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姐夫用摩托車帶著我，去參加深圳松崗待遇最好的一家日本電子廠的考試。

沒去的時候，聽說大批人考不進去，我以為題會非常難，覺得自己也不一定能考進去。誰知道一拿到卷子，我就想笑。就一張混合卷子，卷子只有A4紙那麼大。有化學題和英語題。開始看到有化學題的時候，我嚇了一跳，畢竟我高中唸的是文科，化學基本上七竅通了六竅 ——— 尚有一竅不通。

又仔細一看題，我又想笑，化學題簡單到我這個文科生也可以拿滿分。簡單到什麼程度呢？大致就是水的化學分子式是什麼？鈣的化學分子式是什麼？而且還是選擇題。化學沒問題了，那英語更不在話下，畢竟咱的英語高中賴好也是全班第一啊。

順順利利考進廠裡，我告別了表姐表姐夫，住進了打工妹統一的八人宿舍，戴上藍色的廠帽，穿上灰色的廠服，開始了流水線打工妹的生活。前三天，是熟悉廠規熟悉流水線，小組長都給我安排的是很輕鬆的活兒，在我以為打工就是這麼輕鬆的時候，真正的挑戰來了。

我第一個月要上夜班，晚上八點進車間，早上八點下班。具體的工作內容，就是站在一個龐大的機器前，把一塊塊的電路板放在機器的檢驗處，然後抬頭看看，機器上的顯示板如果出現一個綠色的“pass”，我就把電路板放到一個框子裡。如果出現一個紅色的“no pass”，就需要把電路板放到另一個框子裡。

我這才明白，儘管考了英語，工作中需要用到的，就這一個單詞。不禁啞然失笑，這還用考試嗎？招進來的工人，不是色盲就可以啊！12個小時，就這樣在哐當哐當響個不停的機器前，簡單而機械地重複這些動作，似乎永無止境，永無盡頭。我的性格，怎麼能耐得住這種枯燥乏味的勞動？才一個晚上，我就厭煩了。

更讓我煩的，是我發現一個事實：我操作的機器上，印著昭和1956年。我算了算，昭和元年是1925年，昭和1956也就是相當於1981年，這意味著什麼呢？這些都是80年代日本淘汰的機器，運到了我們代表最先進的生產力的深圳，在1999年竟然是行業裡面的領頭羊。我們有多落後，莫名其妙的我的愛國情操來了，我不想再被日本鬼子用淘汰的機器，利用我這廉價的勞動力，來賺我們的錢。

但我明白，這已經不是高中的課堂，你想來就來，不想來就曠課。每天上下班都要打卡，工作中又有小組長不停的巡視，來不得一絲一毫的懈怠，偷懶。中間上廁所的時間，對我來說，竟然成了無比愉悅的時刻。但是也是有時間限制的，不能超過十分鐘。

上了一晚上的班，回到八個人的鬧哄哄的寢室，卻怎麼也睡不著覺。我習慣不了白天睡覺，聽著工友們此起彼伏的呼嚕聲，無比厭煩又無比羨慕。我下床，出寢室，常常在空蕩蕩的廠區，一個人孤魂野鬼一樣，轉來轉去，百無聊賴。廠外有一條河，水是黑色的，和我老家村後清澈的小河，不可同日而語。

既然選擇了打工，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咬咬牙，跪著也得往下走。我沒臉對父母說要回去。

不知不覺堅持了一個月，拿到了1780元的工資。這在1999年，是很可觀的收入了。發工資的第二天，就是難得的一月一次的休息日。我給家打了電話，要把錢寄回去，可我的父母不要，讓我自己存著，家裡那年生意很好，不缺錢。

家裡不需要，我很失落，我是想透過工資，體現出自己對父母的小小回報與貢獻。我終於可以回饋父母的養育之恩了，終於不再是父母的負擔了，卻不料被生生拒絕，這筆錢似乎一下子一點現實意義也沒有了。

