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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物楊步偉:從三少爺到趙太太

簡介楊步偉說,她開始儘量迴避,讓趙元任與李貫中單獨相處

趙夫人是誰演的

新人物楊步偉:從三少爺到趙太太

1942年攝於美國康橋趙元任、楊步偉家。右起第一排:趙元任、趙夫人、胡適、周夫人;第二排:週一良、趙新娜、嚴夫人;第三排:楊聯升、張培剛、吳保安、嚴仁庚。(翻拍)視覺中國供圖

新人物楊步偉:從三少爺到趙太太

楊步偉曾經就讀的上海中西女塾。視覺中國供圖

導讀

結婚一概不收賀禮,只有“兩個例外”:“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於書信、詩文或音樂等,由送禮人自創的非物質的賀禮”;“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義捐款給中國科學社”——這是90多年前楊步偉與趙元任的婚禮,胡適送了一部自己註解的《紅樓夢》,趙元任的姑母送了一個鮮花籃都被退了回去,氣得姑母跟他們斷交了好幾年。然而,這篇文章更難得之處,還在於透過楊步偉與趙元任的精彩故事,串起他們那個時代中國文化史上的重量級人物,工筆式地描摹出民國前後的時代風貌,彰顯出一種金光燦爛的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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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新人物的新式結婚

1921年6月初,胡適接到趙元任(1892~1982年)的電話,問次日能否去小雅寶衚衕跟他和楊步偉(韻卿,1889~1981年)、朱徵小姐共進晚餐。趙元任一向愛到胡適家中長談音韻學之類,那是他們在康奈爾大學留學時就有的習慣。但胡適已經注意到,老朋友因為跟楊步偉密切往來,往他家跑得不那麼勤了。

胡適多少猜到了是怎麼回事,為了有備無患,第二天就帶去一本自己註解的《紅樓夢》,像禮物一樣精美地包裝起來。可是,萬一猜錯了怎麼辦呢?他又在外面另外包裝了一層普通紙張。胡適的細膩周到,由此可見一斑。

那一帶餐館較少,雖然家有廚師,楊步偉還是自己做了四碟四碗家常菜。胡適回憶:“茶後,元任取出他手寫的一張檔案,說要是朱大夫和我願簽名作證,他和韻卿將極感榮幸。趙元任和楊步偉便這樣結了婚。我是送給他倆禮物的第一人。”當時新郎29歲,新娘32歲。

這對新婚夫婦起初的設想還更簡單呢,連這點手續都要省略,打算只給親友寄一張通知單以及他們在中央公園的合影。結果趙元任被老友任鴻雋勸阻,說成熟的人當然不妨這樣,但要“防著不懂事的年輕人學著瞎鬧”,所以至少應該找兩個證人簽字,貼四毛錢的印花稅,以示合法。

趙元任夫婦寄給親友的通知書上說:兩人已於1921年6月1日在北京自主結婚,“告訴諸位,因為要破除近來新舊界中俗陋的虛文和無為的繁費的習氣”,所以他們申明,除底下兩個例外,賀禮一概不收。這兩個例外是:“抽象的好意,例如表示於書信、詩文或音樂等,由送禮人自創的非物質的賀禮”;“或由各位用自己的名義捐款給中國科學社”。他們執行得太徹底,連趙元任姑母家送的鮮花籃都退回去了,氣得對方有幾年跟他們斷絕往來。

胡適證婚的當晚,將訊息通報給一直在打探此事的《晨報》。第二天,《晨報》用特大號標題刊出《新人物的新式結婚》。如此新穎脫俗的結婚儀式,轟動一時。

兩位“新人物”當然是自由戀愛。據楊步偉《一個女人的自傳》講述,1919年,她與留日同學李貫中在北京前門內絨線衚衕開辦森仁醫院,只設產科和兒科,兩人分任正副院長。病人絡繹不絕,大部分是政府各部人員與家眷。當時除了教會醫院,女醫生很稀少,以至於有好奇者花一元錢掛號來看稀奇。

