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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理想國”幻滅昇華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簡介”《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建築在幾處關鍵情節上,寶玉出家、黛玉之死,更是其中重中之重,如同兩根樑柱把《紅樓夢》整本書像一座高樓,牢牢撐住,這兩場書寫,是真正考驗作者功夫才能的關鍵時刻,如果功力不逮,這座紅樓,輒會轟然傾塌

繡像全本是什麼意思

白先勇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理想國”幻滅昇華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近百年來,紅學界最大的一個爭論題目就是《紅樓夢》後四十回到底是曹雪芹的原稿,還是高鶚或其他人的續書。這場爭論牽涉甚廣,不僅對後四十回的作者身份起了質疑,而且對《紅樓夢》這部小說的前後情節、人物的結局、主題的一貫性,甚至文字風格,文采高下,最後牽涉到小說藝術評價,通通受到嚴格檢驗,嚴厲批評。“新紅學”的開山袓師胡適,於1912年為上海亞東圖書館出版的新式標點程甲本《紅樓夢》寫了一篇長序:《紅樓夢》考證。這篇長序是“新紅學”最重要的文獻之一,其中兩大論點:證明曹雪芹即是《紅樓夢》的作者,斷定後四十回並非曹雪芹原著,而是高鶚偽託續書。自從胡適一錘定音,判決《紅樓夢》後四十回是高鶚的“偽書”以來,幾個世代甚至一些重量級的紅學家都沿著胡適這條思路,對高鶚續書作了各種評論,有的走向極端,把後四十回數落得一無是處,高鶚變成了千古罪人。而且這種論調也擴散影響到一般讀者。

白先勇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理想國”幻滅昇華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程偉元和高鶚將《紅樓夢》前80回與後40回合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以木活字排出,由萃文書屋印行,書名為《紅樓夢》,通稱“程甲本”。第二年(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程高二人又做了一些“補遺訂訛”、“略為修輯”的工作,重新排印,書名為《繡像紅樓夢》,通稱“程乙本”。

白先勇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理想國”幻滅昇華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清代乾隆五十六-五十七年(1791-1792年)間先後刊出的《紅樓夢》程甲本和程乙本,配有比較原始的插圖。

白先勇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理想國”幻滅昇華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紅樓夢》程甲本和程乙本書印

白先勇談《紅樓夢》後四十回,“理想國”幻滅昇華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

《紅樓夢》程甲本和程乙本書印

後四十回非續作

在進一步討論《紅樓夢》後四十回的功過得失之前,先簡單回顧一下後四十回誕生的來龍去脈。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由程偉元、高鶚整理出版木刻活字版排印一百二十回《紅樓夢》,中國最偉大的小說第一次以全貌面世,這在中國文學史上應是劃時代的一件大事。這個版本胡適稱為“程甲本”,因為是全本,一時洛陽紙貴,成為後世諸刻本的袓本,翌年一七九二,程、高又刻印了壬子年的修訂本,即胡適大力推薦的“程乙本”,合稱“程高本”。在“程高本”出版之前,三十多年間便有各種手抄本出現,流傳坊間,這些抄本全都止於前八十回,因為有脂硯齋等人的批註,又稱“脂本”,迄今發現的“脂本”共十二種,其中以“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甲辰本”、“戚序本”(亦稱“有正本”)比較重要。程偉元在“程甲本”的序中說明後四十回的由來:是他多年從藏書家及故紙堆中搜集得曹雪芹原稿二十多卷,又在鼓擔上發現了十餘卷,並在一起,湊成了後四十回,原稿多處殘缺,因而邀高鶚共同修補,乃成全書。“爰為竭力蒐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欣然翻閱,見其前後起伏,尚屬接榫,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釐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版,以公同好。

“程乙本”的引言中,程偉元和高鶚又有了如下申明:

“書本後四十回,系就歷年所得,集腋成裘,更無他本可考。惟按其前後關照者,略為修輯,使其有應接而無矛盾。至其原文,未敢臆改,俟再得善本,更為釐定。且不欲盡掩其本來面目也。”

