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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簡介這其中的一部分人至今仍然活躍,正深度參與當代文化活動,包括文學閱讀和寫作

晦暗不明的意思是什麼

在當代作家張煒看來,文學是一種生命本能。一個人是否自詡為寫作者或閱讀者,無礙於和文學發生關聯。

上世紀八十年代是一個長長的文學狂歡節,大家將堆積已久的激情灌注其中,渴望從文學中獲得訴求和回饋。

當今的時代,寫作和閱讀的碎片化不可避免,猶如進入了一片語言文字的“熱帶雨林”。我們需防止自己的情感時長被過載的資訊消耗,仍要專注於精神,書寫人的失敗和尊嚴。

本文原名《語言的熱帶雨林》,選自張煒同名作品集。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01

所有的寫作者和閱讀者,與當下的文學世界都會發生一種關係。無論是疏離還是密切,超越還是深陷,自覺還是不自覺,與這個世界的聯絡都是不可避免的。這種關係的特別之處,在於它的不可選擇性。因為文學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而人無一不在某種文化系統中存在,所以人與文學的關係是天生的、自然而然的。如果將“寫作”和“閱讀”狹義化,專指文學領域,那麼二者的關係就更緊密更直接了。

有人可能不以為然,認為自己既不是寫作者也不是閱讀者,而且從來不讀文學作品,那麼就一定與文學毫無關係了。事實遠非如此,這只是從表面上看,深層的關聯是任何人都無法擺脫的。文學不過是一種生命本能,文學的表達和接受只是普遍的生命現象,特別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之後,已經滲透和交織在日常生活中,每個人都程度不同地浸潤其中。一個人只要未能超越自己的族群文化和世界文化,也就不能脫離所謂的“文學”。“文學”正以潛隱或凸顯的方式,參與一個社會的文化建構。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即便是狹義地談論文學,也不會是一個冷僻的話題。因為它畢竟不像一門專業技術,而是具有更深刻的非專業的心靈屬性。也就是從這個意義上,人們常常產生幻想:如果能夠恰逢一個適合自己、激動人心的文化與思想的時代、文學的時代,該是多麼幸福。這多少類似於文學寫作中的虛構和想象,而非現實。現實只能是生活在其中的、唯一的和不可選擇的時代。由於它包含了一切,所以常常不能用簡單的是與非、好與壞來回答。事實上無論願意與否都得面對它,並與之發生深層的關聯。

我們總是要論斷一個時期的文學,這似乎是難以避免的。文學是一種複雜的事物,要概括它評說它是非常困難的,一般的意氣用事也許容易,但並不能解決問題。這既需要理性地歸納分析、觀察和量化,還要更多地感悟,並在實踐中參與定義。因為一切預言式的、果斷決然的鑑定最後都難免走空,擲地有聲的話語也會輕輕滑過,說過即過,除了口舌之快,根本留不下什麼痕跡。因為文學判斷要依仗審美感悟,從來不會那樣簡單。探究的物件一直在生長變化,找不到可供依憑的僵固的模板,一般來說總是呈現茂長的蕪雜和色調的斑駁。我們如果真要深入探尋,就必須沉浸其中,細細地咀嚼和品味,感受箇中滋味。這種耐心是不可或缺的。

說出一些痛快的結論並不困難,聽上去也直接乾脆,有時還會獲得不少共鳴。但這往往只是一時的效果。一個人面對極為繁複的文化與文學現狀,難免煩躁和畏懼,所以就容易輕擲大言。當然也有相反的情況,認為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施予熱情,不必認真,於是就草率和敷衍起來,或者乾脆一言以蔽之。其實這不過是為自己的懶惰和不求甚解尋找藉口。且不說我們面對的思想與藝術絕非那麼淺薄,即便如此,也並不妨礙個人的求真和專注,因為這是不同的兩碼事。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這讓我們想起當年的魯迅,先生晚年把大量時間放在雜文寫作上,以至於把長篇小說的創作計劃扔在了一邊。有人替他惋惜,覺得與一些小人物打沒完沒了的筆仗實在不值。但魯迅卻不這樣看,在他眼裡,論爭的意義在事不在人,問題本身才是重要的和沉重的。就在這種仔細和認真的剖析之中,魯迅先生完成了一生中另一種華麗而深邃的寫作。

