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有選座潔癖的雙魚，飛行時，如果不能坐在左手後排靠窗的座位，也一定要選到右手靠窗，否則這一路的沮喪將無可挽回。這病不知什麼時候坐下的，但顯然和攝影有直接關係。坐在窗前看不斷逝去的風景，用上帝視角俯瞰腳下眾生，這種愉悅，從童年時代就開始了。居然，有人怕坐靠窗的位置，說是因為怕飛機離地的剎那，我表示很不解。

今年運氣極好，尤其四月去Patagonia（巴塔哥尼亞）的時候，網上值機就選擇了飛機左窗後排，這個選擇比中獎都爽，飛機飛越安第斯山脈的南段時候，窗下是眾多的火山和冰川，飛機上充滿了無法阻止的讚美和相機快門此起彼伏的聲音，機長一路解說，饞得坐在右側的乘客們投來羨慕嫉妒的目光，我旁邊一路上不做聲的冷女神，這時候也不得不掏出相機討好同樣不做聲的我來幫助拍照。

（一條已經殘破的老冰川在雲層中顯露出來。）

世界上最長的安第斯山脈將阿根廷和智利這兩個顏值最高的狹長的國家一分為二，這裡遍佈海拔5000-7000米的高山，因此冰川密佈，成了世界上第三大淡水庫。儘管在過去40年裡，冰川面積縮小了將近一半，照此速度，在未來百年間冰川將從地球消失，這對人類的未來命運影響深遠，能從視窗看到這些冰川，是旅途中的大幸事。

從飛機上俯瞰這些冰川與在地平面上平視的感受完全不同。飛行在空中，冰川從前方逐漸進入視野，在雲縫中不緊不慢展示開來——這是一個默默無聲的奇蹟，巨大冰川和我所乘的飛機形成強烈的對比，就如同一片江上之落葉。也只有在這個角度，才能看到冰川表面那些細微如面板的褶皺。

（後面是南美的喜馬拉雅，安第斯山脈最高峰阿空加瓜山，海拔6964米。）

（岩石成為切割冰川的利刃。）

（冰川表面的褶皺非常細膩，這是歲月的皺紋。）

不同區域的冰川，呈現出不同的質感表面。巨大的山體將冰川割裂成不同的條帶，他們像是一條分裂的白色巨龍，沿著黑色山體表面蜿蜒而下，猶如一首華麗的哀樂，然後一頭扎進盡頭宛如碧玉的溶解湖，冰川在不斷支離破碎的過程中，逐漸深入自己的墓地。在藍綠色的湖面上漂浮的白色碎屑也許就是上萬年的歷史。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冰川時候竟然哀婉得令人心碎。幾十萬年來在地球上積累的冰川正在全球緩慢地分崩離析，以如此優雅而緩慢的方式無可挽回地走向消亡。對於居住在都市的人們，冰川早已成為遙遠的風景，最初歐洲探險者們用黑白插圖方式描繪冰川的形態不同於地球上的其他風景，在這個逐漸變得越來越炎熱的星球上，巨大的冰塊兒無論如何都是一種奇觀！

（一座融於自己的冰川。）

（雲煙在一座山的上方，意味著它足以影響到區域性的氣候。）

（再巨大的冰川，最終也是歸於一汪碧水，作為一個人，又有什麼值得遺憾。）

每次出行之前我都會認真研究航線兩邊可能出現的地面景觀，能在窗邊拍攝景觀是旅途中巨大的快慰。它們有的帶來的驚喜簡直像莫名其妙被升頭等艙，我甚至把這一部分看作是旅行中和目的地一樣重要的環節，但是為了實現這個願望，我需要比別人更努力地去值機，提前去機場等座位，還不能喝太多免費飲料——這樣做的結果有可能導致頻繁上衛生間。另外，靠視窗座位也是適合睡覺的好位置。

一架飛機上適合拍攝的位置非常少，前面大多會被更勤快的人搶走，中間翅膀上面和附近的位置都是無法拍攝的，對攝影師來說，後面靠窗兒位置就像是飛機上的頭等艙，越來越多航空公司將選擇座位視為一種附加值而開始收費。儘管你可以很勤奮，但是不是所有飛機都能網上值機或是免費選位，這幾乎就是和賭博一樣了，等你到了機場和櫃員想說要一個後面靠窗的座位，結果被告知已經訂完，且沒有過道位置的時候，漫漫旅途將變成殘忍的折磨。

即使是預定到了視窗座位，也有很衰的時候，南美的航班多不靠譜，從地球南端的蓬塔阿瑞納斯回到聖地亞哥的飛機起飛晚點了四小時，這首先讓中間有五小時轉機的從容瞬間變成了緊迫，而計劃中輝煌的落日冰川拍攝，也遭遇了不可抗力。這家航空公司的玻璃大概已經十年沒有擦過了，窗子外骯髒不堪，更離譜的是，我將臉緊近窗戶朝下面張望，玻璃上竟然生生結上了一層可惡的白霜，視線完全被阻擋，而且僅發生在我的這個座位上！窗外夕陽西下，最寶貴的陽光已經從這片大陸消失，機長厚顏無恥地繼續在廣播中調侃途中的天氣，我很想對機長說，您TM就不能快點兒嗎？晚了四個小時就不能多踩一腳油門兒？反正天上沒有紅綠燈。沒有看到預想中的落日冰川，但令人驚奇的是，我看到了卡爾布科火山的火山口，這座噴發中的火山，在南美寒冷的大地上，就像是一根黑暗中的火柴。

（冒煙的智利卡爾布科火山，當飛機從上方飛過，機長漫不經心地說，在左視窗的下方，就是一座火山的時候，右側座位的全體乘客都按捺不住站起來了。空姐不得不立刻制止，左邊乘客招來一片敵意的目光。）

當我在寫這些經驗之談時，其實還是有私心的，我很擔心你們看到這篇文字，等於知道了一個秘密，然後某日共同座上一架飛機的時候，那個左手靠窗本應屬於我的位置，被手更快的你給訂走了。因此我一直猶豫是不是應該發表這篇文章，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請千萬珍惜那個位置。記住，後排靠窗不是一個普通的座位，對有些人來說，這是個上廁所都要看別人臉色的地方，但是對有些人來說，那簡直是皇帝的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