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她的N個保姆

文/高立娟

父親去世後就沒讓母親獨居。

先是二弟夫妻倆陪護了幾年，後來侄女懷孕了，我也退休了，兒子在遠方還沒計劃生育，我便退居在母親家接棒，五加二，白加黑，和母親相守。週末大弟弟從北京回來，有時姐姐也抽空間有陪護，這樣的日子過了七八年。直到2020年，結婚多年的兒子兒媳決定生小孩並懷孕了，侄女也懷了二胎，都需要照顧，姐姐家小孫子上下學靠她接送，大弟弟在北京還沒退休。四個子女也顧不了老媽的周全，僱保姆照顧母親提上了日程。這之前母親一直是抗拒的，說家裡有個外人不踏實。沒辦法，那就先找個半天的適應一下吧。

從沒趟過保姆這趟河的我們，心裡也沒底，便託親朋好友給介紹。侄女的同事說她家鄰居做保姆，人不錯，見面兩相看，都中意便定下了。到了上工的日子，保姆說兒媳要出差，讓她照顧孫女，來不了啦。臨陣撂挑子，心有歉疚，便舉薦了一個同行來。見面新保姆就瞅著我看，說面熟。聽話音我也覺得耳熟，便問是哪裡人？一問一答，原來是老鄉，再一攀談，盡是世交。她母親在世時和我母親熟識，她的兩個弟弟與我和大弟弟是同學，淵源竟這麼深，只是有三十多年沒見過面了。她早年下崗，二胎兒子還小，正上高中，為了兒子上學遷居市裡，為了增加點收入，做半天保姆。越聊越對路，熟人好辦事，雙方都放下了戒心，特別是母親。這位姐姐比我稍大一點，身體健康，性格開朗，特別健談，還說從前在老家，在美容店幹過，會點按摩的手法，可以給母親做做健身按摩。口音相同，飲食習慣相同，家世背景相同，有共同話題，還附帶保健按摩，啥也別說了，當自家人相處吧。這姐姐也不見外，該乾乾想躺躺該吃吃。喜歡和母親聊從前，她說她小時候，母親說她年輕時候的苦日子，那是相當有共同語言。她每天上午來打掃完衛生，先是邊按摩邊聊天，然後一起仰坐在沙發上看打鬼子的電視劇，到了十一點多做午飯，飯後收拾完便下班了。晚上二弟弟下了班來做晚飯，並陪夜。幾個月轉眼過去了，眼瞅著侄女快生產了，二弟分身乏術，我們決定再找個住家保姆，母親也同意了。

新保姆是小區鄰居家的保姆介紹的，是個四十出頭的年輕女子，喜眉笑眼，訓練有素，飯菜做的可口，對母親呵護備至，聽說上任保姆會按摩，她說她也會，在她的周到服務下，母親很受用，對有保姆服侍的生活很滿意。姐姐的朋友聽說了，也託姐姐讓鄰居家保姆給她的父母介紹一個。沒多想姐姐陪母親在院裡曬太陽時，就又和鄰居家的保姆說了，她說伺候老兩口得四千五左右。回到家，自家保姆對姐姐說，別用她，我給你個電話，你直接和中介聯絡吧。姐姐說，那我也不經手了，我把電話發給朋友讓她直接聯絡吧，結果姐姐的朋友三千多僱到一個不錯的保姆。感覺我家保姆雖是鄰居家保姆介紹來的，但並不想和她走近。而鄰居家保姆只要一看到我家保姆，就把她叫到一邊嘰嘰歪歪。我家保姆好像挺有素養，回家從不翻閒話，一如既往地周到服務。很快乾滿一個月了，我們以為可以大放寬心，長此以往了。忽然，保姆說她肚子不舒服，要住院檢查或許手術，讓我們另找保姆。究竟啥毛病並不深說，我們不好細問，也不能耽誤人家看病，放行吧。幾天後，姐姐在街上看到了她，腳步匆匆挺精神的，想必看病是辭職的託詞。真正的原因或許來自江湖，她擋了人家的財路，壞了規矩遭擠兌。又或許有高薪職位可謀故跳槽，皆有可能。俗話說，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保姆這個群體也不例外。

