項中,砷、鎘、鉛、鋅等四項重金屬元素存在超標現象,每種元素超標率均在80%以上,其中鎘和鋅的超標率為100%,鎘元素最高超標87。8倍。而對照組非礦區土壤中鉛、鋅含量未超標,其餘兩項超標值未超過1倍。

上述檢測中,關於穀物一項,礦區周邊村莊檢測結果顯示:砷、鉛、鉻等三項重金屬元素存在超標現象,鎘元素未超標。其中,鉻元素超標率為100%,鉛元素最高超標6倍。相比之下,邊城鎮的樣本中,僅有鉻一項超標0。25倍,其餘未超標或缺少相關行業標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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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礦水源源不斷地流下山

包圍村寨的尾礦庫

在村民們看來,尾礦水透過洩露等方式進入水體、土壤中的只佔少數,絕大多數尾礦會透過管道排入堆壩而成的人造庫體中。

深一度在貓兒鄉和團結鎮實地走訪發現,礦區周邊埋伏著大大小小的尾礦庫。從衛星地圖上看,礦區附近裸露的山體呈暗灰色,總能發現一片或幾片白色區域,邊緣處泛著青色或紅色,像傷疤一樣突兀地攤在山間。這些白色區域都是尾礦庫,其作用是堆存選礦後的廢棄物,尾礦廢渣中往往包含一些重金屬元素、選礦過程中使用的石灰,以及多種化學藥劑。

花垣縣政府官網資料顯示,2009年,該縣共有尾礦庫98座,其中處於“危庫”狀態的有4座,“險庫”14座,“病庫”13座。超過四分之一的尾礦庫沒有排洪排滲措施或不達標。到2011年,該縣尾礦庫數量減少到89座。

尾礦庫的數量處在一種動態變化中。火焰土村的李建軍說,村子周圍的尾礦庫,有的已經停止使用多年,但未作恢復;有的閉庫後覆蓋了不到一米厚的土壤便重新用作耕種,有的閉庫一段時間後又重新啟用。最容易辨別的是那些使用中的,尾礦源源不斷地匯入,庫體不間斷地擴充,表面浮有尾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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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用中的尾礦庫

李建軍曾在村旁一家礦廠工作。在他看來,採礦行業“水很深”,礦洞在老闆們之間來回易手,“大吃小”時有發生。有的老闆有礦無庫,只能借庫排放,因此,有些尾礦庫的廢水來自數家公司。

深一度在邊城鎮火焰土村調查發現,附近最大的一座尾礦庫已經接近峰頂,靠山體一側有樹木淹沒在其中,山體內側未看到防護措施。據現場一位工人透露,該尾礦庫隸屬於海豐公司,已經使用十餘年,堆積深度在80米以上。

這類巨型尾礦庫如同堰塞湖,存在潰壩和洩露的風險。從安全形度講,它們是具有高勢能的人造泥石流危險源,像不定時炸彈般埋伏在山間。

2008年9月,山西襄汾曾發生一起尾礦庫潰壩事故,致277人死亡、4人失蹤、33人受傷。2010年,花垣縣也發生過一起造成6人遇難的潰壩事故。這之後,當地政府加強尾對礦庫的治理,建立監管防汛度汛責任制,由縣領導一對一負責重點尾礦庫。

陳能場分析,尾礦庫如果管理不善,可能發生洩露、塌陷、泥石流等風險。如果完全按照標準建設維護的話,相關地質災害風險會小很多。

尾礦庫的背後,是創造出巨大經濟效益的礦產行業,它們的存在,同樣也改變著周邊村民的生活軌跡。

火焰土村村口,一張搬遷方案效果圖貼在牆上,預計2018年整村人口將搬離,但村民們不確定哪一天搬。李建軍明白,他們村位於採空區,不搬不行。但他注意到,方案中並沒有出現跟礦有關的字眼,上面註明的是“易地扶貧安置工程”。

搬遷效果圖正對著一條馬路,運輸鉛鋅粉的卡車經過時,村民們就在這裡攔住車,找司機收取每車次250元的“水土流失費”。

“運礦車不攔,只攔運產品(鉛鋅粉)的車”,對其原因,李建軍不解釋,只說礦企老闆已經向司機授意交費。一天下來,能攔幾趟不是個定數。村民自願參與,最多的時候有四十多人,一輛車的錢分到每個人手中不會超過10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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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城鎮,火焰土村的一處尾礦庫

滴落的鉛鋅粉

從龍潭鎮前往花垣縣城的路上,運輸礦粉的車輛連綿不絕。卡車的後門上往往還殘留著黑灰色的汙漬,遮陰網緊蓋住車廂。它們從選礦廠駛出,一路滴滴灑灑,開往位於縣郊的加工廠。

洞裡村村民王貴對路上的黑色和銀灰色很警惕。分辨這兩者再簡單不過:黑色的是鉛,銀灰色的是鋅。他們村子周圍一共有五個採礦區,分屬太豐礦業等三家公司,運輸鋅粉和鉛粉的車每天會從這裡駛出數十輛。

王貴的家就在路邊,白天不間斷地有運輸車駛過,他用塑膠棚在屋外圍了一圈,上面粘滿粉塵。門前的水泥路面上,明顯可見黑灰色兩種液體,量少時聚成一灘,量大時會順著地勢往低處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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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裡村,路旁就是稻田,運輸車經過時飄灑的粉塵落在植物上

此前,王貴是一座礦洞的小老闆,在遭遇礦價下跌和產業整合後,他破產改行。

熟知採礦業內情的王貴指著地上的粉塵告訴深一度:這些出自不遠處的選礦廠,將運往市郊的工廠進一步加工。而即使是初級產品,這些鉛粉和鋅粉的純度都在50%以上。他堅信這就是造成孫子血鉛超標的原因,“小孩在路上玩,這麼高濃度的鉛粉就吸進身體裡,怎麼能不超標。”

王貴拍攝的一段影片顯示,從洞裡村駛出的運輸車一路灑漏,地面滿是黑色汙跡。深一度就此諮詢一名鉛鋅礦行業資深人士,其表示:從影片上看,在運輸過程中有成股的水流出來,說明選礦廠採取的是沉澱池式的脫水方法,水分含量目測在20%至25%之間。而真正用過濾機過濾出來的礦粉,水分會控制在15%以下,水在運輸過程中基本上不會被擠壓出來。

上述資深人士表示,目前國家在這方面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規範,而行業內的規範一般要求水分含量控制在20%以下。一些規模較小的企業可能不會購置過濾裝置,直接採取這種人工加沉澱池的做法。

深一度實地走訪貓兒鄉、龍潭鎮、團結鎮的多處礦區,均發現礦粉運輸車在行駛過程中存在滴漏現象,而公路旁有很多稻田,路邊的許多植物上沾滿灰色粉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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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裡村村集體購買了灑水車,用來降低粉塵

儘管長期生活在被汙染的環境中,洞裡村的成年人,沒有一個去查過血鉛。接受採訪的村民均稱:“不管大人,先強調小孩。”

資料顯示,近年來全國發生過多起兒童血鉛超標和鎘米事件,多是由於居住地和土壤環境存在工業汙染源。今年9月,環保部、農業部聯合下發《農用地土壤環境管理辦法(試行)》,並於11月1日起正式施行。

11月27日,環保部、農業部相關負責人在回答媒體採訪時強調:土壤汙染防治將作為環境執法的重要內容。相關部門將強化執法監督,以有色金屬採選等行業為重點,嚴格執行鎘、汞、砷、鉛、鉻等重金屬排放標準,落實相關總量控制指標,並切斷汙染物進入農田的鏈條。(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村民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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