那就花掉吧，我和一位湖南的工友，去了松崗最大的超市，上上下下有幾層樓，當時北方還沒有這樣的超市。寬敞舒適的購物環境，琳琅滿目的商品，讓我感慨萬千又眼花繚亂，我很隨意的買完這個買那個，儘管都是小東碎西，但都是我學生時代買不起的，比如30多元一個的髮卡，50元一雙的拖鞋。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不用算計著花錢，更是人生第一次花自己的錢，我本以為，我會很快樂很開心，畢竟盼這一刻盼了很多年，可事實是，隨意的花著這些錢，隨意的買著自己想買的東西，我覺得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無聊空虛。

我清楚的看到，在這個廠裡上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就是把我的青春換成一沓一沓的錢，除了錢，我還會有什麼收穫呢？可是如果收穫的只有錢，對我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現在回顧過去，我在很年輕的時候，似乎對金錢就是躺平的心態。也難怪我到現在，無論做什麼事情，仍然從來不以金錢為出發點。

第二個月是白班，情況好了很多，至少可以正常的作息了。當時有廠報，我開始在業餘時間，寫一些文章投稿，沒投幾次，就被錄用了，刊登在了廠報頭版。一個寢室住的工友們，都羨慕的對我說，你有一天是要調到辦公室當文員去的，不會總和我們在一起上流水線。儘管都是打工妹，但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在生產線上，質檢部是大家羨慕的，在整個廠裡，坐在辦公室的接電話處理檔案的文員，是讓所有生產線上的打工妹無比豔羨的。

我卻誰也不羨慕，我總覺得廠裡不是我最終的歸宿，雖然我對自己的未來，感到無比地模糊，無比地沒有前景。

上班第三個月的時候，又是夜班，白天照樣休息不好，晚上還要堅持12個小時。每天進到車間，正式開工之前，組長都會給我們召集到一起，站著開個短會，強調一下紀律和生產安全。那天正在開會的時候，我突然眼前一黑，倒下了。接著，我發現我自己，在山上飛，陽光特別的燦爛明媚，山上覆蓋著凱凱的白雪，我就那麼順著山坡飛啊飛，像小說中的仙女一樣。

醒來時，我已經躺在厂部的醫院裡，掛著吊瓶。我一個工友和我們組長坐在床邊等我醒來。從他們那裡，我知道，我是因為勞累過度暈倒了，臉著地倒在了地上，把門牙給磕掉了。組長交代我，休息好後去松崗大醫院修牙，廠裡會報銷費用。接下來的一個月，我不停的在廠裡和醫院之間跑，拔去了殘餘的牙根，裝上了當時剛剛流行起來的烤瓷牙。

修完牙，春節到了，但生產太緊張，廠裡不放假，我也就沒回去過春節。我哥當時已經參加工作，春節就回去過年，才從父母那裡，詳細的瞭解了我的情況。我哥堅持讓我回到學校復讀，考大學，我雖然也後悔了，但硬是強硬著不肯回去。又過了一兩個月吧，我哥突然買張車票，到了我打工的廠裡，拎著耳朵，給我拎上了火車，拎回了家，拎進了復讀班的教室。

坐在那裡，看著窗外，我知道我沒有退路了。必須考上大學，從此，在離高考兩個多月的時間，我總是班裡第一個來的，最後一個走的，也總是背書聲音最狠的，也總是常常忘記吃飯的。付出就會有收穫，在別的事情上，這句名言適用不適用我不清楚，但在學習上一定是的。我從倒數第一，慢慢的往前攀升，儘管每個老師都認為我沒希望考上大學，我自己一直都堅信我會考上，我那時候在心裡已經有了清晰的目標：當高中老師。

我的整個高中是曲折和暗淡的，當時整個社會環境也不重視學習，老師也都不怎麼卡著學生學，如果我遇到一個稍微對我上心一點的老師，我不會有那麼的自暴自棄，可惜沒有。我想成為那樣的一個老師，在應該伸出援手的時候，伸出手去拉一把需要幫助的孩子。

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所有的老師都很震驚，我竟然考上了。

今天是週六，時間比較充足，回憶到這裡。明天該寫我們家老五了，這個在十個兄妹中上學最曲折的一位，目前也是成就最大的一位。

我很期待，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