為自己的慵懶和怯懦尋找口實,往往是人的一種習慣做法。只要具備面對真實的勇氣,理性精神在任何時候都不會埋在某個口實裡。我們要說出自己的理由,而不是在自嘲或譏諷中退卻。

02

一個勞作了近半個世紀的寫作者,也會是一個勤奮的讀者,在漫長的文學生涯中,肯定有許多感觸可談。上個世紀四五十年代生人會有特別的、屬於自己的經歷,這大概是很難重複的記憶:童年飢餓,求學困難,“上山下鄉”和“文革”等,一路走來的許多重大社會變動跌宕,不可謂不大。後來又是對外開放時期,是商業化網路化時代。文學在劇烈起伏的社會思潮中演變,高潮低潮,前進倒退,不是幾句話可以說清楚的。

記憶中的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一年最多出版三兩部長篇小說,散文和短篇小說集也只有不多幾部,文學刊物少極了。能夠從事寫作和出版的人只有不多幾位。所以那時候這些書籍和這些作家,影響之大無與倫比。現在許多人還記憶猶新,甚至以那個時期與今天作比,認為現在的文學和作家影響力小得多,因此遠不如那個時期更有成就。這種毫無理性的言說竟然獲得了一些贊同,可見昏聵。當一個十幾億人口的國家基本上截斷了外國文學輸入,同時禁止了大多數作家的寫作權利,那麼僅有的一點“當代文學”想沒有影響都做不到。這不是一種正常狀態。實事求是講,如果按起碼的詩學標準來評判,當年那些影響巨大的文學出版物,相當一部分極為粗陋拙劣,連基本的文從字順都做不到,又何談“文學”?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古船》,張煒著,人民文學出版社(首發於《當代》1986年第5期)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作家們重新獲得了寫作的權利,年輕作者紛紛湧現。被壓抑的精神突然得到釋放,無數意見得到表述。這是傾瀉般的語言洪流,與之匹配的就是大量文學雜誌。出版社也十分活躍,古今中外各種作品得以面世。此刻的文學彷彿具備了一種呼風喚雨的力量,影響之大簡直空前。人們第一次感受到文學的強勢存在。一個作家發表一篇作品便可名滿天下,全國上下爭讀一部一篇、街頭巷尾口耳相傳一位作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書籍的印刷量大極了,幾十萬上百萬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那個特殊的時期,人們已經習慣了從文學作品中尋找答案,文學既是教科書,又是訴求狀,更是呼籲文。大家積壓了幾十年或更長時間的激情、痛苦或欣悅,都堆積和貯存於文學之中。那些長期封閉和沉睡的一部分審美力,這時候也一併呼喚出來。總之文學喊出了許多心聲,讓人獲得前所未有的審美愉悅。但後者是初步的或退後一步的,人們得到的欣悅主要還是社會道德層面的。當然這也與審美連在一起、不可分剝。

那是一個長長的文學狂歡節。在這個節日裡,寫作者和讀者都是深度參與者,他們將把這種激越長久地保留在記憶中。

03

轉眼就迎來另一個時期。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文學寫作和閱讀狀況急劇改變。一方面原有的社會表達已經沒有了噴發態勢,另一方面無數的文學品類蜂擁而至,讓人猝不及防。外國文學加快輸入,各種文學實驗和模仿日益增多,各類出版物比以往多出幾十倍上百倍。就文字本身而言,花色品種及數量已經超出了幾代人的記憶。寫作者要適應版面的擴張,一時泥沙俱下。人們不得不接受讀物氾濫和選擇困難這樣的現實,目不暇接,一部作品引起轟動的情形絕無僅有。文學作為一個話題正在冷卻,由視野的中心漸漸移向邊緣。

從專業角度論,“邊緣”說當然是不通的。因為文學只能置於審美的位置,它從不屬於行政律令,當然沒有令行禁止的功能和使命。就現實的有效性來看,文學在人類歷史上從未處於“中心”。審美依從心靈,屬於生命感奮,也只能裝在心中,而“心”這個器官一直處於身體的“中心”,所以說文學永遠不會退到“邊緣”。審美具有差異,一個地區或族群之間的區別很大,它將決定野蠻與文明、完美與粗拙,更有創造力的不同。文學當然會讓一個人或一個群體具有精神的優越性,讓其變得更自信和更有力量。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隱隱地希望文學具備強大的號召力,甚至法令一樣的現實規定力,這不僅幼稚,而且是對所有藝術的誤解。正像文明本身需要日常的證明與註解一樣,文學也同樣如此,它是更加寬廣的事物,包含日常並溶解於日常。它將化為無數小項和分項,呈現於生活中。也正是平時那些細小的事物,輻射出文學的功用和力量,我們可以說,它們的痕跡無處不在。