程偉元與高鶚對後四十回的來龍去脈,以及修補的手法原則說得清楚明白,可是胡適就是不相信程、高,說他們撒謊,斷定後四十回是高鶚偽託。胡適做學問有一句名言:拿出證據來。胡適證明高鶚“偽作”的證據,他認為最有力的一項就是張問陶的詩及注。張問陶是乾隆、嘉慶時代的大詩人,與高鶚鄉試同年,他贈高鶚的一首詩《贈高蘭墅鶚同年》的注有“《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這一條,蘭墅是高鶚的號。於是胡適便拿住這項證據,一口咬定後四十回是由高鶚“補寫”的。但張問陶所說的“補”字,也可能有“修補”的意思,這個注恐怕無法當作高鶚“偽作”的鐵證。胡適又認為程式說先得二十餘卷,後又在鼓擔上得十餘卷,“世間沒有這樣奇巧的事!”那也未必,世間巧事,有時確實令人匪夷所思。何況程偉元多年處心積慮四處蒐集,並非偶然獲得,也許皇天不負苦心人,居然讓程偉元收齊了《紅樓夢》後四十回原稿,使得我們最偉大的小說能以全貌面世。

近二三十年來倒是愈來愈多的學者相信高鶚最多隻參與了修補工作,《紅樓夢》後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鶚一個人的“偽作”,後四十回本來就是曹雪芹的原稿。例如海外紅學重鎮,“五四運動”權威周策縱;臺灣著名歷史小說家、紅學專家高陽;中國大陸幾輩紅學專家:中國紅樓夢學會首任會長吳組緗、中國紅學會副會長鬍文彬、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吳新雷、中國紅樓夢學會顧問寧宗一、北京曹雪芹學會副會長鄭鐵生,這些對《紅樓夢》有深刻研究的專家學者,不約而同,對後四十回的作者問題,都一致達到以上的看法。

我個人對後四十回嘗試從一個寫作者的觀點及經驗來看,首先,世界上的經典小說似乎還找不出一部是由兩位或兩位以上的作者合著的。因為如果兩位作家才華一樣高,一定個人各有自己風格,彼此不服,無法融洽,如果兩人的才華一高一低,才低的那一位亦無法模仿才高那位的風格,還是無法融成一體。何況《紅樓夢》前八十回已經撒下天羅地網,千頭萬緒,換一個作者,如何把那些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接榫,前後貫徹,人物語調一致,就是一個難上加難不易克服的問題。《紅樓夢》第五回,把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結局,以及賈府的興衰早已用詩謎判詞點明瞭,後四十回大致也遵從這些預言的發展。至於有些批評認為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文字風格有差異,這也很正常,因前八十回寫賈府之盛,文字應當華麗,後四十回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情節發展所需。其實自從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美優伶斬情歸水月”,抄大觀園後晴雯遭讒屈死,芳官等被逐,小說的調子已經開始轉向暗淡淒涼,寶玉的心情也變得沉重哀傷,所以才在下一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誄”對黛玉脫口講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這樣摧人心肝的悼詞來。到了第八十一回,寶玉心情不好,隨手拿了一本《古樂府》翻開來,卻是曹操的《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一代梟雄曹孟德感到人生苦短,世事無常的滄桑悲涼,也感染了寶玉,其實後四十回底層的基調也佈滿了這種悲涼的氛圍,所以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調子,事實上是前後漸進過渡銜接得上的。

周策縱教授在威斯康星大學執教時,他的弟子陳炳藻博士等人用計算機統計分析的結果,雖然後四十回與前八十回在文字上有些差異,但並未差異到出於兩人之手那麼大。如果程高本後四十回誠然如一些評論家所說那樣矛盾百出,這二百多年來,程、高本《紅樓夢》怎麼可能感動世世代代那麼多的讀者?如果後四十回程偉元、高鶚果真撒謊偽續,恐怕不會等到一百三十年後由新紅學大師胡適等人來戳破他們的謊言,程、高同時代那麼多紅迷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在沒有如山鐵證出現以前,我們還是姑且相信程偉元、高鶚說的是真話吧。

