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新刊）

看啊，那些逃脫了

時光追殺的“後浪”

偶然瞥一眼電視，就看到這個叫陳彼得的老頭。這位老爺子瘦削，鬚髮皆白，斜挎著吉他，眼神中既有驕傲，又有悲憫。只需看過一眼，就再也難以忘掉。

一個79歲的老頭，挎著吉他登臺，本身就是一件很酷的事。而且他唱的還是搖滾範兒的辛詞《青玉案？元夕》，真是酷斃了。

關於陳彼得，現在的年輕人們幾乎一無所知。這是一個40歲的男人都被稱為大叔的時代，79歲爺爺的江湖故事更是恍若隔世了。但“七零後”對陳彼得或多或少都還有印象。不信你來聽聽這幾句：“你來到我身邊，帶著微微笑”（《遲到》），“阿里，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阿里巴巴》），“一剪寒梅傲立雪中”（《一剪梅》）……想起來了吧，這些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可是紅得發紫。只不過大多數哼唱這些歌曲的人都是習慣於吃了雞蛋不問母雞芳名的。所以，很多人不知道這些經典作品背後的創造者是——陳彼得。

毫不誇張的說，陳彼得堪稱臺灣華語流行樂壇的一個傳奇。這三首名曲都是陳彼得的作品，只不過《阿里巴巴》是陳彼得自己唱紅的。《遲到》和《一剪梅》則是劉文正和費玉清唱紅的。

因為有捧紅歌者的神奇能力，所以許多人稱陳彼得為上世紀八十年代臺灣歌壇的“救火隊員”——哪個歌手不紅，馬上求陳彼得寫首歌，結果一唱就紅。除了費玉清和劉文正，鳳飛飛、高勝美、凌峰、歐陽菲菲等知名歌手都曾唱過他的歌，也因他的歌而名聲大震。

有趣的是，從陳彼得1981年唱紅《阿里巴巴》開始，到如今已經過去了40年，而這首歌卻因一個叫“阿里巴巴”的網際網路巨頭而依舊流行。每次阿里的年會，這首歌或者這句歌詞就會被唱起、被引用。而《一剪梅》也因電影《夏洛特煩惱》的走紅而煥發又一春。也正是因為這些原因，陳彼得才會被有心人從歷史的煙塵中“挖掘”出來，重新進入大眾的視野。而其高光時刻就是幾度登上央視熒屏向全世界歌唱由他重新編曲演繹的中華古典詩詞。

2018年，陳彼得亮相央視《經典詠流傳》，將一曲辛棄疾的《青玉案？元夕》演唱得激情四射，妙到毫巔，引得螢幕前的觀眾拍案叫絕。隔著熒屏，我們也能感受到這位近八旬老人的激情和活力。而他眼中閃動的淚花則更令聆聽者的心靈為之悸動。

這首被重新演繹的《青玉案？元夕》只是陳彼得近年來重新編曲演唱的百餘首中國古典詩詞中的一首。讓這些中華文化的瑰寶在新時代煥發出新的光彩是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的一大心願。而聽眾們經久不息的熱烈掌聲則是對他的最好安慰。

看著陳彼得，我開始想象80歲時的自己。那時的我會是一副怎樣的模樣？我能像他一樣在形容枯槁之後還激情萬丈嗎？我還能不能像他一樣在閱盡滄桑之後熱淚盈眶？

是啊，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時真的太大。有些人那麼年輕，卻像死魚一樣不願翻身。有些人那麼年老，心中卻始終噴湧著火山。

我羨慕79歲還能搖滾的陳彼得，我羨慕80歲還穿紅西裝在熒屏上嬉笑怒罵的李敖，我羨慕89歲還能走上街頭參加反核遊行的羅素，我羨慕90歲還穿著牛仔褲翹著二郎腿的黃永玉，我羨慕100歲還和年輕人說笑話的周有光。

這些越老越洶湧的“後浪”，彷彿總能躲得過時光的追殺。以至於周有光在107歲時還說“上帝太忙了，把我給忘了”。這樣的心態令人羨慕也令人感慨：百歲青春正好，老朽勝似頑童。

這些“後浪”之中，李敖是對青年影響最大的一位。兩相比較之下，我們能夠得見精神意義上的“後浪”和生理意義上的“後浪”的重大區別。

有無數青年，都歎服李敖，因為他不苟且、不服從的姿態能和青年的心靈共振。也有無數青年，會拒斥李敖。因為在儒家文化溫良恭儉讓的語境中，他太過“狂妄”。

的確，李敖寫的書太多，難免良莠不齊。其花邊新聞也多，難免遭人詬病。而且，作為一個廣告意識太強的文化人，他的言行也難免有作秀之弊。但這些缺點和他的優點相比，實在可以忽略。李敖最大的優點是，在千人諾諾之時，他總能保持一士之諤諤。僅此一點，李敖就是令人敬佩的大寫的人。

在我看來，李敖一直年輕，從未老去。以中國人的傳統觀念衡量，他是異端，但他又是讀破萬卷傳統文化的異端。所以在與對手的搏鬥中，他總是胸有成竹，顧盼自雄。他真實，如呈裸體，他獨立，寧做叛徒。他天生反骨，拒絕合唱，死磕到底。他是真正的，勇於行動的知識人。

2018年3月18日，李敖逝世。他留給世人的最後一個驚歎號是：臨終之前，他拒絕任何人探望。因為他不願以病容示人，只想給世界留下瀟灑的身影。

至死，他也要與眾不同。我相信，李敖在天堂也會對上帝投反對票，他絕不願和眾神把酒言歡，所以他寧可下地獄，獨自和魔鬼搏鬥，然後獨享光榮。

看過了這些“後浪”，我更加確信：人的生命不能靠長度來度量。而且，有厚度的生命也往往更長。

？（作於2018年3月18日李敖逝世之日，2022年2月8日修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