有人曾經設問:“‘文學’是不是‘文化’的核心?”這算是大膽一問,但真要回答卻需複雜的論證。不過幾乎可以肯定,文學一定是文化傳承的核心部分。回望歷史,離開詩書典籍,一個族群的文化精神載體就要去掉大半。沒有詩,沒有散文和小說,我們的文明何以傳承?歷史上不斷髮生巨大的社會動盪,外族入侵,吞併中原,整個民族的治理體制一再更迭,最後起到統一作用的決定因素還是文化。文化不僅維護了文明的版圖,而且維護了地理的版圖。文化版圖的核心是文學,這是不爭的事實。從這個角度講,文學不可能退居邊緣,它一直牢牢地植于思想與心靈的中心。

在網路時代,寫作和閱讀方式發生了改變。人們開始熱衷於碎片化閱讀,在小小螢幕上花費的時間越來越多。內容蕪雜,主要是社會資訊的流動。人類的好奇心首先需要得到滿足,審美也就放到其次。人們願在極短的時間內獲得更多訊息,雖然大多無關於自己。它們作為意趣而不是意義被人接納。這就佔用了大量時間,受到傷害的不僅是文學閱讀,而是整個的精神空間、生存空間。

這種特異時期形成的視覺侵佔引起了普遍的憂慮,這不光是文化的憂慮,而是更多方面的擔心。一旦深度滲透的數字生活走向了極端化,我們也就失去了深入關注事物的能力和機會,而所有的創造和發現,都離不開這種關懷力和探索力。我們不再專心,而審美力是更高一級的,它即將渙散。最可怕的是生命品質的改變,是集體無意識地陷入輕浮和草率,喪失理性思考力。這最終引起什麼後果,似乎不難預料。可見數字傳播引起的改變,已經遠遠不是閱讀本身的事情。同理,也不僅僅是文學本身的事情,它關係到更本質和更久遠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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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化瀏覽佔據整個閱讀生活的百分之八十以上,這種趨勢還在加重。智慧手機的危害與功用同在,隨身跟命,不再分離。人們不分場合地使用,在候車候機廳和一些休閒場所,甚至是會議或行走中都在滑動螢幕。人幾乎不能讓眼睛閒下來,也不能沉思。螢幕上的閃爍跳躍具有傳染力,會像病毒一樣入侵,讓我們上癮,產生從未有過的依賴。我們從此把與生命同等寶貴的時間耗損一空,卻少有回報。

大量的電子片段堆積在大腦中,損害無可估量。某種神經依賴症一旦出現就無法治癒。說到現代科技帶來的便利,那是另一個話題,就讀取這個單項來看,它造成的後果是始料不及的。無法阻止的流言,難以辨析的訊息,聳人聽聞的事件,淺薄與惡意,淫邪和罪愆,都在小小熒屏上彙集。欣悅少於沮喪,絕望大於希望,人一天到晚淹沒在極其惡劣的心情和接二連三的恐懼中。這裡流動的文字大多是即興的、未經打磨的,語言品質之低下,心緒用意之陰暗,幾成常態。這種氣息薰染下的精神生活使人向下,而不是向上。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生活中的認真態度需要嚴謹的文字去培養,失去了起碼的語言標準,社會精神就會淪喪和消散。至於文學,它要求更多的接受條件,比如相應的視覺觸及方式。傳統閱讀通常為紙質書,它經歷了從宣紙木刻到現代印刷線裝膠裝,質感已經變化很大。很早以前的線裝書舒放柔軟,變為西式書籍的挺括,也產生了感受差異。即便是現代印刷,從鉛字排版到鐳射照排,讀者也需要適應。