這次直接找中介吧。第三個保姆來了，六十多歲，愛自言自語，神神叨叨的，夜裡睡覺還常做惡夢，一驚一乍的。愛吃花捲，就天天做花捲，連早點都只吃花捲。用了幾天，二弟中午來看母親，想看看情況。母親把他叫到臥室，悄悄的說，不如前一個，做的飯不好吃，不會按摩，夜裡還驚叫。可聾子的耳朵，只是她以為是悄悄說的。其實，母親的聽力沒那麼差，只是比從前差了一點而已，聲音也並不是很高。但保姆的耳力更好啊，蹭一下子就衝到了臥室，說你們背後說我不好，我不幹了！挺有個性，不幹就不幹吧，也不能強求，再說也差強人意。再找中介，又介紹來一個，六十左右，人很樸實節儉，但就是不講衛生，有體味，做飯前洗手都得母親盯著提醒。試用三天，好說好散。

又雙叒叕找中介，說給找個年輕點的吧！不負所望，這次是個四十多歲的，胖胖乎乎敦敦實實的。叫母親奶奶，叫弟弟叔叔，叫姐姐和我大姐二姐，不知這輩分咋排的。這都無所謂，稱呼而已，只要好好服侍母親就行，起碼年輕力壯，有點突發情況，比歲數大的能扛事吧？可是這個也不盡如人意。母親說她做的菜太鹹，食材亂搭，比如她愛吃肉愛吃西紅柿，做什麼菜這兩樣都放，葷素不分。而母親雖然八十多歲了，但牙全齒健，喜歡生吃黃瓜蘿蔔西紅柿，炒菜葷素分明，不喜亂摻和。我們勸母親慢慢適應，慢慢調教。這保姆上崗是在七月，她兒子讀技校正放假，牽念兒子沒人給做飯，罵婆婆不管孫子，埋怨男人窩囊掙不來大錢。怨氣大，牽掛多，晚上睡覺便不安生，說夢話驚叫陷在夢魘不能自拔，還得母親叫醒。也是聽母親唸叨前兩個保姆會按摩，她說她會刮痧，以前在飯館打工，休息時她們便互相駁功刮痧，舒筋通絡活血去火。她說，奶奶我看你有火，我給你刮刮吧。母親說，好呀。一個手勁重，一個能忍，結果滿背刮傷。這次母親倒是為她開脫，說人家好心給你刮，又問我疼不疼，我這麼大歲數能說怕疼嗎？一個楞下死手，一個傻咬牙死挨，周瑜打黃蓋，那就啥也別說了。正好七月中旬親家放假，老兩口接棒看外孫，我回到了母親家。我沒麻煩弟弟接，下了飛機打車到家，已是傍晚，母親和保姆已吃過飯了，我說有剩菜剩飯對付一口就行。保姆給熱了一下剩菜冬瓜燉肉，肉沒看見，但見識了冬瓜的鹹，可能有回鍋的原因，那可不是一般的鹹啊。第二天我便對她說，菜要淡一點，老人有高血壓，不能吃太鹹。她說，鹹點有味兒。我說炒肉菜別擱西紅柿，老人不愛吃，炒白菜炒茄子可以擱西紅柿素炒。她說，都擱點肉和西紅柿味兒香。又一天蒸包子，我和她一起做。我看她就是把包子擰巴的不露餡，外觀不好看。就說，雖然包子好吃不在褶上，但品相好也增加食慾。咱們雖然做不到狗不理包子十八個褶，但十個八個還是能行的，看著也好看。學會了再去飯館打工也是手藝。她說，你這是王婆賣瓜。唉，朽木不可雕也，我王婆就王婆吧，也別對牛彈琴了。好歹讓她幹滿月，對得起她付的中介費，然後，拜拜咯！