寶玉即“情”之化身

至於不少人認為後四十回的文字功夫、藝術價值遠不如前八十回,這點我絕對不敢苟同,後四十回的文字風采、藝術成就絕對不輸給前八十回,有幾處感人的程度恐怕還有過之。胡適雖然認為後四十回是高鶚補作的,但對後四十回的悲劇下場卻十分讚賞:“高鶚居然忍心害理的教黛玉病死,教寶玉出家,作一個大悲劇結束,打破中國小說的團圓迷信。這一點悲劇眼光,不能不令人佩服。”

《紅樓夢》後四十回的悲劇力量,建築在幾處關鍵情節上,寶玉出家、黛玉之死,更是其中重中之重,如同兩根樑柱把《紅樓夢》整本書像一座高樓,牢牢撐住,這兩場書寫,是真正考驗作者功夫才能的關鍵時刻,如果功力不逮,這座紅樓,輒會轟然傾塌。

《紅樓夢》這部小說始於一則中國古老神話:女媧煉石補天。共工氏撞折天柱,天塌了西北角,女媧煉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補天,只有一塊未用,棄在青埂(情根)峰下,這塊頑石通靈,由是生了情根,下凡後便是大觀園情榜中的第一號情種賈寶玉,寶玉的前身靈石是帶著情根下凡的,“情根一點是無生債”,情一旦生根,便纏上還不完的情債。黛玉第一次見到寶玉:“雖怒時而似笑,即瞋視而有情”、“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其實賈寶玉即是“情”的化身,那塊靈石便是“情”的結晶。

“情”是《紅樓夢》的主題、主旋律,在書中呈現了多層次的複雜義涵,曹雪芹的“情觀”近乎湯顯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紅樓夢》的“情”遠遠超過一般男女之情,幾乎是可以掌握生死宇宙間的一股莫之能御的神秘力量了。本來靈石在青埂峰下因未能選上補天,“自怨自愧”,其實靈石下凡負有更大的使命:到人間去補情天。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寶玉到了太虛幻境的宮門看到上面橫書四個大字:孽海情天。兩旁一副對聯:

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

痴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酬。

所以寶玉在人間要以他大悲之情,去普度那些情鬼下凡的“痴男怨女”。寶玉就是那個情僧,所以《紅樓夢》又名《情僧錄》,講的就是情僧賈寶玉曆劫成佛的故事。《紅樓夢》第一回,空空道人將“石頭記”檢閱一遍以後,“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改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此處讀者不要被作者瞞過,情僧指的當然是賈寶玉,空空道人不過是一個虛空符號而已。在此曹雪芹提出了一個極為弔詭而又驚世的概念:本來“情”與“僧”相悖無法並立,有“情”不能成“僧”,成“憎”必須斷“情”。“文妙真人”賈寶玉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和尚,“情”是他的宗教,是他的信仰,才有資格稱為“情僧”。寶玉出家,悟道成佛,並非一蹴而就,他也必須經過色空轉換,自色悟空的漫長徹悟過程,就如同唐玄奘西天取經要經歷九九八十一劫的考驗,才能修成正果。賈寶玉的悟道歷程,與悉達多太子有相似之處。悉達多太子飽受父親淨飯王寵愛,享盡榮華富貴,美色嬌妻,出四門,看盡人世間老病死苦,終於大出離,尋找解脫人生痛苦之道。《情僧錄》也可以說是一本“佛陀前傳”。曹雪芹有意無意把賈寶玉寫成了佛陀型的人物。

