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們從撫順實習回到東方紅煉油廠，組建了一個500多人的大車間――裝油車間，代號303，即三營三連的部隊編制（那時與蘇聯關係緊張，東方紅煉油廠全部軍事化，對外保密，廠名為279信箱）。我們白天奮戰在工地上，晚上還要政治活動：領導講話，傳達中央及上級的指示。而每次活動開始的時候都會先“熱身”一下，大唱革命歌曲，活躍氣氛，等到熱情高漲的時候領導再上臺講話。

唱歌都是以班排為單位的“竟歌”形式，先有一個活躍分子代表本班（比如是二班）站起來，振臂高喊：“一班的（di）喲！”二班的群眾呼應：“來一個喲！”如此這樣應接下去：“來一個喲！” “一班的（di）喲！”然後那個領頭的大喊：“呱嘰呱嘰！”二班的全體都鼓掌激勵對方，那掌聲熱烈而有節奏：“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於是一班的領頭者不甘示弱，站起來起個調子就率領大家唱，洪亮整齊的歌聲瀰漫在大廳裡，使每個人都熱血沸騰情緒激昂。一班的唱完了也會“報復”二班，也是一套“二班的（di）喲！”……“呱嘰呱嘰！”然後二班的唱，之後就是三班、四班依次唱完。

捷克民歌《跳吧跳吧》

這天，又有挑戰者激發二班唱歌，二班的副班長是一個老大學畢業生，人稱老趙，只見他從腰間抽出一根笛子，用舌頭舔溼了笛膜，再用手整理了一下笛膜的形狀，扶正了眼鏡後，吹起了《東方紅》，可是卻沒能吹得完整，於是又換成了《大海航行靠舵手》，不料也吹不完整就咔殼了，大家正在為他擔心之際，只見他音調一轉，一首流暢的捷克舞曲《跳吧跳吧》帶著彈跳的節奏在大廳裡響起來。許多老師傅沒有聽過這首陌生的曲子，瞪著眼睛一頭霧水。而我們這些城裡來的學生平日裡就喜歡《外國民歌二百首》中的曲子，大家雖然不敢唱，卻在心裡諧振著，身子也不約而同地擺動。正在老趙得意之時，一個積極分子大喝一聲“停！”大廳的“活躍”氣氛嘎然而止，老趙這才如夢方醒，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道歉已經晚了。

當天晚上就有大字報張貼出來，說老趙是資產階級的臭老九，滿腦子資產階級情調，在嚴肅的大會上公然演奏外國的黃色歌曲，對抗無產階級的革命歌曲，……。這還得了！本來就是臭老九（他比我們大10多歲），躲還來不及呢，居然敢演奏外國的黃色歌曲，這不是找死嗎？！果然不久，車間下達了指示，撤銷了老趙的副班長職務，調離裝油二班，到鍋爐房燒開水。從那以後就再也看不到老趙的笑容，只有他消瘦的臉和彎曲著的脊樑，他像影子一般晃動在鍋爐房。有時我去鍋爐房打水，在沒有旁人的情況下喊他一聲“趙師傅”，他會禮貌地抬起滿面塵灰的頭，撩起前額被汗水浸溼的一縷頭髮，從那深度的近視眼鏡後面遞過來一絲悽慘的微笑。

如今社會環境變了，人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哼唱外國的各種優美歌曲，可是在那個時代，老趙卻為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但願每個想唱歌的人就盡情地唱吧！唱吧！想跳舞的人就快活地跳吧！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