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零山

文/康懷宇

香零山沒什麼好看的，如果單純為了看景色，坦白說，不必來這裡。

但這不是說，香零山就一無是處了，沒得一點看頭了。而是說，香零山的好，香零山的味道，需要細細品。這對於年輕人來說，有點困難，畢竟他們多崇尚快節奏的遊山玩水，而且尤愛遊歷名山大川。所以你看，遊覽香零山的年輕人，是極少的。而且這地方，著實沒什麼人來。

香零山的好，上了一定年紀的人才懂。當他們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見夠了名山大川，突然在永州零陵，看到瀟水河心孤零零的香零山，他們有一種“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覺悟，他們也就懂得了香零山的味道，也就懂得了香零山的好。

曾有朋友問：“你老是一個人去看香零山，你看出了什麼？”

我是這樣回答的：“中國的山，多在陸地上展開迤邐的山脈，佔據遼闊的空間，顯得雄偉、壯觀。但香零山不是這樣的。它天然地自瀟水之中冒出，四周除了水，沒有任何憑恃。而且它足夠瘦小，高不過20米，東山寬約20米，南北長15米，沒得絲毫的雄偉氣象。但如此一來，反倒顯出了它獨特的風貌。也就是說，香零山的獨特，在於它遠離陸地，在於它瘦小。它所有的內蘊，皆在於此。”

我們都知道，自從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後，歷代崇奉儒家學說的文人墨客，都對崇山峻嶺推崇備至。對他們來說，登山就是為了展現萬丈豪情，為了“一覽眾山小”。於是，一代又一代人，爭先恐後地朝那些大山湧去。那些大山上，也就擠滿了廟宇、碑刻、亭閣，擠滿了傳說、故事、書法，擠滿了喧譁與騷動、豪華與顯赫。像香零山這樣的小山，沒得傳說，沒得故事，也沒得人頭躦動的擁擠，它有的只是清涼、樸素、簡單。它清簡到了極點。如果沒有觀音閣，人們會理所應當地以為，它不過就是一塊小小的石磯。感謝那些發善心的人，在山上建了觀音閣，招募和尚入住閣中，白天鳴鐘，晚上點燈，用來提醒過往船隻。

但在今天，香零山廢了舊有功能，失了傳說中的香草，當它隱入夜色時，它像極了這世上，人滄海一芥的命運。

當然，還是有人懂香零山的。我的一個朋友，曾在香零山任管理員，在裡面呆了十來年。他誠懇地對我說：“香零山小是小了點，卻足以容納一個人。夜色中獨坐，不遜於高僧‘獨坐大雄峰’。若是此時煮上一壺茶，閣中翻翻《世說新語》《史記》，真有無窮意味。”“人在年輕時，愛的都是名山大川，到了一定年紀，小小山水，也覺得有無限真意。誠如古人所言：‘會心不在遠，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間，便居然有萬里山川之勢；片言隻語內，便宛然見千古聖賢之心，這才是高士的境界，達人的胸襟。’”他的話，我以為然。

因此我看香零山，並不著眼於看“香零煙雨”，也不著眼於看山上的樓閣和樹木。那些風景，那些人文，但凡有點名氣的山上都有。我喜歡長久地坐在山上，心猿意馬，把自己想像成香零山。時有會心，便不勝快意。

我就這樣坐很久，想很久，直至夜色完全籠罩周圍，四面一片黑漆漆的。我會想起永州詩人樂家茂的《一個人的香零山》：

煙波浩渺，大野蒼茫

此刻，我獨坐香零山上

任天風吹拂，花草搖曳

瀟水吻過腳踝，發出

秘密的喧響

一個人坐在香零山上

彷彿遁出時間之外，又彷彿居於世界的中央

沒有人尋問我的蹤跡

我也不關心人類，江湖，和大地這個棋盤上的

風雲跌宕。甚至那個爽約不來的人

也暫時退出了我的記憶，並由她

此刻也將我遺忘

一個人坐在香零山上

從日出到日落

我始終沒有驚動腳下的瀟水

瀟水，也沒有驚動它懷裡的雁群

和傍晚，天幕上次第展開的星光

而當我抬頭，天幕上正好次第展開著它的星光。星叢漂亮，一如人生。我突然就明白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山水。香零山這樣的小山，世世代代也會有人前來，也會有人青睞，也會有人用另一種形式寫下《一個人的香零山》。

於是，我一次次前來看香零山，一次次於夜色中用生命感覺把它點亮。

康懷宇，永州零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