“理想國”的幻滅

賈寶玉身在賈府大觀園的紅塵裡,對於人世間枯榮無常的了悟體驗,是一步一步來的。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境,在“薄命司”裡看到“金陵十二釵”以及其他與寶玉親近的女性之命冊,當時他還未能瞭解她們一個個的悲慘下場,警幻仙姑把自己乳名兼美,表字可卿的妹子跟寶玉成姻,並秘以雲雨之事,寶玉一覺驚醒,叫了一聲:“可卿救我!”可卿其實就是秦氏的小名。秦氏納悶,因為她的小名從無人知。夢中的可卿即秦氏的複製。秦氏是賈蓉之妻,貌兼黛玉、寶釵之美,又得賈母等人寵愛,是重孫中第一個得意人物。但這樣一個得意人,卻突然夭折病亡。寶玉聽聞噩耗,“心中似戳了一刀,噴出一口鮮血。”寶玉這種過度的反應,值得深究,有人認為寶玉與秦氏或有曖昧之情,這不可能,我認為是因為寶玉第一次面臨死亡,敏感如寶玉,其刺激之大,令他口吐鮮血,就如同悉達多太子出四門,遇到死亡同樣的感受。在賈府極盛之時,突然傳來雲板四聲的喪音,似乎在警告:好景不常,一個兼世間之美的得意人,一夕間竟會香消玉殞。彩雲易散琉璃脆,世上美好的事物,不必常久。秦氏鬼魂託夢鳳姐,警示她:“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已經興盛百年的賈家終有走向衰敗的一日。頭一回,寶玉驚覺到人生的“無常”。

未幾,寶玉的摯友秦鍾又突然夭折,使寶玉傷心欲絕。秦氏與秦鍾是兩姐弟,在象徵意義上,秦與“情”諧音,秦氏手足其實是“情”的一體二面,二人是啟發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二人極端貌美,同時壽延甚短,這對情僧賈寶玉來說,“情”固然是世間最美的事物,但亦最脆弱,最容易斫傷。

所以情僧賈寶玉的大願是:撫慰世上為“情”所傷的有情人。

賈寶玉本來天生佛性,雖在大觀園裡,錦繡叢中,過的是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涯,但往往一聲禪音,一偈禪語,便會啟動他嚮往出世的慧根。早在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寶釵生日,賈母命寶釵點戲,寶釵點了一出“山門”,說的是魯智深出家當和尚的故事,寶玉以為是出“熱鬧戲”,寶釵稱讚這齣戲的排場詞藻俱佳,便唸了一支“寄生草”的曲牌給他聽: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魯智深踽踽獨行在出家道上的身影,即將是寶玉最後的寫照。難怪寶玉聽曲猛然觸動禪機,遂有自己“赤條條無牽掛”之嘆。

大觀園是賈寶玉心中的人間太虛幻境,是他的“兒童樂園”,怡紅公子在大觀園的人間仙境裡,度過他最歡樂的青少年,跟大觀園裡眾姐妹花前月下,飲酒賦詩,無憂無慮地做他的“富貴閒人”。天上的太虛幻境裡,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花常開,人常好,可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卻有時序的推移,春去秋來,大觀園終於不免百花凋零,受到外界凡塵的汙染,最後走向崩潰。第七十四回因繡春囊事件抄大觀園,這是人間樂園解體的轉折點,接著晴雯遭讒被逐,司棋、入畫、四兒,以及十二小伶人統統被趕出大觀園,連寶釵避嫌也搬了出去,一夕間大觀園繁華驟歇,變成了一座荒園。大觀園本是寶玉的理想世界,大觀園的毀壞,也就是寶玉的“失樂園”,理想國的幻滅。

晴雯之死,在寶玉出家的心路歷程上又是一劫,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晴雯臨死,寶玉探訪,是全書寫得最感人肺腑的章節之一。在此,情僧賈寶玉對於芙蓉女兒晴雯的屈死,展現了無限的悲憫與憐惜。一腔哀思,化作了纏綿悽愴,字字血淚的芙蓉誄,既悼晴雯,更是暗悼另一位芙蓉仙子林黛玉,無意間,遂有“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摧人心肝之語,自此後,怡紅公子遂變成了傷心人,青少年時的歡樂,不復再得。