接下來我倒休七個月，五加二，白加黑，全天候與母親相伴，調理好了她的刮傷及後來的帶狀皰疹，年後正月十五一過，又要到南方上崗，給母親找保姆又提到了日程。這次換了家中介，聯絡面試的任務落在了姐姐的肩上。我們也勸說母親，不要如數家珍一樣提前保姆們的長處，比如按摩不是保姆的應盡義務，你只是碰巧遇到了，要把這做門檻，恐怕難有勝任的。咱們只看現任的基本服務，比如做飯可不可口，你起坐不穩懂不懂得攙扶，作息時間和你隨不隨得上，飲食上講衛生，拖地擦傢俱差不多就行，不要求全責備。這次是一個不滿六十歲的女人，基本符合僱主要求，但也提了自身要求，就是早點要喝包裝奶，不喝奶粉和鮮奶，腸胃不適。現在的條件，這都不是事兒。這個保姆話不多，屬於不冷不熱型，優點不突出，缺點也不明顯，溫吞吞和母親和平相處了四個月。到月末給姐姐打電話，說長了帶狀皰疹，要回鄉里醫院治療，可享受新農合。姐姐又聯絡中介，接著面試。先來一個長髮披肩，高跟鞋連衣裙，妝容很時尚的年輕女子。母親不知是咋考量的，說了一大堆自己的毛病和曾經出現過的兇險。面見結束一會兒，中介就打來了電話，回話說人家不來了。弟弟說是讓母親給嚇跑的，並囑母親不要說那麼多，讓人家看你的現狀就行了。母親說，這個樣子的年輕人，不會俯下身子好好伺候老人的。說的也有道理哦。

緊接著中介又介紹了一個保姆，姐姐說她這面試官業務還挺繁忙的。這個保姆年近六十，人高馬大，面板黝黑，那不是一般的黑。一進門就奔向母親，挨著坐下，親熱的拉著手，大媽長大媽短的叫著，十分健談自來熟。自我介紹說，自己有伺候老人的經驗，自己的爹媽都是她服侍到老的，會對老人好，願意留下。姐姐說，她和母親的手握在一起，彷彿母親在接見非洲朋友。弟弟說看著有點不舒服，但也不能以膚色取人，搞顏色歧視，只要老媽沒意見，就試試吧。我笑說，老媽還真是幸運呢，一不小心還享受到了“非”傭（非“菲傭”）的服務。更幸運的是，這保姆每天上午還主動的給母親拍背捏肩做按摩，戲稱大媽我想打你了，行不？母親說，你願打我願挨。做飯以粗糧見長。比如莜麵系列，比如玉米麵擀條子，把母親的高血糖都吃低了。還愛當家，以主人翁自居，常常越位替主人處派事物。比如看家裡的雞蛋多了一時吃不了，她就讓姐姐拿讓弟弟拿，當然他們誰都不會拿走。儘管也是處派給自家人，母親也不悅。母親最怕別人當她的家，兒女也不行，何況是保姆，這觸碰了她的底線。我勸母親，人家也是替你考慮，怕你吃不了壞了怪可惜的，送的也是你兒女，又不是外人，沒有了也是兒女給你買。母親說，不是捨不得東西，就是不想讓別人在我家做主。平常嘮嗑更是隨心所欲，開玩笑深深淺淺的，高興了還要摟摟抱抱，說只要你不攆我走，我就永遠伺候你。但是……，別忘了江湖，萬事不可認真。就在快乾滿三個月的時候，保姆提出不想透過中介了，讓姐姐謊稱我從外地回來了，不用她了，但私下她還在母親家幹，說白了就是不想讓中介扣她的分子錢。可母親雖老邁卻不糊塗，一是怕保姆出什麼事擔不起責任，二是怕保姆幹不長再找中介理虧。我們姐弟商量如果母親滿意她，私下裡可以補她點錢，只等週末休息，姐姐去母親家溝通後再暗箱操作。然而時不我待，週五保姆又和母親說這事兒，母親死守規矩，保姆不悅和母親吵了起來，並透過中介說不幹了。中介通知姐姐說週六再派個保姆過來吧。