第二年,楊步偉計劃擴充醫院並開辦護士學校,卸任總統黎元洪是她生父的結拜兄弟,已決定給予資金、人事等方面的資助。她正在緊鑼密鼓籌備中,趙元任出現了。

1920年9月18日,趙元任的表嫂(也是表姐)馮織文與楊步偉等人聚餐,剛剛留美歸來的清華大學教員趙元任恰巧進城,也受邀到場。他話不多,楊步偉記得他“說了幾次笑話,都沒說出太多意思來,可是總是笑眯眯的”。

從第二天開始,趙元任經常與表嫂去森仁醫院,大家一起聊天吃飯逛公園,他給她們照相,替她們剝一大堆糖炒栗子。有一天他獨自趕來,說以後不能常來了。第二天卻又走進院子裡,不知怎麼一腳將一盆菊花踢翻,花盆也踢破了,嘴裡還唸唸有詞:“說不來了,又來了。”後來,他每年賠楊步偉兩盆菊花,年年不斷。

李貫中對趙元任很上心,她變得更嬌弱多病,不思工作,甚至躺在床上見客。楊步偉相當不以為然:傳統閨秀常以多愁多病為“美而雅”,有的新式女子回國後,往往也迴歸舊俗,“因此她們就不三不四地裝起來了。豈不知生在這個二十世紀的人要講究進取的精神的”。

楊步偉說,她開始儘量迴避,讓趙元任與李貫中單獨相處。也探了李的口氣,她當然樂意。“我們兩個人暗中這樣進行,誰知那位趙先生暗中正在反著進行呢!”9月27日,森仁醫院成立週年的慶典,有200多位客人光臨,熊希齡夫人簡短講話之後,趙元任突然站上凳子“大演他的方言把戲”,學外國人說有口音的中國話,把客人逗得鬨堂大笑。接著又唱了一首英文歌。他為她們湊趣,相當賣力。

著名英國哲學家羅素來中國講學,趙元任擔任翻譯,先陪羅素去杭州、長沙等地講演,一路上常給兩位女醫生髮明信片、寄風景相片。李小姐說這位小器先生,都不肯花兩張郵票。回到北京後,他天天給她倆打電話。恰逢美國哲學家杜威也在中國講學,胡適擔任翻譯。有一天大夥去聽羅素的講演,有人說比較起來胡適翻譯得更好。楊步偉脫口而出:一則羅素的題目更難,二則翻譯者在國外待了多年剛回來,自然不可能那麼流暢。以後她就被人打趣:難怪你當初那麼庇護趙元任。

李貫中又病了。趙元任見狀,說躺著不舒服,出去為她買了一把藤編靠背椅,此後李小姐幾天都沒有離開那把椅子。楊步偉說,她更加躲著他倆。到了11月8日,李小姐不知為何突然要去南方。次日早上一起送別李小姐,趙元任跟隨楊步偉回到醫院,一起午餐又晚餐,然後她陪他去羅素的演講會,返回醫院再聊到半夜12點,他依然沒有離去之意。主要是她說他聽,他覺得談得很有意思:“要是引句俗語,可以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楊步偉表示,當初以為趙元任是為了李貫中而來應酬自己的。雖然她認為自己一直在撮合趙、李,但似乎不至於這麼“遲鈍”。不管怎樣,趙元任每天都來,逗留得也更久,還覺得兩人談話比之前3人聊天更有意思,有時他也在電話那端彈鋼琴給她聽。“這樣下去三個多星期了,我覺得有點什麼似的……我其時雖覺得趙對我也不壞,不過我總坦白的,並不覺得我在安心搶人……也許貫中回來了趙對她還更好。”

有一天他們聊得盡興,忘了講演時間,害得羅素一個人站在講臺上發呆。待他倆走進會場,惹得滿堂大笑,羅素低聲對趙元任說:“Bad man,bad man!”