搜查大觀園指向賈府抄家,晴雯之死,暗示黛玉淚盡人亡。後四十回這兩大關鍵統統引導寶玉走向出家之路。在大觀園裡,怡紅公子以護花使者自居,庇護園內百花眾女孩,不使她們受到風雨摧殘,靈石下凡,本來就是要補情天的,寶玉對眾女孩的憐惜,不分貴賤,雨露均霑,甚至對小伶人芳官、藕官、齡官也持一種哀矜。當然情僧賈寶玉,用情最深的是與他緣定三生,前身為絳珠仙草的林黛玉。寶玉對黛玉之情,也就是湯顯祖所謂的情真、情深、情至,是一股超越生死的神秘力量。林黛玉的夭折,是情僧賈寶玉最大的“情殤”。賈府抄家,遂徹底顛覆了寶玉的現實世界。經歷過重重的生關死劫,第一百十六回“得通靈幻境悟仙緣”。寶玉再夢迴到太虛幻境,二度看到姐妹們那些命冊,這次終於了悟人生壽夭窮通,分離聚合皆是前定,醒來猶如黃粱一夢,一切皆是“鏡花水月”。《紅樓夢》的情節發展至此,已為第一百二十回最後寶玉出家的大結局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擔負情殤而去

《紅樓夢》作為佛家的一則寓言則是頑石歷劫,墮入紅塵,最後歸真的故事。寶玉出家當然是最重要的一條主線,作者費盡心思在前面大大小小的場景裡埋下種種伏筆,就等著這一刻的大結局(GrandFinale)是否能釋放出所有累積爆炸性的能量,震撼人心。寶玉出家並不好寫,作者須以大手筆,精心擘畫,才能達到目的。《紅樓夢》是一本大書,架構恢宏,內容豐富,當然應該以大格局的手法收尾。

寶玉的“大出離”實際上分開兩場。第一場“第一百十九回:中鄉魁寶玉卻塵緣”,寶玉拜別家人赴考,是個十分動人的場面,寶玉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報答,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子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寶玉出家之前,必須了結一切世緣;他報答父母的是中舉功名,留給他妻子的是腹中一子,替襲人這個與他俗緣最深的侍妾,下聘一個丈夫蔣玉菡。寶玉出門時,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而去。”寶玉笑什麼?笑他自己的荒唐、荒謬,一生像大夢一場,也笑世人在滾滾紅塵裡,還在做夢。應了“好了歌”的旨意,“好便是了,了便是好。”

第一百二十回,我們終於來到這本書的最高峰,小說的大結局。

賈政扶送賈母的靈柩到金陵安葬,然後返回京城:

“一日,行到毘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靜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親友,總說即刻開船不敢勞動。船上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麼?’那人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來?’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船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遊兮,鴻蒙太空。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

《紅樓夢》這段章節是中國文學一座巍巍高峰,寶玉光頭赤足,身披大紅斗篷,在雪地裡向父親賈政辭別,合十四拜,然後隨著一僧一道飄然而去,一聲禪唱,歸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紅樓夢》這個畫龍點睛式的結尾,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學的極品。我們似乎聽到禪唱聲充斥了整個宇宙,《紅樓夢》五色繽紛的錦繡世界,到此驟然消歇,變成白茫茫一片混沌;所有世上七情六慾,所有嗔貪痴愛,都被白雪掩蓋,為之冰消,最後只剩一“空”字。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論李後主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此處王國維意指後主亡國後之詞,感慨遂深,以一己之痛,道出世人之悲,故譬之為釋迦、基督。這句話,我覺得用在此刻賈寶玉身上,更為恰當。情僧賈寶玉,以大悲之心,替世人擔負了一切“情殤”而去,一片白茫茫大地上只剩下寶玉身上大斗篷的一點紅。然而賈寶玉身上那襲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又是何其沉重,宛如基督替世人揹負的十字架,情僧賈寶玉也為世上所有為情所傷的人扛起了“情”的十字架。最後寶玉出家身上穿的不是褐色袈裟,而是大紅厚重的斗篷,這雪地裡的一點紅,就是全書的玄機所在。