新保姆很年輕，四十出頭，圓盤大臉，面帶喜氣，憨厚朴實的樣子，第一眼就讓人有好感。但接下來卻大跌眼鏡，這個年齡的人竟然還有文盲，手機只會接打電話，電視機的遙控器，電飯煲和煤氣灶都不會使用。週六上崗，新舊保姆是碰了面的。前保姆很大度很熱心的與她交接，並告知傢俱用具和食材調料的存放位置、使用和注意事項，姐姐也補充提示。可能是陌生又有點緊張，什麼都沒記住。中午燜米飯添水多少，按那個按鈕得母親操作。做菜用煤氣灶，調節火候得母親操作。看電視，母親手抖遙控器按不準，她也打不開。下午飯母親說吃點麵條吧，她問煮泡麵還是掛麵？晚上母親說有太陽能接點熱水，咱倆都泡泡腳，她說自己的腳白生生的不用泡，當然臉也很乾淨，晚上睡前也不用洗。而且接受能力差記性賴，告訴幾遍也記不住，完全是“職場”小白。自己也很膽虛，三天不到主動提出不幹了。

姐姐又上崗，繼續面試保姆。這個保姆剛六十歲，家境不錯，有文化住樓房，兩個女兒都在一線城市工作，結婚生子有婆婆照顧，她和老伴身體尚好無負擔，便都出來打工，攢點積蓄以養老。家常便飯都會做，鹹淡可口。信耶穌有空兒就讀聖經，說會對老人好。家用電器，手機小程式應用自如，有什麼事溝通，一點就透。為人處事比較平和，不事張揚。目前看，母親還比較滿意，希望未來可期，且行且珍惜！

值得一提的是，前幾天有兩個前保姆來看母親了。先來的是第一任，那個老鄉姐姐，兩代人的交情，把母親當孃家姨，時常走動。今年她兒子考上大學了，母親給包了紅包，她來看母親也貼心的買糖尿病人能吃的水果點心。後來的是倒數的那個“非”傭妹妹，說大媽我想你了，來看看你。知道你愛生吃彩椒，自己家種的西紅柿生吃也很甜，都給你送點。還有，我想“打”你了，讓打不？母親說想打打吧！她就又給母親拍背捏肩，並趁機附在母親耳旁問，這個保姆好不好？母親也問她，現在幹啥，怎麼樣？她倒也坦誠，說從這走後就接了一個看護老太太的活，但老太太小腦萎縮，白天睡覺，晚上鬧騰，而且不在床上，在地上鬧騰，她也只能一夜陪在地上，幹了兩天，實在受不了就辭工了（估計工資高點，但不好掙吧）。後又到蔬菜基地採摘彩椒，幹了一天腰痠背痛也不幹了。並對母親說，那天我太沖動了，大媽對不起了！臨走又說，以後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我還會來看你，你就把我當成你的野閨女吧！母親說，這可不行，你要是我的野閨女，我的一世清白就毀了。我一輩子就一個男人，怎麼會有野閨女呢？兩個保姆都哈哈大笑起來。現任保姆說，大娘反應真快！前保姆說，大媽那我就做你的幹閨女吧！母親說，幹閨女行，歡迎你有空兒常來！

哈哈，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江湖，保姆群也不例外。剛剛兩年的時間，母親的保姆們亦如走馬燈般的轉換著，我沒有掐指算，感覺距“田教授和他的十八個保姆”也不遠了。姐姐說，她現在已是資深聯絡官和麵試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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