《趙元任早年自傳》講述,從清華大學搬到城內與羅素同住後,他與兩位女醫生朋友在醫院見面的機會更多了,她們常在醫院或附近小館子請他吃涮羊肉。羅素在臺上罵他壞傢伙之後,“我覺得我確知我愛誰,或開始愛誰。不幸李大夫多少較為天真……”

李小姐回京後,氣得吐血(楊步偉發現是她咬破嘴所致)。她把趙元任叫去,大罵楊步偉,又寫信給他。趙元任回了一封長信,她表示不懂,他只得當面解說:“安知你的仇人不是我的愛人?”結果,李小姐鬧了幾場,神經緊張,被送往湯山療養院。隨後打電話讓他們去,要求楊步偉與趙元任斷絕往來,被楊斷然拒絕:“我的為人自懂事以來,就沒有受過人家這種挾持。”楊步偉很慶幸朋友們知道她一向的為人:“那時北京城內鬧得煙霧滿天,幸朋友們都謹慎,不然全是給小報上造材料要滿篇幅的登出來了,說我用手段的。”

許多朋友幫忙調解。楊步偉的證婚人之一朱徵是她的同學與好友、熊希齡夫人的侄女。楊步偉與李貫中創辦的醫院由朱徵接手繼續開辦,李貫中後來被熊夫人接到熊希齡創辦的香山慈幼院做醫生。

趙元任祖籍常州,是清代著名學者趙翼的六世孫,父母親都富於音樂與文學修養。1904年父母去世,兩年後長輩為他訂婚,未婚妻是江陰一位遠房親戚,他當時就在日記上為婚姻不能自主而傷心不已。留學期間,趙元任多次寫信給伯母、叔父等請求退婚,未果。現在“和楊韻卿戀愛日深”,他專門回南方一趟,正式解除婚約,按女方要求付給她“教育費”2000元。

2.當校長院長 開風氣之先

楊步偉在《一個女人的自傳》裡不無調侃地寫道:留美期間,“趙元任和好幾個人做過愛——逢是他吹他做過——可是他始終沒有做到什麼程度,因為他早已定了婚了……所以他就老在外國待著,同一些定了婚的小姐們半認真地(?)做愛。”這裡所謂“做愛”即“戀愛”之意。

趙元任自己回憶,留學美國時“雖然常和女孩約會並和女朋友玩樂,可是我從未對任何一位認真發生興趣,也許安娜(周淑安)除外,不過她已和我的一九一〇年清華同班同學胡宣明訂婚,我不敢更深一步進行”。他分析,自己不願在感情上牽涉太多,跟尚未解除婚約有關。他與周淑安經常約會,一起彈鋼琴,離別後給她寫長信,“某種勇氣不時襲上心頭”,最終“不敢太接近她”。既因為彼此都已分別訂婚,也因“在那個年代,處世的標準遠比以後嚴格,任何身體上的親近極不尋常”。

周淑安是1914年首批考取清華官費的10位留美女生之一,哈佛大學藝術學士,歸國後為中國現代第一位專業的聲樂教育家,著名歌唱家張權、郎毓秀等均為她的學生。

趙元任婚後赴美,女友們對楊步偉既殷勤也好奇,有兩位還竊竊私語,似乎有點恍然大悟:原來他要這樣的太太啊。楊步偉很雍容也很快活地寫道:我想元任也不是對人不賞識,只因求學心太重,所以錯過好些機會——“回國後就陰差陽錯地遇見我了。元任!是不是?”趙元任在註釋裡熱切地迴應:“不見得吧!不是陰差陽錯,是音韻學裡所謂‘陰陽對轉’。”