“紅”是《紅樓夢》一書的主要象徵,其涵義豐富複雜,“紅”的首層意義當然指的是“紅塵”,“紅樓”可實指賈府,亦可泛指我們這個塵世。但“紅”的另一面則蘊涵了“情”的象徵,賈寶玉身上最特殊的徵象就是一個“紅”字,因為他本人即是“情”的化身。寶玉前身為赤霞宮的神瑛侍者,與靈河畔的絳珠仙草緣定三生。“赤”、“絳”都是“紅”的衍化,這本書的男女主角賈寶玉與林黛玉之間的一段生死纏綿的“情”即啟發於”紅”的色彩之中。寶玉週歲抓鬮,專選脂粉,長大了喜歡吃女孩兒唇上的胭脂,寶玉生來有愛紅的癖好,因為他天生就是個情種,所以他住在怡紅院號稱怡紅公子,院裡滿栽海棠,他唱的曲是“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紅”是他的情根。最後情僧賈寶玉披著大紅猩猩氈的斗篷擔負起世上所有的“情殤”,在一片禪唱聲中飄然而去,迴歸到青埂峰下,情根所在處。《紅樓夢》收尾這一幕,宇宙蒼茫,超越悲喜,達到一種宗教式的莊嚴肅穆。

黛玉最易受情之斫傷

生離死別是考驗小說家的兩大課題,於是黛玉之死便成為《紅樓夢》全書書寫中的“警句”了,這也是後四十回悲劇力量至為重要的支撐點。作者當然須經過一番苦心孤詣的鋪陳經營,才達到最後女主角林黛玉淚盡人亡,振震撼人心的悲劇效果。

黛玉前身乃靈河岸上三生石畔一棵絳珠仙草,因受神瑛侍者甘露的灌溉,幻化成人形,遊於“離恨天”外,飢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為了報答神瑛侍者雨露之恩,故乃下凡把“一生的眼淚還他”。黛玉的前生便集了“情”與“愁”於一身,寶玉第一次見到她:“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閒靜如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是個多愁善感、西子捧心的病美人。黛玉詩才出眾,乃大觀園諸姐妹之冠,孤標傲世,她本人就是“詩”的化身,“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因此她特具靈性,對自己的命運分外敏感,常懼蒲柳之姿壽延不長。第二十三回“牡丹亭豔曲警芳心”,黛玉經過梨香院聽到小伶人演唱《牡丹亭》: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只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黛玉“不覺心動神搖”。“心痛神馳,眼中落淚。”為什麼黛玉聽了《牡丹亭》這幾句戲詞,會有如此強烈反應?因為湯顯祖《驚夢》這幾句傷春之詞正好觸動黛玉花無常好,青春難保的感慨情思,因而啟發了第二十七回《葬花詞》自輓詩的形成: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黛玉挽花──世上最美的事物,不可避免走向凋殘的命運。

亦是自挽:紅顏易老,世事無常。

事實上整本《紅樓夢》輒為一闋史詩式的輓歌,哀輓人世枯榮無常之不可挽轉,人生命運起伏之不可預測。《葬花詞》便是這闋輓歌的主調。李後主有詞《烏夜啼》: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後主以一己之悲,道出世人之痛,黛玉的《葬花詞》亦如是。

