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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 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網頁遊戲
  • 2022-09-06
簡介)所以我所說的香菱於詩一道沒什麼資質,只是對她詩作水平的基本評價(也即是大多數初學者找不到門徑而入時的狀態,曹公摹寫的原就是初學者最容易犯的詩病

皎月流輝是什麼意思

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作者

雲中羽衣子

上一篇特意講了講初學詩時經過的心路歷程、方法門徑、黛玉(或者說曹公)指點的學詩路子的淵源,以及我認為最重要的詩學觀。但歸根結底,說紅樓肯定要落回到文字本身。並非單獨另開文章,實為為了下篇的提綱絜領。

在現代,詩教幾乎只有極小的圈子還在延續千年文脈,上下探求。大多數人其實連賞鑑都不知如何入手。作為創作者,看文看詩,不僅僅是看一兩個光輝的人物形象,也不僅僅是看幾句讀起來口角噙香的詩句。文章也好,詩詞也罷,都是自成一個世界的,有其脈絡章法,有十分綿密細緻的結構,而美感和性情(也就是我說的下筆真誠)是其光華燦爛的內蘊所在。只有真性情才能引發觀者的共鳴。

中國的各項藝術,又歷來講得如同玄學。其實我也僅僅還在不斷磨礪的途中,文學、藝術其實都不單單學的是文藝方法本身,最重要的還是個人的修養,襟懷,見識,學力,是一個厚積薄發的過程。

這也是我為什麼說我最重要的詩學觀是誠。下筆真誠,是無論那種文體的共同要求。詩詞在我看來的作用,也就是真誠的表達自我與世界的連線。這也是我為啥一直說香菱沒什麼資質,她的前兩首詩作明顯只是形容詞堆疊,先不說詩詞的技巧,謀篇佈局的要求和學識的積累典故的運用……連她到底要表達什麼她都沒想清楚。我會分析一下其中一首,然後到第三首她帶入了一點思婦的情緒,得到諸釵大力肯定的原因,就是因為在第三首中她好歹有了一點自己的意識。

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其實我在上一篇已經把這個意思表述的很清楚了,只是有人質疑,我有點愕然,這麼淺近明白,放諸所有文體皆準的標準,還需要質疑的話。我想我們沒有對話的基礎。

當然,香菱的水平就是沒入門的初學者的水平,這不是曹公的失敗,恰恰是他的高明之處。他既能寫性情真摯,冷月詩魂的黛玉之性靈之詩;又能摹寫蘊藉自矜,幽閨淑女的寶釵之頗具氣象的詩。他們的詩好就好在一腔真性情,各能表達各自的個性和懷抱。曹公卻又同時能寫出初學者對於詩道理解的隔閡、手段的稚嫩,正是《紅樓夢》之高處,是極為出色的人物摹寫手段。

然而香菱領悟得不好,與完全不能入門的狀態,讓會寫詩的人去描摹來說才是極難的。因為很難不代入自己的氣息和手段。曹公高處如皎月出雲,但平易處卻又如眾生中的你我,這正是小說家的當行本色:做浮世繪,畫眾生相。

香菱得這種對於詩的隔閡狀態,其實也正是她的背景所決定的。她原本生於甄士隱望族鄉宦之家,甄士隱是與賈雨村作為兩極對峙的提綱絜領的人物,他在一生蹉跎中終於超脫,是有不昧的靈心的,是曹公的自我形象的對映。如果香菱一直在這樣的父親身邊受教育長大,原本也是有機會如同黛玉、寶釵等諸女兒一般,幼受庭訓,甚至擁有專門的西席老師,擁有文采風流的詩魂。但可惜,她的命運在元宵佳節的時候被改寫了。

家人霍啟(禍起)抱香菱(那時候的甄英蓮)去看花燈,小解時丟了香菱,他自己逃了,甄家隨即因葫蘆廟炸供將一條街都燒了。加上水旱不收,賊盜蜂起,官兵剿捕,甄士隱又因劫悟道,隨跛足道人走了。香菱至此可說是家破人散。

到賈雨村審葫蘆案時,我們才知道,香菱是被拐子拐了。自小顛沛流離,跟著人販子,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不問而知。何況曹公也借葫蘆僧之口明寫了:

“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

“我原不記得小時之事。”

……

柺子是社會底層,拐來的幼女視為財貨,又如何可能給她延請老師,學習詩詞文賦?陶冶精神世界?她連小命保不保得住,自身到底流落何方都無法預料,無法保全。那樣的生存環境,又如何可能去要求她具有詩心,具有驚人的天賦?(其實一切的天賦都緣自最初長時間的浸淫。最近在看的安德斯·艾利克森的《刻意學習》,就講到怎麼修煉音樂藝術乃至一切的天賦。我深以為然。)

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所以我所說的香菱於詩一道沒什麼資質,只是對她詩作水平的基本評價(也即是大多數初學者找不到門徑而入時的狀態,曹公摹寫的原就是初學者最容易犯的詩病。但我認為,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在於她還沒明白真與美是一切藝術的基礎。),不是對人物的臧否,更加沒有對曹公不恭的意思。實際我很為佩服,曹公一支筆可以傳神寫照各種階層各種經歷各種性格的人。

曹公在第四十八回專章寫一節“香菱學詩”,我想是一種創世者的悲憫和溫柔,將從前剝奪了她的精神世界還予她的意思。但曹公同時又是一個十分真誠的人,十分重視筆下世界的真實可信,不可能給這個跟著柺子長大的女孩子,平空生出文學的才華和學識的積累。這是紅樓之所以是紅樓,不是網路小說,不是大開金手指的意淫的終極原因。

接下來讓我們回到具體的文字。

其實香菱和黛玉論詩一節完全沒有任何問題,就是我在上一篇說的詩境的探討,也即想來如畫,涵詠在心。還加入了煉字與詩境的關係,只是摹寫的是初學者口吻,屬於有感悟在心,卻說不清楚的狀態。香菱大概講到了兩點,一是煉字是為了使詩句更加生動貼切,是幾乎不能易的,一是煉字是講究其音節的沉響,所以有:

“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

“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一個橄欖似的。”

其實煉字需要注意的講究十分地多,音節的結構,是二三三還是三三四;音色的沉響,畫面的虛實,色彩的構圖。古體詩詞,句與句之間有種開闔縱橫的綿密結構,就如同太極推手一般。

就比如她們所舉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例。第一句運鏡是從地到天,塞外風吹不斜的狼煙沖霄而上,第二句運鏡則是從天落地,落日沒入長河的過程。兩句詩放在一起,相生相接,互相流動。如同電影剪接一般,將天地都納入鏡頭,將鮮明飛動的動態納入鏡頭,使整首詩成為十分立體的動感畫面,徐徐展開在觀者眼前。並由於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獨有的意象,共同構建波瀾壯闊的塞外景觀,“直”和“圓”暗蘊勢能,頓時將全詩接入滄海桑田,物換星移的滄桑感。

詩中之境即使是無我之境,其實也必然是經過了詩人之眼,它才鮮活過來。正如王守仁所說:

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過來。

其他幾例由於篇幅所限就不展開了,不過她們提到的名句中的顏色的配合,學詩者應該注意,這屬於詩人的基礎美感,詩和畫其實可說是一體的,人類的通感註定了要求詩也如畫,是有章法,有結構,有動靜,有明暗,有起落,有開闔的。

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下面來具體說說香菱的詩作。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我們先來看黛玉是如何說這首詩的:第一措辭不雅,第二過於穿鑿。

這是一首七律,七律尤貴氣格。何謂氣格。前文說過指文氣,氣脈,指詩文的氣勢,結構,脈絡。也可以說是氣韻,神韻,風度。格,則是指意旨趣味。

氣有清濁厚薄,格有高低雅俗。先來說格的問題,黛玉指出措辭不雅,她說的相當客氣,其實就是在說這詩格俗。雅俗之辨,首先是基於審美能力的培養和鍛鍊。黛玉也好,曹公也好,《滄浪詩話》也好,所指的博取名家,醞釀胸中。第一學的要義,其實就是培養優秀的審美觀。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以下才說積攢詞彙量,學習詩篇佈局,挪騰變化,典故運用等技巧性問題。