趙元任給自己找的太太,確實不同尋常。

楊步偉生於南京,從小倔強淘氣有男孩子氣,12歲以前身著男裝,被大家稱作小三少爺。“小三少爺”沒怎麼受拘束,甚至自由到跟隨叔叔、哥哥“叫局”,坐著花船遊秦淮河。

楊步偉的曾祖是曾國藩的進士同年與好友,祖父和生父、嗣父都曾在駐歐洲使館工作,同情、參與清末的維新變法或贊助革命。祖父楊文會(字仁山)當過駐英、法使館的參贊,思想開明,喜歡科學儀器,對佛學深有研究,揮資創辦了著名的金陵刻經處。嗣父(本是叔父)特別注重楊步偉的教育,總說她是他的大兒子。他堅信中國早晚會興辦女校、出現女教師,給她介紹中國古代與歐洲有作為、有學問的婦女,還與祖父同樣鼓勵她解除祖母包辦的婚約。

楊步偉曾就讀於南京最早的女校旅寧學堂,後轉入上海中西女塾。辛亥革命後,安徽督軍柏文蔚將500多名女子北伐隊員轉為崇實實業學校學員,教她們織布、縫紉、刺繡與文化。他知道楊步偉的祖父提倡維新,很多學生是革命黨人,就請楊步偉擔任校長。崇實學校與柏文蔚的督軍辦公處和住家都在南京後成橋,設於張愛玲祖父張佩綸的大宅院內。張宅有四季花園和100多間房屋,多年閒置,張勳時代駐紮過軍隊,還在邊院殺過30多個兵,所以督軍辦公處、柏家公館與學校,都三天兩頭說遇見鬼怪。楊步偉膽子大,每天晚上提著保險燈四處巡視一番。雖然她並不迷信,卻也碰到過兩樁無法解釋的怪事。有一天又遭遇兵變,她應對得沉著機智,深受柏文蔚讚賞。最後,20多個領頭的叛兵被斬首,楊步偉還被請去監斬。

1913年,楊步偉前往日本東京大學學醫,1919年回國,與同學李貫中合辦婦產科醫院,成為當時中國寥寥無幾的女醫生、女院長。

趙元任自己,當然更是鳳毛麟角之輩。1910年他參加第二批庚款留美學生入學考試,在錄取的72人中名列第二。同期考試的胡適則回憶,自己位列第55名,“取送出洋的共七十名,我很挨近榜尾了”。他們同入康奈爾大學,胡適曾由衷地說,“每與人評論留美人物,輒常推常州趙君元任為第一”。趙元任與任鴻雋等在康奈爾大學熱衷於組建中國科學社,從獎學金中省下錢來維持《科學》月刊,忙碌地編輯並撰寫稿件。趙元任一度以蘋果和湯為午餐,導致營養不良。

趙元任精通英、法、德、日等多種文字,會講30多種中國方言,他以語言學家名世,被譽為“中國現代語言學之父”。但後人對他在科學、哲學、語言學、音樂等不同學科之間的自由穿梭、隨意出入,一直驚歎不已。他自己則輕描淡寫地說,“除了心不在焉之外,我還猶豫不決”;“我的興趣廣泛,未能專一”。

趙元任的傳奇確實值得反覆說起:他在康奈爾大學主修數學,若干年後仍保持了歷史上平均成績的最高紀錄;隨後他研讀哲學,獲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他還學習天文學、音樂、化學、地質等一系列課程,彈鋼琴,聽音樂會,看話劇,譜寫了大量歌曲,最膾炙人口的,是劉半農作詞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與徐志摩作詞的《海韻》……回國之前,趙元任在康奈爾大學任物理講師。認識楊步偉時,他是清華大學的心理學及物理學講師。1925年,他與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一道被清華國學研究院聘為導師。1938年再次赴美之後,趙元任在夏威夷大學、耶魯大學、哈佛大學等校任教,1945年當選為美國語言學學會主席。

清末民初,同時代的大部分閨秀還在依從祖訓、謹守舊俗,楊步偉幸運地得到祖父和父親的新潮思想滋養,不纏足,最早進入女校,自己退婚,20歲出頭就擔任女校校長……她一直準備著像男人那樣立足社會,以長子身份應對家事,之後開辦醫院也旗開得勝。