就文學欣賞來看,熒屏這個視窗未免太小。主要還是質地的改變,這與書寫效果相去太遠。聲光技術的遙不可及,阻隔了人的情感。我們雖然在讀文綴句,意思也能明白,但總有一種不夠踏實的感覺。文字和書是這樣成形的,先是寫於樹葉和龜板陶片,進而是棉帛和紙;筆由動植物身上取來的材料做成,最後才是鉛筆鋼筆。人的情感一筆筆記下,手工連線的心思有一種天生的淳樸,感染力代代延續;直到印製成書裝訂起來,其物理還是接近原初。而今透過無線訊號接收數字,於掌中演變成形,走得太遠。一種無法言喻的飄忽感,很難在心裡植根,來去匆匆,像一層灰塵,輕輕一拂就沒了。

就語言藝術享受來說,看似小小的區別,後果卻是嚴重的。有人說這種很難察覺的差異會在習慣中克服。可是不要忘記,這個根性深植於生命之中,不可能在一代或幾代人中改變。我們的閱讀方式延續了幾千年,人眼適應反射光歷經了幾萬年的進化。

在閃爍的游標下,文字的判斷力會出問題。事實上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對語言藝術的誤判這樣大,有時大瞪雙眼就是分不出拙劣與精妙。我們對語言變得遲鈍,實際上是麻木。詞彙在機械連綴和光電執行中失去了生命。就文學來說,這種損傷是根本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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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語言的使用趨於機械複合的性質,所以人人都可胡亂堆砌。即便在一些莊重的場合,也經常看到草率幼稚、根本不通的書寫。人們已經沒有審慎操練語言的意識,更不會發生生命的關係,只是程式化地、無關痛癢地使用。

一般的文字工作是這樣,作為語言藝術的文學則產生了災難性的結果。我們如果稍稍注意,就會發現隨處都是文字垃圾,它們正日夜滾動在螢幕及各類印刷物上。興之所至的塗抹,昏妄的囈語,不知所云的喧嚷,以及惡意的發洩,晦暗不明、意思曖昧、稀奇怪異,全都出現了。正常的人只要耽於這種閱讀區區十分鐘,就會心生感嘆:怎麼會有這麼多無聊、陰暗醜陋和惡意?美與善何在?它們仍然有,可是已遠遠不夠,難道在堅硬的金屬容器中密封起來?汙濁和拙劣與一個時期的商業主義和利益集團結合,運用金錢向前推進,生出椎心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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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藝術最後連一個口實都算不上,在一部分人那裡只是胡言亂語的代名詞。需要垃圾填充的版面太大,以前是紙質的,現在則是由無限量的光電承載。胃口無限,可以連骨帶肉吞下去。所以現在需要一大批喪心病狂的人,去做人世間最不堪的營生。

中國古人有一個說法,叫“敬惜字紙”,說的就是對文明承載物的尊重,這表明了一個民族的高度文明自覺。而今既已如此,其他也就不必奢談。什麼“未來”之類,它不屬於我們。

縱觀歷史,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從未有如此多的人參與塗抹。幾千萬人從事廣義的“文學寫作”,歷史上沒有發生過這種情況。有人不願正視這個事實,好像一切照舊。散文,詩歌,書評,短篇、長篇,各種題材和體裁相加,多到前無古人。各種文字像潮水一樣湧來,不是目不暇接,而是直接淹沒。無論是網路平臺還是紙質媒體,文字的潮汐無時無刻不在湧動。午夜和凌晨都有新作發表,黎明時分已閱讀十萬,跟帖八千,不知重新整理了多少次。“文學”洪流滔滔不絕,與其他文字一起洶湧。敏感一點的作者和讀者,面對此等情狀可能覺得恍若隔世。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這麼多人參與“文學”,還能說文學“邊緣化”?如果回到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時只有三兩個作家和三兩部作品,某些人也視為盛況,而今這一切又該如何評價?即便回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雖然寫作者和閱讀者成倍增加,但比起現在也只算個零頭。有人會說那些只有三兩個作家的年代,人數雖少影響巨大。是的,不過如果把文學比作一場體育賽事,賽場上只允許兩個人參加,那麼這些選手想拒絕當冠亞軍都難。

實際上就是如此,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無論一個“選手”天資如何優秀,都不準上場。要談文學的“中心”和“邊緣”,那時候的文學才真正退到了邊緣。今天的一些人之所以把“邊緣”掛在嘴邊,是因為參照出了問題。只記住某位作家引起的巨大反響,卻沒有分析這種影響緣何而生。千萬人寫作和三兩個人寫作,毫無可比性。

