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正午當空的十字路口舉步維艱。

三十五度的太陽曬得人頭皮發麻，已經一個上午沒有喝水了，我覺得身體內部好象被人抽空了一樣虛浮，腳不沾地。

來往的汽車呼嘯而過，絕塵之後留下一屁股黑煙，在我被一部夏利車噴出的熱氣嗆得打了個嗝的時候，我的背後被人撞了一下，腳踏了出去，然後我聽到一聲急促的剎車聲，一輛黑色的賓士停了下來，我最後的記憶裡，是從那輛賓士上走下來的一張男人的臉，英俊而蒼白。

隨後劇痛和大量出血讓我昏死了過去。

醒來已經是兩日之後。

醫生說我昏迷了兩天兩夜，我醒來後的第一眼，看見的，也是我昏迷前最後看見的那個男人。

他很焦急，並且擔心我的安危，這和其他闖了禍的司機不同，那些人都巴不得躺在手術檯的人長睡不醒，因為如果死了，只會賠一筆斂葬費，但如果被救了回來半死不活，或者殘廢，那麼賠償的金額會大很多。

他真是個好人。這是照顧我的小護士說的。雖然這句話裡私人感情含的成份比較多，緣於他的長相，但無可否認，他是個很好的男人，最起碼，他會在小護士不在的時候，將我抱到衛生間的坐位上，還會細心地替我放下坐墊，這是一個有錢男人通常不屑於做的。

但他做了，所以儘管我失去了我的左腿，卻並沒有象一般女孩子那樣大哭大鬧，在醫生將我已經血肉磨糊的左腿綁帶開啟之後，我只有十秒左右的不適應，然後就恢復了平靜。

這個叫做舒暢的男人由衷地稱讚我的堅強。因為我由頭至尾沒為我的左腿流過一滴眼淚。

我淡淡地說，如果你嘗試過在一天之內失去你在這個世上所有的親人，無家可歸，每晚都流落在不同的街頭，和狗爭吃一塊骨頭，那麼從此之後的痛苦，都不再算是痛苦。

我那麼輕描淡寫，對面聽著的人，卻由此動容。我因為這番話，有幸入住了傳說中的高尚住宅區

——

一幢屬於他私人擁有的歐式帶花園獨立小樓。

二

舒暢為了我，還特地請了一個看護。

這個看護是個長著一雙狐狸眼睛的年輕女子，應該是從小縣城來的姑娘，人很市儈，也精明，一眼就看出我是窮人家裡長大的孩子。

但是她不動聲色，將我照顧得周全妥貼，一個星期的試用期過後，她留了下來，拿一天一百五十塊的高薪，並且和舒暢簽了三個月的合同。

舒暢在的時候，她還是一樣服侍，可是舒暢不在，我就從天堂掉下了地獄。

我剛動了手術，大小便還不能自理，老是在看護不在的時候，忍不住跑出來，每次看護都裝作看不見我尿了褲子，餵我吃飯，替我梳頭打扮，就是不去看我已經溼透了的褲子。

而我的自尊又不允許我在一個不熟悉的人面前開口，於是我被迫在三十幾度的天氣讓大腿根部泡在酸臭的尿裡。在下午六點的時候，她才會主動替我更換褲子，因為舒暢這個時候要下班了。

幾天之後，我的大腿根部開始腐爛，我不得不在半夜無人的時候爬起來，用腰的力量撐起上半身，然後將褲子褪到腿部，讓腐爛的地方吹一下涼風透透氣。

我以為沒有人知道，可是有一天晚上舒暢睡不著，剛好起來喝水，看見我房間有燈，房門虛掩，怕我有事，於是輕輕推門。

知道真相的舒暢大怒，紅著眼敲醒了旁邊看護的房門，將她攆了出去，薪水照給。睡意朦朧的看護不知所措地拿著腥紅的一疊人民幣，依依不捨地走出了這幢小洋樓。

我知道她心有不甘的，從舒暢平時抱我上床或者餵我吃飯的時候她在旁邊看著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對舒暢有暇想，這很正常，每個女人遇到舒暢這種多金又溫柔的男人，都會忍不住動心。

包括我。

當他第一次抱我的時候，我就動了心。

那麼好聞的男人味，清香的古龍水，還有他耳垂下微微滲出的汗珠，他胸膛的溫度，都讓我情不自禁，可是我從來都不敢流露半分好感，因為從小我就知道窮人和富人之間的距離，所以我卑微地，以活在他的影子之內便覺滿足。