32歲是楊步偉一生的分水嶺。婚後10年她生了4個女兒,未能重操醫生舊業,她最著名的身份變成了趙太太。婚前婚後反差相當大,但可以這麼說,無論哪個階段,她都隨心所欲、自由自主地選擇了生活方式。

1961年,結婚40週年紀念會上,著名考古學家李濟將楊步偉比擬為保佑趙元任的觀世音菩薩;4個女兒皆學有所成,女兒女婿都供職於教育界;全家3代有18人獲金鑰匙獎,更是特別讓她驕傲。

但楊步偉對於結束職業生涯,還是有過遺憾。她這麼告誡年輕人,或許也說服自己:如果女人婚前接受了充足的教育,有更多專業經歷,即使婚後退回家庭,也“愈能拿家庭的發展當她自己學識長進的機會”,不會拿家務作自己退步的推脫,等子女們長大離家,她在社會上也才會更有自信心。

3.人人都說好姻緣

楊步偉小時候沒有接受家務訓練,12歲時母親起心讓她學點針線,她才第一次知道針頭上還有個眼兒。親戚們一直以此作為笑談,誰知她成年後非常精於縫紉。

父親去世後,到了“六七”的前一天,她表示要親手做24樣菜的孝席上祭,大家一聽鬨堂大笑。結果她次日竟燒出30多道菜,上祭之後,4桌親戚邊吃邊誇。原來,她的廚藝在留日期間已有相當長進。

楊步偉自己家裡,客人川流不息,有朋友說她可以對付一師人的伙食。她60多歲遊歐洲那次,曾用1小時20分鐘做了6個菜,20多個食客吃得讚不絕口。

1972年,59歲的張充和寫給弟弟張宗和的信裡提到,美國教授的收入不高,“普通教授們若無別業,是無法有家有室的。想趙元任、李方桂,現在都是退休了,但各家都有屋產,均是太太的本事。我是一點這種本事都沒有,而時時想寫字看書……所以將來退休時只能靠一點退休金(我本人很少),兩人揀一個便宜的去處終老”。

關於房產,楊步偉在自傳裡有過輕描淡寫:她曾經在自家住宅不遠處置地建房,以後一直用來出租。說來這是件花錢費力的大事,又那麼繁瑣,但她好像不費吹灰之力似的。

讀《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談藝錄》與楊步偉的自傳,忍不住要比較這兩位世家小姐、學者夫人:趙元任在年紀更輕時就已取得較高學術地位,因而他們的家庭也比傅漢思、張充和更早獲得職業與經濟上的安全感;張充和比楊步偉小一輩,也更晚前往美國,兩人都接受過良好教育,婚前都是出色的職業婦女,均有回家相夫教子的經歷;楊步偉具備更強的現實感,理家置業,舉重若輕;而張充和則更深地沉浸於書畫崑曲,習慣在詩詞與藝術中馳騁神思、輾轉反側,家務繁雜時就稍覺勞神費力。再加上體質一強一弱,兩人的風格和立身處世的姿態,就有雄健與秀雅、務實與飄逸之別。

精通家務、善於理財的楊步偉,也熱心公益,抗戰時期經常領頭為中國募捐。此外,她還“順便”寫了幾本書。

二戰期間供給困難,看到美國主婦仍舊丟棄許多食材,楊步偉常常感嘆太可惜。趙元任的師母就讓她趕緊寫書,教教大家。書稿完成後,出版人十分喜歡,有一堆名人爭相寫序。楊步偉說,弄那麼多名人在上面,是賣我的書還是賣他們的序呢?最後只選了胡適和賽珍珠寫序。她的《中華食譜》(《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既教讀者怎樣做中餐,也介紹中國風俗與飲食文化等,趙元任為之撰寫註釋,1945年出版後轟動美國,也風行各國。英語因此而多了“炒”(stir-fry)這個常用字。