在萬馬奔騰的寫作中,文學關注力的分散和瓦解,是一定要發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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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物變化的速度和幅度,在不同領域裡差異很大。新科技發生遽變,有關數字產品的重新整理頻率快到驚人。在我們的記憶中,從電視到智慧手機,從電子圖書到閱讀器,再到大小網站、音訊影片、微信平臺,文字與圖片的海量承載交錯重疊。這種類似的技術創新和形式遞進正未有窮期,考驗著人類生理和心理的承受能力。

這一切與我們這一代記憶猶新的閱讀飢渴,形成了兩個極端。那時候要找到一本新書多麼難,即便是東部沿海省會城市也只有一份文學刊物,甚至連這僅有的一份也曾停刊。這樣的經歷,四五十年代或部分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不陌生。這其中的一部分人至今仍然活躍,正深度參與當代文化活動,包括文學閱讀和寫作。他們並沒有退場,依然發揮著不可忽視的專業影響力。以前的道路和印象全不是空白,那是相當龐大的積累和貯備。經驗的再處理是一個極其沉重的任務,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都要面臨著一次又一次的更新和蛻變。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由長期的生命體驗換取的認識無比寶貴,但的確陳舊了。有些結論來自另一個時代的參照,有些情感也屬於昨天,它們正在高科技時代裡以加速度的方式後撤。今天必須正視的是近在眼前的這個世界,是別一種精神生態。僅就寫作和閱讀來看,作者與讀者共同面對的不再是兩三個,也不是幾十個上百個,而是歷史上從未出現的龐大群體。這些人魚龍混雜,以至於成為荒誕的聚合體。十幾年前有媒體曾刊過一條新聞,嘲笑西歐和東亞的某些國家,說那裡幾乎人人都在寫作,個個想當作家。話音剛落就到了網路時代,自媒體產生了,於是那種被譏諷的現象不是照抄和複製,而是在當地加倍繁衍:各個階層都在碼字,隨時隨地出版發表。這是人們從未經歷過的一個時代,讓人恍惚奇異,好像從人煙稀少之地突兀地空降到了人山人海中。

有人把網路時代日夜翻湧的語言文字比作一場“沙塵暴”,透露出十足的悲觀和恐懼;也有人喻為語言文字的“瓢潑大雨”,比起荒漠裡偶落的雨點,確像遭遇了一場傾盆大雨,大水漫卷之災令人惶恐。如果能夠再達觀一些,是否還可以有另一種中性的描述,比如想象我們正走進一片語言文字的“熱帶雨林”?這裡是一個強旺生長的、繁茂重疊的世界,有各種各樣的動植物,各種各樣難料的狀況,更不乏巨大危險。這樣說似乎比“沙塵暴”和“瓢潑大雨”要準確一些,也較為直觀形象。

進入了這樣的“熱帶雨林”,那麼所有的行進者都要提防了,要有相當過硬和周備齊整的行頭。因為這裡有大動物出沒,有蜘蛛和蟒蛇,有葛藤和食人樹,還有藏了怪獸的沼澤水汊。當然這裡還有美到驚異的花卉和果實,有驚人的繁殖和生長,高大的綠植鋪天蓋地。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起點中文網截圖

每個寫作者都是這樣的“行進者”,他如果按照過去的方式毫無準備地踏入叢林,可能連半途都無法抵達。他將從頭設計重新選擇,強化手中的器具,應對茂密的縱橫交織;紮好營地點起篝火,將利器打磨鋒銳;極其謹慎地行動,許多時候以靜制動,在合適的時刻出擊。方法和機會多種多樣,或是絕路,或是另一種生存。

一個心神篤定的寫作者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放棄。他會再次出發,開闢自己的路徑,而不會追隨潮流。一個經過了漫長勞作,同時又親歷過諸多風雲變幻的長旅者,自會冷靜堅卓。他會愈加嚴苛地對待筆下的每一個字,濾掉一切泡沫,壓緊每一方寸。身處這樣一片雨林,幹練和警覺,操守和禁忌,還有必要的給養輜重,力求一無疏失。既不存幻想又遠離悲觀,與輕浮草率劃清界限,對誘惑保持最大剋制。不堆積,不急切,不趨時,不彷徨,更不能困頓,不能在睡思昏沉中流出口水。