絳珠仙草林黛玉,謫落人間是為了還淚,當然也就是來還神瑛侍者賈寶玉的無生情債。寶、黛之情超越一般男女,是心靈的契合,是神魂的交融,是一段仙緣,是一則愛情神話。

可是在現實世界中,林黛玉卻是一個孤女,因賈母憐惜外孫女,接入賈府。黛玉在自己家中本來也是唯我獨尊的嬌女,一旦寄人籬下,不得不步步留心,處處提防,生怕落人褒貶,又因生性孤傲,率直天真,有時不免講話尖刻,出口傷人,在大觀園裡其實處境相當孤立。

黛玉對寶玉一往情深,林妹妹一心一意都在表哥身上,但滿腹纏綿情思又無法啟口,只得時時耍小性兒試探寶玉。小兒女試來試去,終於在第三十四回中“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裡錯以錯勸哥哥”兩人真情畢露:

寶玉因與蔣玉菡交往又因金釧兒投井,被賈政痛撻,傷痕累累,黛玉去探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晚上寶玉遣晴雯送兩條舊手帕給黛玉,黛玉猛然體會到寶玉送她舊手帕的深意,不覺“神痴心醉”,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餘意纏綿”在兩塊手帕上寫下了三首情詩,吐露出她最隱秘的心事: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綵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寫完,黛玉“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真合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起”。黛玉的病其實是因為她那薄弱的身子,實在無法承受她跟寶玉之間“情”的負荷。黛玉最敏感,也最容易受到“情”的斫傷。

寶黛之情鏡花水月

黛玉與寶玉雖然兩人情投意合,但當時中國社會婚嫁全由家中長輩父母做主,黛玉是孤女,沒有父母撐腰,對於自己的婚姻前途,是否能與寶玉兩人百年好合,一直忐忑不安,耿耿於懷,釀成她最終的“心病”。寶玉瞭解她,安慰她道:“你皆因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寶、黛婚事卻由不得這一對情侶自己做主。最後賈府最高權威賈母選擇了寶釵而不是黛玉作為賈府的孫媳婦,完全基於理性考慮,因為寶釵最適合儒家系統宗法社會賈府中那個孫媳婦的位置,寶釵是儒家禮教下的理想女性,賈母選中這個戴金鎖,服冷香丸的媳婦,當然是希望她能撐起賈府的重擔,就像她自己在賈府扮演的角色。

“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她的好處,我的心裡不把林丫頭配給他(寶玉),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賈母如此評論(第九十回)。

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驚噩夢”,黛玉這場噩夢是《紅樓夢》後四十回寫得最驚心動魄的場景之一。在夢中,黛玉突然看清楚了自己孤立無助的處境:賈府長輩們要把黛玉嫁出去當續絃,黛玉四處求告無門,只得去抱住賈母的腿哭求,“但見賈母待著臉兒笑道‘這不干我的事’。”黛玉撞在賈母懷裡還要求救,賈母吩咐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她鬧乏了。”一瞬間黛玉了悟到:“外袓母與舅母姐妹們,平時何等待得好,可見都是假的。”

最後黛玉去見寶玉,寶玉為表真心,當著黛玉,“就拿著一把小刀子往胸上一劃,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寶玉“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兒亂抓”然後大叫:“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驚醒後,開始嘔血:“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

這場夢魘完全合乎弗洛伊德潛意識的運作,現代心理學的闡釋。黛玉在潛意識裡,剖開了她的心病看清楚賈母對待她的真面孔,她一直要寶玉的真心,寶玉果然劃開胸膛,把心血淋淋掏出來給她,自此後,黛玉的病體日愈虛弱惡化,終於淚盡人亡。

黛玉之死是《紅樓夢》另一條重要主線,作者從頭到尾明示暗示,許多關鍵環節,一場接一場,一浪翻一浪,都指向黛玉最後悲慘的結局。可是真正寫到黛玉臨終的一刻,作者須煞費苦心將前面累積的能量,全部釋放出來才能達到震撼人心的效果,一如寶玉出家之精心鋪排。黛玉之死,過分描寫,容易濫情,下筆太輕,又達不到悲劇的力量,如何拿捏分寸,考驗作者功力。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斷痴情,薛寶釵出閨成大禮”,第九十八回“苦絳珠魂歸離恨天,病神瑛淚灑相思地”,這兩回作者精彩的描寫,巧妙的安排,情緒的收放,氣氛的營造,步步推向高峰,應該成為小說“死別”書寫的典範。