長女趙如蘭1974年成為哈佛大學當時屈指可數的女教授,次年又與丈夫卞學教授共任南舍院院長,是哈佛有史以來首任非白人舍院院長。如蘭幫母親以英文編撰、潤飾《中華食譜》時,才20歲出頭,楊步偉曾在序裡講到母女的摩擦:寫作過程中兩人爭執不休,“如果不是無數好心的朋友勸阻,我們母女關係早就完全破裂了。諸位必定了解新式女兒和我們這些自認為新式母親間的糾葛”。

食譜問世後,楊步偉開始寫《一個女人的自傳》,1947年出版的英文版由趙元任翻譯。楊步偉對丈夫的某些改寫並不領情,《英譯本“書前”》鄭重申明:他有時候把她的簡單中文譯成基本英語,有時候卻忍不住將它們寫成“他那種形容加形容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的學術派的文章了”。她說自己不大發概括的議論,也不寫句子套句子的複雜句式,“要是有些論調像很深奧或是很抽象,那就是他把我太翻譯得成了個哲學家了”。

楊步偉寫的確實是大白話,短句式,她不像職業作家那麼刻意打磨文字,也無太多情緒流露,但直白的行文有一定風味,時不時還有脫口而出的妙語,特別展示其強勢、自負的性格:“我在小家庭裡有我的權,可是大事情還是讓我丈夫來決定,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我不但對美國人常常做中國通,對中國人常常做美國通。而且對中國人也做中國通,對美國人也做美國通。”“我的聲音傳得遠。跟誰辯論起來,要是兩邊的理不相上下的時候,那就總是我贏。”“我脾氣很躁。我跟人反就反,跟人硬就硬。你要是跟我橫來,我比你更橫。”“人家常對我說你不像個女人,也不知道該算是稱讚我的話還是罵我的話……我跟男人和跟女人一樣合得來,還許跟男人更合得來一點。”

楊步偉以《一個女人的自傳》和《雜記趙家》回顧了自己豐富的一生,也為逝去的時代留下許多細節飽滿的側影。前者詳盡描繪了清末一個士紳家庭的生活畫卷,又因黎元洪、譚嗣同、張勳等跟她祖輩、父輩的師友關係,使這些歷史人物有了與史書中截然不同的亮相方式;後者涉及趙元任與胡適、傅斯年、梅貽琦等大量朋友的交往,而他們恰好是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重量級人物,楊步偉遂在不經意之間,為這段文化史添加了饒有趣味的註腳。

上世紀20年代他們第一次遊歐洲時,見到許多朋友。那些囊中羞澀、省下飯錢買書的留學生,後來都在各自的領域領一時風騷。《雜記趙家》講到好多逸事:劉半農正在苦熬著讀博士,國內的學費往往不能及時匯到,他說自己過得像乞丐,後來他的博士答辯持續6小時,考得筋疲力盡,被人架著走回家;有一天,張幼儀帶著“一位很漂亮的年輕男子”來旅館拜訪他們,當時她與徐志摩已離婚,他們的幼子彼得夭折,徐家老太爺關心她,派徐志摩來接她回國,兩人先到巴黎遊覽;張道藩招待趙元任等喝下午茶,食物很少,唯獨一大盤水果擺放得特別好看——他無錢待客,遂將寫生物件奉獻出來;金嶽霖最是率意任性,他找楊步偉借錢,後者拿出一件貂皮大衣讓他去變賣,金嶽霖大喜,叫美國女友麗琳(Lilian Taylor)披在身上去咖啡館賣,但披了一週都沒賣掉,楊步偉遂借給金嶽霖30元,結果他馬上帶著女友去義大利旅遊,把皮衣也帶去了,打算賣掉了就多玩幾天;另一樁著名趣聞也是楊步偉講的——趙元任、金嶽霖回國後同在清華任教,有一天金嶽霖慌里慌張地給產科大夫楊步偉打電話,請她上門一趟,越快越好,楊步偉猜測與麗琳有關,還說犯法的事我可不能做,金嶽霖說大約不犯法吧,楊步偉一進金家,就仔細打量麗琳,卻原來他們養的一隻母雞喂得太肥,“難產”3天,請楊大夫來動手術。