憑藉熱情的青春時代已然過去,這裡不是指生理年齡,而是說心靈的步伐。數字時代是使人加速蒼老的光陰,這時候尤其不適合稚兒般的躁動。時髦的追逐既無盡頭,又耗失中氣,最後什麼都留不下。誰如果僥倖融入滾滾洪流之中,誰就早早地消失。停留,站立,久久打量,直到變成一塊化石。如此一來,在往復交織的潮流中就不易破碎和潰散。這讓人想到了一個老舊的比喻:每一位作家都如同一座精神的島嶼,如果由泥沙構成,即經不起浸泡拍擊;如果是一整塊頑石,那就足夠應對眼前的潮水了。

必須具有堅硬的本質和錘鍊精神。文學的表象即語言,要把它冶煉成一種鋼藍色。這是一個緩慢的、收斂的、緊縮和匯聚的狀態。最終形成強大的意志力,固化冷凝,以此抵抗迅猛的狂潮。一切急速追趕,踉蹌狂奔,都將倒在帶刺的葛藤下邊。在渾茫的陰影裡必須止步,不要迷戀,不要倨傲;不要急躁,也不要散漫。把真正的價值放在時間裡,卻又不能把時間當成敷衍的說辭。生存的彈性不能變成策略,而是要彎成一張弓,讓其具備強大的發射力。

07

一個寫作者當然會放眼於漫長的時間,但是無論多麼高遠的功利目標,都不應該主宰自己的工作。如果說不為眼前寫作,不為當下的榮光和價值寫作,只把目光投向未來,即為歷史為永恆為不朽,那也有點空蕩和虛幻了。一切還需要敲打到細節和區域性裡去。因為凡事沒有說說那麼容易,看起來光芒閃爍的大目標,也會是鑲了金邊的功利。一個寫作者最好的狀態還是先安靜自己,先讓自己滿意,先自回到心靈。在這個悲傷多難的世界上,還有什麼比妥放自己的靈魂更為重要?這種自我注視和自我滿足,不自覺地就會將專業標準和精神標準設定到一個高處,那個高度,外部施予的善意和惡意都難以觸控到。專業本位與讀者本位相比,前者當然更可靠一些。安寂快樂而又不乏辛苦地工作,有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接近了最初的理想。既不為小功利,也不為大功利,而專注於個人職業生涯中生成的那個越來越平淡、實際上卻是越來越高聳的指標。

據說現在的某些網路寫手一天敲擊一萬多字都不算快。有的一邊聽著音樂,就可以打出幾萬字。而人們經驗中的書寫是鋼筆一筆一畫刻記,狀態最好的時候也不過每天兩千。這讓人有些疑惑了,懷疑這會兒是不是在談文學。是的,已經走離了話題,這與文學沒有一點關係。但我們前邊說的既是“熱帶雨林”,也就包括各種異象,並沒有排除種種滋生和隱伏。這正是問題所在。時代變了,我們要一再提醒自己進入了全新的境域,這是一個立體交錯、眼花繚亂、怪異迭起、昏暗茂密的陰溼空間。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張煒手稿

而今人人擁有一個小小魔器,它被握在手中,時時對視,上面閃爍文字和圖形,訊息趣聞及其他,應有盡有。內容差異大到天壤,獲取工具卻如此單一。這就帶來了無法調和的矛盾。思想深邃、風格迷人的語言藝術,只能是沉靜默守的獨對,是一次心靈相遇。它需要一種起碼諧配的形式,比如捧起一部紙質書。熒屏上的文字無論多麼逼真清晰,仍然與深入的領悟相對沖,折損詩意,排斥幽思。

我們千萬不可任性,試圖藉助一個小小的現代魔器進入堂奧,領略其獨有魅力。這不是面對經典的態度,不是享用語言藝術的方法。

此刻的謹慎持重是必要的。閱讀作為一種生活的不能割捨,在任何時代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選擇。我們不難想象有多少人隨波逐流,日夜抓拾碎片,不忌粗拙,解除寂寥。但一定有一些人避開嘈雜,退回閉塞的角落,關閉魔器,享受書香。他們甚至要在不同的紙質印刷物中再加挑選,對字型和紙張有一番權衡,以便有最好的享用。就這樣沉迷其中不能自拔。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讀者。