曹公自己也是有極其高雅的審美旨趣,在第十七回精讀我已經寫過,他崇尚天然與詩心,整部紅樓正是他的詩心醞釀出的光華燦爛的藝術品。

而香菱這首詩堆疊了十分多的形容詞,且所用名物全取珠玉財寶,帶著一種市井趨利的氣味。尤其還將這些詞多重疊加在僅僅56個字的狹小空間。翡翠樓,玉鏡,珍珠簾,冰盤,銀燭,輝煌,畫欄。

她的品味連追求人工穿鑿出的天然的政老爺都不如。賈政看了紙窗木榻,一洗富貴氣象的就歡喜,他直斥的審美正是:

“無知的蠢物,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

咱們來看看詩的基本要求。《詩法家數。》(楊載)詩之忌有四:曰俗意,曰俗字,曰俗語,曰俗韻。

那是否可以在詩詞中寫富貴繁麗的景象呢?當然可以,但這又涉及香菱這首詩更加致命的問題。詩詞中的物象不單單是物象本身,正如王守仁所言,即便是無我之境也表達的是詩人本身的審美剪裁,內蘊詩人本身的情感意識。也即一片精魂所至。而香菱這一首連立意都沒有,換成散文來說,就是一篇把天上的月亮怎麼照耀畫棟雕樑。看不見背後詩人本身的一切精神活動,它只是一個空殼子。

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楊士和同樣說了詠物詩的要求,以及詩詞中寫景的寫法:

詠物之詩要以物伸意,要詠狀寫生,忌極盡雕巧。

景中含意,事中瞰景,要細密清淡。忌庸腐雕巧。

當然香菱此首談不上雕巧,只能說是形容詞堆疊,富貴名物堆疊,且不具備言外之意,屬於硬湊在一塊,所以黛玉說她這一首過於“穿鑿”。穿鑿,即牽強附會,也可指生拉硬扯。

再來看回七律本身,七律在我看來,可以說是詩體中最難的體例,屬於戴著鐐銬舞蹈。需有極強的佈局安排,極其講究結構和章法,通篇不能有一個廢字,意思要極精煉。講究首尾呼應,一氣貫注。字法講究虛實相對,謀篇講究起承轉合。

香菱這一首完全沒有章法的意識,我以上提及的東西她這一首完全沒有,且十分費字,完全可以裁作“中天夜色寒,清光影團團。詩人常思玩,野客不忍觀。樓邊懸玉鏡,簾外掛冰盤。何用燒銀燭,晴彩映畫欄”。

這正是七律之大忌。

《詩法家數》(楊載):

七言律難於五言律,七言下字較粗實,五言下字較細嫩,七言若可截為五言,便不成詩。須字字去不得方是。所以,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連珠不可斷方妙。

再說中間兩聯:

詩人助興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掛冰盤。

就是老老實實的天對地雨對風,大陸對長空的對聯路子,針鋒硬對,全無轉承,完全的無法膠合。所以寶釵說:

“這個不好,不是這種做法。”

香菱的這種對仗正是詩家大忌中的合掌,出句和對句意思相同,沒有延展跌宕,沒有流動。我之所以在前邊特別花費筆墨去講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就是為了說明詩中的對仗,其實是有一種暗蘊的互相流動,是如同太極一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帶著內蘊的不盡情思,並且頷聯和頸聯對詩的整體作用承擔不同的作用,需要運氣推進情緒,共同形成綿密的結構。兩聯之間也需注重開闔的關係。律詩的第七句更承擔著轉折的樞紐作用……這些當然對香菱來說是更高的要求,她的詩作完全沒有這個意識,但這些卻是律詩的基本要求。

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其實七律根本就不是一個新手能寫的體裁。曹公在此詩中特地模擬了各種詩家最忌諱的毛病,是一種另類的完美詩教展示。

其實紅樓夢中的詩詞正如木心所說,如同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香菱詩的不好其實也正反襯薛林二女,使文章動搖聲色,更加美輪美奐。

《紅樓夢》正是文學與美學相結合的典範之作。

原標題:《精讀紅樓|第四十八回(下):詩與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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