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社會，「好人」似乎很難生存。

「好人」一詞，意味著備胎、接盤俠、韭菜和愚笨。。。

精緻的利己主義者才是時代寵兒，無數社會新聞在警告我們：

好人往往混的很慘。

然而，今年戛納的最佳編劇獎反其道而行，頒給了一個「好人」，他就是——

《幸福的拉扎羅》

Lazzaro felice

一部寓言式的義大利影片，瀰漫著魔幻現實主義的氣息。

從頭到尾沒用一丁點特效，卻帶來一流的魔幻震撼力。

豆瓣給了它

8.7

分，好於

95%

的奇幻片。

這個分數，已經是近期最高分了。

在今年所有戛納獲獎影片裡，口碑僅次於《小偷家族》。

它是一部實打實的藝術片，舒緩的節奏，奇特的畫框（你可以看到影片邊緣類似於老電視），16mm 的鏡頭拍出了絕妙的復古感。

這是一個聽起來

極其不可思議

的故事。

義大利一個偏僻的莊園裡，一個女商人奇蹟般地維護住了「

貴族-農民

」的階級制度，

奴役著 54 個農民種植菸草

。

打生下來，農民們就從沒出過莊園，沒日沒夜勞作，向她進貢納稅，沒有工資，心底還對公爵夫人充滿

敬畏

。

都已經 21 世紀了啊，這些農民還認為自己是公爵夫人的財產。

導演一上來並沒有揭穿這座莊園的秘密，而是打了個啞謎，她先給出農民們生活和勞作的場景，讓你

誤以為

這不過是一箇舊時代的村莊。

月夜，樓下一群人唱著粗糙原始的求愛之歌。

室內燈亮起，一群女孩穿著潔白睡裙，像簡·奧斯汀小說裡的場景，推搡著看熱鬧。

求愛的小夥帶著人群進入室內，女主人拿出食品招待，僅僅幾塊餅子，眾人爭先恐後地吃起來。。。。。

這種對食物的飢餓狀態，黑不拉幾的手，苦哈哈的麻木表情，非常 19 世紀。

然而第二天陽光普照，你會陡然發現這座村莊裡有卡車，轎車，還有西裝革履的經理人。。。。。 又很現代。

農民們徒手勞作，沒有任何機械輔助，當一對情侶表達要離開的願望時，經理人警告說「離開要公爵夫人點頭才可以」。

什麼年代人身自由還受制於公爵夫人命令。。。。19 世紀？

可是鏡頭切到公爵夫人那頭，她兒子拿出了

翻蓋手機.