對於經典而言,紙質閱讀是一種標配。經典是由當代寫作一點點積累下來的,所以經典也不能取代當代寫作。經典之路如果不能與當下交接,也會走入迷途。好的寫作者一定與經典對話,好的閱讀也是如此。現代科技催促我們尋找時尚,其實是犯了大錯。將經典放在手邊,它們常讀常新。

08

人是一種奇怪的生物,最容易遺忘,一二百年過去就感到遙不可及了,認為那時的書也十分老舊。追逐國內外最新的流行物,以新為好。藝術恰恰相反,它們並不是越新越好,而要依賴時間的檢驗和甄別。時下的藝術經過時間之水的沖刷,至少過去一個世紀才會凸顯出來。精神和藝術的歷史,一二百年真的不算長,也不過歷經兩三代人。我們遺忘了十九世紀前後那些經典,更不要說再早一些的,多麼可悲。這實際上已經是離我們最近的積累了。《詩經》《楚辭》之類的作品以千年計,也沒有顯得特別遙遠。這麼快就疏離了人類的傑出創造,怎麼能令人信賴?怎麼能積蓄偉大的文明?不可能。

被眼前的時新強烈地吸引,其實其中絕大部分只是泡沫,是光線下的泛光。某個時代人類的創造力突然破掉一個基線、一個侷限和機率,產生出山一樣的傑作,是不可能的。參與者增多,理論上發生奇蹟的機率可以提高,但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真正意義上的偉大作家和作品,一百年也就那麼多,不會更多。縱觀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史,幾千年下來,以一百年為最小單位,一個世紀也不過如此,這是古老的規律。網路時代的參與人數空前,卻未必能打破人類的歷史紀錄。百年之內關於精神和藝術的結論,無論怎樣鑿定有聲也會大打折扣,懷疑和挑剔在所難免。

即便那些已成定論的文學藝術經典,也要經過後人多輪選取,接受沒完沒了的質疑。像《在路上》《尤利西斯》這一類,像畢加索後期的創作,許多人認為它們實在被高估了。

寫作的人多了,也未必是寫作的大時代

《夢》又稱《在紅色安樂椅上睡著的女人》,畢加索,1932年

不要以為參與藝術的人多了,就一定是藝術的大時代。隨著消費主義、娛樂主義、物質主義的盛行,參與者的數量和品質,還有價值判斷和審美取向,都會受到影響。以某些淫書為例,它們作為禁書,一致判為有害人類文明,卻在網路時代受到推崇。許多類似的書都獲得了越來越高的評價,就此可以明白一個時代的偏嗜。有人強調它們的“認識價值”,但這裡或可反問:這種價值能夠獨立並代替其他?另外,所有的人間大惡都有很大的“認識價值”,我們卻不會拿來審美。

今天,對精神敘事保持一種敏感的、更高的要求,是至為重要也是至為困難的。文學不能走向物質化和娛樂化,它畢竟不是可樂也不是漢堡。我們每天被各種荒唐離奇的資訊、無數悲喜交集的事件所淹沒,正常的情感已經被消耗得差不多了。文學即便一再提高自己的分貝,哪怕變得聲嘶力竭也無濟於事。數字荒漠中,悲慘的不覺得多麼悽愴,奇蹟也懶得讚歎,神經刺激過度了。也正因為如此,當今的文學究竟該怎樣書寫,就變成了一道費解的難題。精神的起伏跌宕,情感的兩手顫抖,不可忍受無比喜悅、夜不能寐的愛與恨,彷彿都不再動人了。

毀滅情感和自尊的高科技加物質主義,走到了一個極處且無法遏制。作為文學,尾隨就是墮落,就是一錢不值,類似的文字不讀還好,越讀越亂,引起厭惡,覺得卑賤。一個民族擁有這樣的文學才是真正的不幸。

我們曾經專注於精神,寫人的失敗、勇敢和抵抗,寫人的尊嚴。人受到侵害之後多麼痛苦不安,他們退於絕地,日日獨思。而今,僅僅獨坐沉思當然不夠,且起而做工,著手從未有過的複雜而艱鉅的事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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