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紈兩次落淚，道盡了她的兩層苦楚！

李紈，金陵名宦李守中之女，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然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李紈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這是《紅樓夢》第四回關於李紈的詳細介紹。我們看到的李紈總是一副沉默寡言、與世無爭的樣子，但是李紈的內心真的如她的外表一樣波瀾不驚嗎？身處賈府這樣一個人人都是“一顆富貴心，兩隻體面眼”的名利場中，李紈是如何做到絲毫不受影響的呢？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們走近李紈，才發現看起來如槁木死灰一樣的李紈，竟然兩次當眾落淚，而透過李紈的眼淚，才發現李紈如此豐富的情感，在適當的場合總是難以遏抑地噴薄而出。

第一次落淚：寶玉捱打，提及賈珠

寶玉捱打，王夫人又著急又心疼，急的是寶玉不務正業、不學正道；疼的是這樣下死手的板子寶玉如何禁得住。看著寶玉，王夫人不覺失聲大哭起來：“苦命的兒啊！”因哭出“苦命兒”來，忽又想起賈珠來，便叫著賈珠哭道：“若有你活著，便死一百個我也不管了。”王夫人哭著賈珠的名字，別人還可，惟有宮裁禁不住也放聲哭了。注意，李紈這次不是默默落淚，不是小聲飲泣，而是放聲大哭。可見李紈的喪夫之痛絲毫不亞於王夫人、賈政的喪子之痛。

李紈判詞裡有這樣一句話，“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一般解讀的重點在賈蘭身上，李紈夫婦生了一個好兒子賈蘭。但是我們不能忽略“桃李春風”一詞，這是對於李紈和賈珠感情的描述，多麼美好而又和諧，頗有“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意味，桃李燦爛在春風裡爛漫，好一對少年夫妻，神仙眷侶。

李紈的判曲裡也寫道，“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鏽帳鴛衾。”賈珠和李紈的婚姻生活非常短暫，因此說“美韶華”去之何迅。因為美好，因為短暫，所以在李紈的心中是如此地雋永而清晰，愛有多深傷就有多痛，李紈甚至不能再聽到“賈珠”的名字，只要稍稍提及就會淚流不止。

第二次落淚：李紈看著平兒，感慨自己的孤單

讀《紅樓夢》，我們會發現李紈與平兒格外親暱。螃蟹宴上，李紈攬著平兒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一個大少奶奶攬著一個下人的腰，因此才會觸及到平兒身上帶的鑰匙，恐怕只有關係親近的姐妹才會有如此親暱的舉止。鳳姐潑醋打了平兒，李紈還不忘為平兒打抱不平。李紈更是當眾盛讚平兒，絲毫不掩飾對平兒的欣賞：

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麼“

“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

“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

李紈為何如此誇獎平兒？再接著往下看：

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

“這又何必傷心”，看來在場的寶釵、探春、寶玉等並不能感同身受李紈內心的苦楚，是啊，李紈何必因為一個丫頭而當眾哭泣呢？在主子們眼裡，丫環不過是貓兒狗兒物件一樣的，有什麼可傷心的呢！事實上，李紈並不是因為自己身邊沒有平兒這樣赤膽忠心的得力丫環而傷心，而是因為自己尷尬的處境而難過。

就像李紈說得那樣，平兒之於鳳姐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鳳姐在榮國府內外縱橫闢闔，赫赫揚揚，有平兒為她鞍前馬後地操勞服侍。李紈看到了平兒，就想到了鳳姐，就想到了曾經的自己。如果賈珠尚在，李紈就是榮國府裡當家的大少奶奶，那麼王熙鳳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就應該都是李紈的，然而賈珠去了，帶走了她的愛情，帶走了她完整的生活，也帶走了本應該屬於她的尊榮和體面。李紈對著寡婦奶奶不能管家的規矩，只好收斂鋒芒，老老實實地做個“木頭人”。

或許她也曾經想過如果自己擁有了管家權力，是否能夠像王熙鳳一樣做得風生水起？或許在許多個需要抉擇的時刻，她無人可以參商；在許多個委屈煩難的夜晚，她無處可以傾訴。面對漫漫長夜，皓月青燈，她會羨慕王熙鳳身邊有個平兒，如姐妹一般擁衾而眠，談笑針黹，甚至可以說說賈璉的好歹，談談心裡的算計；而自己身邊卻是如此的孤單。

小廝興兒這樣形容李紈，“我們家這位寡婦奶奶，她的渾名叫作‘大菩薩’，第一個善德人。我們家的規矩又大，寡婦奶奶們不管事，只宜清淨守節。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這是他的責任。除此問事不知，說事不管。”“問事不知，說事不管”，是李紈的表象，並不是她的本意，李紈是不甘心的。她曾經數落鳳姐，“這東西虧他託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麼著；若是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麼下作貧嘴惡舌的呢！”滿腹詩書的李紈又怎會真的看得上俗之又俗的王熙鳳呢？

李紈骨子裡是一個愛熱鬧的人，是一個風雅有情趣的人，也是一個想出人頭地的人，否則她怎麼會如此熱衷大觀園詩社的管理，否則她怎麼會獨愛豔麗的紅梅花，否則她怎麼會如此醉心於督促賈蘭讀書求取功名呢？只是因了孀居的身份，她不得不壓抑自己的真情實感，硬生生活成一副槁木死灰的模樣。兩次落淚，恰恰是她的真情湧動，是她內心痛苦到達極限的反應。透過這兩次落淚，我們才看清了一個真實的李紈，她懷念愛情，也懷念曾經屬於她的繁華熱鬧。

紅樓夢人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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