直到看護走了之後，在找到替代的人之前那兩天，由他親自照顧我。

他全天候地在我旁邊看著我，唯恐我有半點委屈和不適，他抱著我進出衛生間的時候，我覺得心跳加速，面紅，我的胸與他的胸貼得那麼近，近到中間放不進一隻小手指的位置，我偶爾的蠕動。

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在惡夢中醒來，然後他衝了進來，再一次抱住我，那麼緊，那麼用力。

我的唇在黑暗中尋找他的嘴，然後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和勇氣，將自己給了他。我完美的上半身，在他顫抖的雙手中燃燒，他摸索著，從上至下，從左到右。從瑣骨到小肚，一直到大腿，然後。。。。。停在我的截肢上。

體溫驟降，仿似經歷了冰火兩重天，我想就算再勇猛的男人，都難以承受這種徹底的殘缺，可是他的手並沒有縮回，而是輕輕地在我大腿的缺口那裡來回撫摸，輕而溫存地，沒有並點嫌棄和不屑。

我的淚水，傾湧而出，如狂風浪潮向他襲來。

三．

那天起，我就成了這幢昂貴小洋樓的女主人。舒暢請回來的女看護，叫我太太，他在旁邊但笑不語。

我心甜蜜，同時又湧起心酸，仰頭看看這良辰美景，若果我是完好無缺的女子，哪怕醜一些，笨一些，也總可以給他常人的幸福，可是如今我除了給他一夜的歡愉之外，我什麼都不能給他。

舒暢很懂得察顏觀色，他看出了我的不快樂，於是蹲在我的輪椅旁邊，握著我的手說，以後這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屬於你，當然，包括我。

他小小的調皮讓我歡喜，我向他綻放出美麗笑容。他看著我的臉，嘆息道：美人如花，果然不假。他指指旁邊的月季再指指我。站在一邊的看護捂著嘴笑。

他依依不捨地向我告別。

屋裡的電話鈴適時響起。

是彭德沙啞而略顯粗糙的男低音：幸福的小女人，可別忘了你此行目的。我可是每分每秒都關注著你的。

彭德的陰陽怪氣讓我的心沉了下來。

我冷冷地說，我當然不會忘記。我也領會到你無微不至的關注。

我怎麼會不知道，疑心極重的彭德，一定會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監視著我和舒暢的一舉一動。

彭德說：現在你已經取得了他的信任，是時候動手了。寶貝全都在房間的暗格裡。

我支開了看護，自己推動著輪椅，到達我和舒暢的睡房，然後取出舒暢交給我的一大串鑰匙，一條一條地試。

半個小時之後，暗格的小門咔嚓一聲開啟，裡面是我早已在鼓德那裡看見過的圖樣，幾件清朝古董。也是舒暢代代相傳的家傳之寶。

我將它們打包成一個包，放在我的腿上，然後用腿上的毯蓋住，在我轉身的時候，我看見在門口的光影裡有一個高大的身影。

瞬間慌亂之後，我拿出藏在腿中央的包包，遞給舒暢，我說你報警吧。

舒暢一下子彷彿老了好幾歲，憔悴而古怪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我，半晌，啞聲道：只要你一句話，有沒有愛過我？真心的？

我慘然一笑：當你在我身體裡走動的時候，你應該知道我是愛你的，可是愛和現實是兩條永遠不相交的平衡線。

你可以為原則放棄生活，可是我不可以，因為我不能捱餓，一捱餓，我就會死。

舒暢棄那些古玩於不顧，轉而去抱我，深深地，將頭埋在我有雙腿之間：誰都有不可告人的隱私，你有，我也有，所以我們誰都不比誰高尚多少。

四．

舒暢在十七歲那年，迷上了摩托車，纏著父親給買了一臺，還沒來得及考駕照，迫不及待地想要一試身手，於是將車開出了馬路。

在轉彎處，忽然衝出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嘴裡還含著一塊棒棒糖，他來不及剎車，小女孩的左腿，伸了進去，鮮血洶湧而出，慌亂之下他棄車而去。

後來他在報上看見小女孩的父母在尋找那個肇事司機，聽說小女孩大出血，要一筆錢動手術，但他沒有勇氣出來承認，帶著愧疚，他去了外國留學。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都做惡夢，夢裡是一個咬著玻板糖耳垂長著一粒滴水紅痣的小女孩，哭著喊著問他要拐杖。

舒暢從我大腿裡抬起頭，看著我的耳垂說：你就是那個小女孩，是不是？當時你撞到我車上的時候，你的小腿，已經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