。。。

所以影片的前一個小時裡，抓耳撓腮，根本無從判斷故事到底發生在哪個時代。

魚叔基本。。。 就是這個表情。

直到行至影片中段，軍隊直升機來到這裡，才揭開了這個驚天大秘密。

乍聽起來十分荒誕的設定，卻給人以極為真切的觀感。

他們種植，收成，跟經理人討論賦稅，嬉戲玩笑。。。。。 導演

阿莉切·羅爾瓦赫爾

用長達一個小時的細膩鏡頭，交代這群「21 世紀的佃農」的生活節奏，說服了你這個荒誕的故事是真實發生的。

我們的主角就是佃農之一，

拉扎羅

。

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一個沒脾氣的老好人，誰都能張口使喚他。

拉扎羅，把奶奶抱進屋裡；

拉扎羅，把這一車牛糞倒掉；

拉扎羅，抓住那隻雞放進圍欄裡；

「拉扎羅，拉扎羅，拉扎羅……」

你叫他一聲，他的眼神就會落到你身上，然後緩緩走過來，「要我幫你做什麼事情嗎？」

小孩捉弄他，趁他熟睡，把石頭放進他嘴裡，喉嚨突然被卡住了，他咳嗽好久才吐出來。

咳完對小孩的媽媽說「謝謝」。

小孩媽都看不過去「謝我幹啥，他剛才差點殺了你」。

女孩們捉弄他，讓他去泡咖啡，等他端來泡好的咖啡，樹蔭下一個人影兒都沒有了。

但他臉上

始終是溫和愉悅的神情

，眼睛像小鹿一樣明亮靈動，等待誰來呼喊他。

公爵夫人帶著兒子來山中，這個

金髮少爺

嬌縱跋扈，故意躲到拉扎羅山洞的居所裡，假裝被綁架給老母親寫勒索信。

一方面他是真·任性，一方面他是看不慣母親在奴役和欺騙這些農民。

也就是在這個過程裡，他和拉扎羅成了好朋友。

金髮少爺的友誼裡帶著幼稚勁兒

，他把彈弓送給拉扎羅做禮物，讓他像騎士一樣跪著受禮。

假想拉扎羅是自己父親亂搞的私生子，

兩人是兄弟

，然後他們就在荒涼的山溝溝裡走啊走，假裝走在月亮上。

這一刻，拉扎羅的生命第一次擁有了「

友誼

」這種東西。

之前他對別人好，別人都當做理所應當，甚至反過來捉弄他，不讓他睡農舍，而是一個人睡在荒涼的山洞裡。

可這個少爺，會吟誦詩句，跟他稱兄道弟，一起爬坡，迴應狼的叫聲。

拉扎羅浸潤在夕陽的餘暉下，緩慢升起的鋼琴樂，是他波動的心絃。

這封勒索信，引來了憲兵隊，這樁「現代奴役」的驚天秘密得以曝光。

而就在憲兵隊來的當天，拉扎羅到山裡找金髮少爺，

失足掉落山崖

，他沒有趕上「農民被解放」的那一幕。

如果說莊園的故事是一層

荒誕

，那麼憲兵隊之後，影片又進入一層

魔幻

——

拉扎羅沒有死。

他從昏迷中醒來，回到村莊，村莊外貌沒什麼改變，但走進去，窗欞上竟然掛滿了蜘蛛網。

公爵夫人的城堡，也變得鏽跡斑斑，破爛不堪。

拉扎羅不過是在草地裡躺了幾個小時，怎麼一醒來，村子裡發生了這麼巨大的變化？

當他最終走出村莊，見到原來的佃農夥伴時，我們才最終意識到：

草叢裡這一躺，就是 20 多年。

你可以認為他穿越了。

原本地上打滾的熊孩子已長成了青年，少女長成了中年婦女，農婦長成滿臉褶子的老嫗。

（莊園時期的安東尼婭母子）

（拉扎羅醒來之後的安東尼婭母子）

而拉扎羅，還是那個拉扎羅，神奇般地保有少年的體魄和麵龐。

他一個人從莊園走出來，從白天走到黑夜，從秋天走到冬天，好像從未進食，從未休息。

老一輩的人堅持認為拉扎羅是

鬼魂

。

只有村子裡對他有好感的安東尼婭，驚訝地跪在地上，像信徒一樣把他奉為神蹟；

而後來，真正得到救贖的，也只有安東尼婭。

拉扎羅繼續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像過去一樣被使喚著。

同時，他懷抱著尋找金髮少爺的目標，想跟少爺說「那天我發燒了，所以晚上沒有去山洞陪你」。

最後他找到金髮少爺了，可是少爺過得很悲慘。

因為所有的財產都被銀行收走了，他變成了一無所有的窮光蛋。

拉扎羅拿著彈弓走進一家銀行，想請銀行把財產都還給少爺，但被誤解為搶銀行的劫匪，最終被眾人圍毆倒地。

他非常珍視這段友誼，甚至可以為此死去。

警察伸出手去摸了摸拉扎羅的脖頸脈搏。

他死了嗎，影片最終沒有交代。

不過在魚叔看來，他不死，也算死了。

說實話，一開始魚叔對拉扎羅是很不滿的，他完全就是一個沒底線的好人，別人讓他幹什麼就幹什麼，從來不拒絕。

「沒有自我」，這是我起初對他最大的抗議。

然而越看到後半部分，我的心情就越被他牽扯，甚至到最後他被群毆時，眼神還是那樣沒有絲毫抱怨的平靜，我的整個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我在觀看一種

美好被撕碎的過程

。

導演阿莉切·羅爾瓦赫爾說，

拉扎羅就是「純真」的象徵，他是這個世界的「善」，

無論世界如何骯髒，社會制度如何變幻，阿扎羅永遠不會改變。

他永遠平靜，祥和，溫暖，全心全意為他人付出，而從來不去索求什麼。

（中：導演阿莉切·羅爾瓦赫爾）

他是聖人一般的存在。

影片裡講到一則非常質樸的狼的故事。

一匹老態龍鍾的狼，無法抓住任何獵物，被狼群趕了出來。

老狼接近了人類的住所，偷走牲畜，母雞，羔羊。。。 人類試圖殺掉它，但他們做不到，他們只能每天在夜裡輪流值班，設定陷阱。

人類很討厭這匹狼，覺得它兇殘而強壯，卻並不知道它衰老而虛弱。

這時人們想到一位聖人，他擁有與動物溝通的能力，於是人們求他去跟狼協商。

聖人答應了，出發到荒野裡，他走啊走，一直沒有找到老狼，因為老狼一直跟在他身後，伺機等待吃掉聖人。

最後聖人又累又餓，倒下了。

老狼急切地上來準備撲咬聖人的時候，突然被一陣味道所阻礙，那是它從來沒有聞過的氣味，那是「好人」的氣味。

於是老狼掉頭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很顯然，阿扎羅就是寓言裡的聖人。

影片中有一段極妙，阿扎羅一行人來到教堂聽音樂，卻被修女以「私人領地」為由趕了出來。

此時，魔幻的一刻發生了：

音樂離開教堂，跟著阿扎羅飛走了。

音樂有靈性，它要追隨聖潔的靈魂。

阿扎羅是聖人，那麼誰是狼呢？

幾乎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

這個社會里人人都想從弱者的身上獲得利益，美其名曰叫做自由市場，本質上都是「

剝削

」。

沒錯，剝削是本片的一大主題。

強者剝削弱者，弱者剝削更弱的人。。。 而身處剝削中的人，往往是沒有察覺的。

當農婦說出「

我們是夫人的佃農

」時，頭顱高昂，聲音洪亮，帶著驕傲勁兒。

佃農們離開了莊園，看似進入了「有工資」的現代商業社會，但這些打工者不還是一樣被盤剝，

用極低的薪資幹著最苦最累的工作麼

。

（商人用競爭最低價的方式招工）

而最令人心痛的時，

剝削氾濫的社會，往往對好人最殘忍。

這也是魚叔看到最後，對拉扎羅深深產生共情的原因。

有時候我們鼓勵人們精明和世故，其實是身處惡劣環境的自保策略。

久而久之，我們將退而求其次的自保當做最高原則，轉而去貶抑那些奮不顧身的純潔和善良。

這真是時代之痛。

人有不當好人的權利，可是如果別人想當好人，我們起碼不要去做洩氣的旁觀者。

助理編輯：春大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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