楊步偉也不介意自我爆料:羅家倫(1928年任清華校長)當年相當八卦,有一天跑來跟她講——或許是為了逗她——有人看見趙元任與他母親在街上走(楊比趙大3歲)。楊步偉當即反駁:“你不要來挑撥,我的歲數,人人知道的。”

楊步偉快言快語,富於決斷和行動力,有能幹之人的果敢霸氣、不由分說,她的回憶錄裡也不時穿插一些自我表揚,毫不掩飾其自傲自滿。

趙元任不喜歡擔任行政職務,只願埋首學問。中央大學請他任校長被拒絕,後來校方乾脆將說服的電報直接發給楊步偉。傅斯年打趣她:元任若做校長,還不是你做?

著名學者陳毓賢與趙如蘭走得較近,很仰慕這位明快、俊俏的老師,也有機會見到來哈佛大學看望女兒的趙元任夫婦。當時已80多歲的楊步偉十分硬朗,客人告辭,她敏捷地跨過茶几送客。陳毓賢在《親炙記幸》中講述:

一個晚上盡是趙太太講話。最記得她說:“我們外孫女比父母都強,在華盛頓當官!”原來如蘭和學的女兒……在聯邦政府任職。趙太太“厲害”凡人皆知,果然名不虛傳。我更想知道,如蘭有這麼一位言語犀利、喜歡逞強的母親,是怎樣走過來的?

胡適好友徐新六的兒子徐大春上世紀40年代曾在趙元任家住過一個暑假,他對陳毓賢憶起一段趣事:趙伯母很喜歡他,常要他陪同去買菜,但喜歡罵人。“他親眼見到費正清夫人費慰梅到趙家赴宴,受她奚落沒吃完就含淚離席——這費正清夫人也並不是輕易讓人欺負的——‘可憐如蘭長期生活在她母親的影子下。’他感慨地說。”

一般來說,母親過於強勢、剛烈,容易帶給子女壓抑感。難怪,旁觀者見識了楊步偉的“厲害”之後,會不約而同聯想到她女兒的處境。陳毓賢從如蘭的《素描似的自傳》中捕捉到,趙元任瞭解“楊步偉的脾氣大大壓縮了孩子們的空間,刻意為孩子們開闢另一個園地”,就是妻子沒有興趣染指的音樂。恰好,4個女兒都有他的音樂基因。

楊步偉怡然自得地說,自己與丈夫性格大相徑庭,共同生活一輩子居然沒有離婚,“真是料想不到的怪事”。“我丈夫……常說他娶到了這麼一個能照應他的人,覺得很運氣,可是我有時沒辦法需要他照應的時候,他更喜歡我。”“他知道我的脾氣要幹總是要乾的,絕對不會中止,只好聽我去鬧……我是處處要找麻煩,元任是處處要省事。”楊步偉的古道熱腸、勇於任事,與強硬、激烈是配套而存的,不見得人人都消受得了,但趙元任對她顯然很服貼很讚賞,他在她的書裡不時殷切而歡快地插話,當眾秀恩愛,兩人的親密、融洽躍然紙上。楊步偉寫到年輕時堅持同表弟退婚且拒絕承諾將來不嫁人時,撒嬌似的加了一句:“元任,我定得對不對?”趙元任在腳註裡迴應得簡直蜜裡調油:“你退得對,定得對,我後來也是退得對,定得對,不然不是娶不到你了嗎?”

金婚時,楊步偉寫了一首打油詩:

吵吵爭爭五十年,人人反說好姻緣。

元任欠我今生業,顛倒陰陽再團圓。

趙元任戲以“妧妊”之名答詩一首,表明他已轉世為女子,彼此依然甜美:

陰陽顛倒又團圓,猶似當年蜜蜜甜。

男女平權新世紀,同皆造福為人間。

一對夫婦走到暮年,還願來世再結姻緣,無疑是他們對自己婚姻的最好禮讚。擁有類似幸運的人,為數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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