黛玉得知寶玉即將娶寶釵,一時急怒,迷惑了本性,吐血暈倒,醒來後,“此時反不傷心,唯求速死,以完此債。”多年的“心病”,一旦暴發,黛玉一生的夢想,一生的追求,一生的執著,就是一個“情”字,她與寶玉之間的“情”,“情”一旦失落,黛玉的生命頓時一空,完全失去了意義。以往黛玉生病,“自賈母起直到姐妹們的下人,常來問候,今見賈府中上下人等,連一個問的人都沒有,睜開眼,只有紫鵑一人,自料萬無生理。”黛玉掙扎起身,叫雪雁把詩本子拿出來,又要那塊題詩的舊帕,只見黛玉接到手裡也不瞧,扎掙著伸出那隻手來,狠命地撕那絹子,卻只有打顫的分兒,哪裡撕得動?紫鵑早已知她是恨寶玉,卻也不敢說破,只說:“姑娘,何苦自己又生氣?”黛玉微微地點頭,便掖在袖裡。說叫“點燈!”點了燈又要籠上火盆,還要挪到炕上來:

“那黛玉卻又把身子欠起,紫鵑只得兩隻手來扶著她。黛玉這才將方才的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

隨著黛玉把詩稿也撂在火上,一併焚燒掉。

題詩的手帕,寶玉曾經用過,是寶玉送給黛玉的定情物,因是寶玉的舊物,也是寶玉身體的一部分,上面黛玉題詩寫下她心中最隱秘的情思,滴滿了絳珠仙子的情淚,也是黛玉身體的一部分,染淚手帕象徵了寶、黛二人最親密的結合,黛玉斷然將題詩手帕焚燬,也就是燒掉了寶、黛兩人纏綿不休一段痴情,染淚手帕首次出現在第三十四回,隔了六十三回後在此處發揮了巨大的力量,是作者曹雪芹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的妙筆。

黛玉是詩的化身,是“詩魂”,第七十六回中秋夜黛玉與湘雲在凹晶館聯詩,黛玉詠了一句讖詩:“冷月葬詩魂”。黛玉焚稿,也就是自焚。燒掉染淚手帕,是焚燬身體信物,燒掉詩稿,是焚燬靈魂、詩魂,黛玉如此決絕斬斷情根,自我毀滅,此一刻,黛玉不再是一個弱柳扶風的病美人,而是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黛玉之死,自有其悲壯的一面。黛玉臨終時交代紫鵑:“我這裡並沒有親人,我的身子是乾淨的,你好歹叫他們送我回去!”至此,黛玉保持了她的最後尊嚴,與賈府了斷一切俗緣。

寶玉跟黛玉的性格行為,都不符合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道德規範,可以說兩人都是儒家社會的“叛徒”,註定只能以悲劇收場,一個出家,一個為情而亡,應了第五回太虛幻境裡對他們的情緣一曲判詞《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又偏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

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黛之情,終究是鏡花水月,一場空話。

《紅樓夢》後四十回,因為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則關鍵章節寫得遼闊蒼茫,哀婉悽愴,雙峰並起,把整本小說提高升華,感動了世世代代的讀者。其實後四十回還有許多其他亮點,例如第八十七回“感秋聲撫琴悲往事”,妙玉、寶玉聽琴,第一百〇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賈府抄家,第一百〇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賈母祈天,第一百〇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在在都是好文章。

程偉元有幸,蒐集到曹雪芹《紅樓夢》後四十回遺稿,與高鶚共同修補,於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及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刻印了《紅樓夢》一百二十回全本,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得以儲存全貌,程偉元與高鶚對中國文學、中國文化,做出了莫大的貢獻,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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